001
我始终没有把那把枪扔掉,不仅如此,为了识别它的真假,我还在刚得到的时候恶补了很多军火知识。但大多数人都没见过这把枪。这枪平平无奇,放在我手里就会显得格外出奇,而且那硬气的黑色光泽仿佛有一种鄙夷世间一切手枪的傲气。和那些对此感到兴趣的人交流过后,他们都觉得是把假枪,于是往后我看这把枪就觉得有一种鄙视世间一切手枪的稚气,很不是滋味。
关于我没有放弃这把枪的原因。首先,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假货,不懂的人就认为是真货。所以没有人花钱卖假货,也没有人敢花钱买真货。其次,这再怎么说也是一把枪,而且有人说是真的。抛开这么说的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不谈,我把这把枪交给警察,我肯定也会被调查,随后就会被丢到精神病院检查。再次,假如我真的扔了,被别人捡到了,同样我也有进精神病院的可能。现代的电子刑侦技术和刑侦人员的耐心都极其高强。他们只要一个脚印,就能得出鞋和穿鞋人的信息,然后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几乎挨家挨户地拿着模板去试。只是和童话里不同的是,在童话里穿合适了能进宫里,在现实中穿合适了就得进牢里。我则更不同,因为别人觉得我是精神病,所以我得进院里。
那时候我苦思冥想,终究还是想到精神病院。就算是想这把手枪怎么装弹,我也能不自觉地想到那个精神病院怎么住人。我觉得这得怪那个女律师,随即决定以后要是还看到她就把她狠狠地揍一顿。但往后真的见到她的时候,我却没那么干,只是把她踹到了地上。没有狠狠地揍她,这说明我知道打人是不对的;我还是把她踹倒在地上,这说明我知道不对也要在某种程度上做出行动。这很矛盾,但任何人都有这种矛盾,所以这么做之后我反倒神清气爽,为不用进精神病院安心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想到精神病院,每当我这么想,就觉得自己没多踹两脚吃了大亏。
那把枪,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到现在还藏在身上。而精神病院,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现在已经不去想了。
对于精神病院,我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进去,又总觉得自己永永远远都不会进去。就像人们听说监狱生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迟早会进去,又觉得自己不可能会真的进去。
而对于那把枪就不同,我总觉得它会在一声巨响的同时发射出贯穿血皮肉骨的子弹,然后穿破某人的头骨。这个人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别人。但无论是谁都无所谓。我总觉得它会响,不仅如此,还隐隐约约希望他会响。如果它不响,就说明那个心理老师就给了我一块垃圾,我就得去找她理论。而她又像个仙人,找的时候找不着,不找的时候也找不着。最后我就不得不扔掉这把枪,然后进精神病院。如果我不扔,我也还是会被丢进精神病院。
又是精神病院,乱七八糟的。老实说,我那时候一想到精神病院,就想把那个女律师一刀砍了。因为她让我连想事情都想不下去。
事情想不下去、枪也没有扔、不时会想到精神病院——尽管带着这些毛病,我还是从高中毕业了。但实际在高中的时间只有差不多一年,而且这一年生活里的戏剧性都不过是半吊子,完全没有新鲜感,也没有办法欣赏。
刚进入高三,同时也刚回到高中,有一个侦探顺着我以前求学的“剖析亭”——也就是那个研究人类本身的地方——找到了我。如上文所述,这个侦探极其有正义感。但有正义感却去做私家侦探这种勾当,我就觉得他的正义感有问题。我当时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至少不会直接说什么“你有问题。”他的正义感体现在他的工作上,比如他只帮小三离间夫妻,却不帮夫妻调查小三。因为市场上的私家侦探都走其相反的营销道路,所以他的这种服务需求很大,赚的盆满钵满。他说他在帮助他人追求真爱。
“这种哪怕违背常识也要去做的决心,不正是爱最真诚的表现吗?”
但我总觉得他是在放屁,所以我才说觉得他的正义感有问题。
或许是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真诚的爱和正义之间的联系,不过就算我不理解,我也相信他是在放臭屁。据他告诉我的线索可以知道,他离间的夫妻大多数以杀人未遂作结局。按我的看法,在任何一种戏剧里,一牵扯到杀人,无论什么正义都会在那个瞬间失去光辉。而他一直在让正义失去光辉,久而久之,那份正义肯定已经变成邪恶了。
我不是很清楚就是了。说不定他第二天就撮合了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这样一来我要是此前说了些什么就不得不撤回了。不仅如此我还得负责。我想过嘴瘾,所以无论是想东西还是说东西,都会在不敢确定的事最后说上这么一句,好推卸责任。
但无论如何,他的行事风格极其带有戏剧性。当我说到戏剧性的时候,就是说某种东西它是矛盾的或将要或曾经变得矛盾的,这个矛盾是多种类且经常出现的,还是可解决的,而解决这个矛盾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可以是纯粹的。
这就是说,那位富有正义感的侦探,像大多数推理小说的侦探一样,稀奇古怪——这样,他的稀奇古怪和别人的委托就是矛盾的。
而稀奇古怪是他的性格使然,性格很难改变——这样,在他保持有这种性格并且还是侦探的时候,矛盾就是经常出现的。
而每次委托都会因为他的稀奇古怪脱离常轨——这样,他的矛盾就是可解决的。
每次脱离常轨那个侦探都会将之当做有趣的经验,复述给我,我也觉得有意思——这样,矛盾解决之后对于我和那个侦探来说就是有意义的。
“有意思”这种感受使人感到赏心悦目很久甚至永久,但除此之外本质上什么都没有——这样,这个意义就是纯粹的。
怪人大多具有戏剧性的人生,所以我就很喜欢和怪人交友。
这侦探起初找我问在“剖析亭”的生活,接着又找我问里面的成员们,接着又问起生活,然后又问研究项目。这个人聊起天来就没完没了,而且还总是他在聊,我回答问题。就像他在出数学考题,出的题目一个比一个解法巧妙,并且和我一起探讨怎样更巧妙,但我却不得不埋头奋笔疾书并且苦恼于他出的混账题目。所以他和我说话,我总是说着说着就闭嘴,什么都不说。
每当我这么做他就以为我不信任他,急忙停止了询问,然后请我吃顿饭。于是为了吃饭,有些东西就算想说我也不会再说。
其后他似乎看穿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当和我交朋友,没再问那些。于是为了吃饭,我就和他做朋友了。
因为穷得响叮当,到现在我都对朋友这个词一点共鸣都没有,但是对吃饭倒是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不过他没注意这些,见我有困难的时候就慷慨解囊,鼎力相助。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他的正义又重新发出了光辉。
他喜欢讲自己的生活小事,并且还总是用滑稽的语调和幽默的文字。每当他把一件无聊的事讲的妙趣横生,我就觉得此人的人生必定非比寻常,将来必成大业,但过后就会觉得他是傻子,是精神病,应该进精神病院。
又是精神病院。
自从认识他后,他每次和我说话我都不免想到几次精神病院的风景。有的时候住院楼是白色,有的时候又是彩虹色。如果是后者,我会立刻关掉手机睡大觉,因为这个现象说明那家伙开始胡说八道。
好在认识他之后,我只会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想到精神病院,其余时间根本对此不屑一顾。
而他就在我高考结束的第五个月,他给我发来邮件,说要自杀,并且把房子留给了我。
那栋房子的地理位置刚好是我报考的大学附近。他问过我要考哪里的大学,或许这是他送我的礼物。但我不是同性恋,没和他恋爱,也不会和他结婚,更不用说什么房车条件。而且他也自杀死了,就算那些前提都成立,我要这房子也没用,这年头应该也不会搞冥婚。老实说,除了彩票,某人莫名其妙送东西给我,我就会第一时间怀疑别人别有居心。
至于他的自杀,我则没有太在意。为什么自杀也好,怎么自杀也好,在哪里自杀也好,我都不管。因为命是他的,他想什么时候活,什么时候死,我没什么意见。只是希望他尽可能将现场伪装成事故,这样一来他的身世就不会被人做成传记,被煞有介事地描写每一件无聊的事。我认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把那些无聊的事说得如此有趣。到底可惜的是,他选择的死法是自杀,而且他的事也没有被写出来。我没接触过他的内心矛盾,所以根本不觉得这个自杀有什么道理。
房子被建在高级住宅区,但只有房子是高级,附近设施不见得多完善。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家庭每人都有优秀的代步工具,总要开出来溜溜给别人瞧瞧,好在工作闲余和别人攀比以得到些许空虚的乐趣。有几户人家特别喜欢种花花草草,从院子到房子都是一片花花绿绿,俨然荒芜的坟位。这让我不禁以为,死之前把房子送出去还算提高资源利用率,因为还有人把房子送下去。
不过死者就是死者,死了之后就只剩下死亡。我进他送给我的房子前是这么想的。那间房子对得起高级住宅区这一地理位置,西式装样的房子棱角分明,完全没有我国古代屋顶上的曲线浪漫,转而以一种直观图标表现其尊贵。虽然没有别人种的那么多花草,院子里也不乏些假山奇石以及池塘李树。
死者就是死者,除了死亡之外什么都没有。进入房子之前我是这么想的,甚至站在玄关外的时候我都还这么想。
但当我进入房子内部的时候,我发现,死者除了死亡,还有垃圾。
他发完信息一个月后,我才拖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到达。我满怀期待地等着女仆管家之类的人从房子里出来,然而迎接我的却是臭气熏天的垃圾。
这份垃圾颇有几分那个侦探的气质。它原本似乎坐在一张椅子上,被那个侦探安排来迎接我,但因为平衡问题连着椅子一起倒了下来。这一倒,就更有那个侦探的气质了。我说过,那个侦探并不是什么正经人,就像他的职业不是什么正经职业那样。而他的这份垃圾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正经垃圾,所以它才会从椅子上掉下来,一如那个侦探假正经的性子。
垃圾在客厅中央,散发着冲天恶臭,正上方的吊灯上吊着一个密封袋子,里面装满了水,还装着几颗硬币。据说这样子能防苍蝇,但事实上只是附近没有苍蝇,往其他地方看也还是看得到苍蝇在到处飞。不过更可能是因为整间房子都已经被密封住了。它就像一个礼品盒子,等着我开封,然后给我看里面的垃圾。防虫措施一个不少。杀虫剂被倒出来,在椅子周围画了好几圈,俨然某种献祭仪式。各种各样的杀虫药也被放到圈子外面,围成一个正方形。
但垃圾还是垃圾,终究不是炼金。
房间里开了很久冷气,垃圾旁边还有故意乱扔的果皮鸡蛋等各种厨余垃圾,越看越像一个培养微生物的培养基。这说明那个侦探是铁了心要把这份垃圾保留到我打开门。我思索了一下,当即决定明年清明去他的墓前撒泡尿。转而又想起这家伙无亲无故,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人给他立墓碑,也就只能放弃了。
这垃圾异常恶臭,要是丢到外面,百分之百会迎来邻居的投诉。初来乍到,我不太想得罪这里的有钱人,怕他们用名车碰瓷我。众所周知,一个人如果被一辆普通小车撞,他可以得到赔偿,但如果这个人被一辆豪车撞,那么十有八九就是车主可以得到赔偿。他们有钱,可以雇律师把别人说成假戏真做,就像当年我被那个女律师胡说八道一样。
但这么好的房子,不要又有些可惜,而且留着这古怪的垃圾我也没有办法脱手出去。
也有扭头离开的选择,但那是浪费资源。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住下来。
我首先不去管垃圾,逛了逛房子。从空调还在放出冷气来看,这里还通电,我试了试洗手池,发现也通水。应有尽有,仿佛那份垃圾只是白玉微瑕。这就是说,只要处理掉这份垃圾,就完全可以拎包入住。
这让我有点心动,开始计划处理这份垃圾。
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笔画分明,工工整整。但不仅“收”字写错了,连我名字偏旁都没写对。单人旁全写成了双人旁。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我们从不在对话以外的情景直接提及对方名字。他只称呼我为“那个戏子”,我也只称呼他为“那个侦探”。这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我不想在他的戏里演戏,也不想让他在我的戏里演戏。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想帮他办事,也不会要求他给我办事。
信里的内容写的很煽情,但可惜是我读,而我读完之后只记得几个要点。
信上说水电费会在他报给水电局的银行卡上扣,上面的钱足够每天二十四小时水电全开,持续三十年。这张银行卡在床头柜的暗柜里,我摸了好久才找到,还找到了另一张银行卡。信上说另一张卡是他租给别人的房产,每个月都会有七八千汇过来。信里没说两张卡的密码,这说明他的自杀原因里有智力障碍的可能。
信上还说,希望我想办法完成一个他的委托,但他没说委托是什么,这就为他的智力障碍提供了一些可靠的证据。
除此之外就是洋洋洒洒的抒情文,读完之后我非常感动,之后就把这封信撕了。
上面基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而且他认识我和我认识他这两件事都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不太想告诉别人。我不会忘记他,所以也不知道“纪念”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我始终都和他划清界限,他也始终都和我点到为止。彼此并不算深交,也没有吐露过心事。所以就算是写给我的遗书,他也没有阐明自己自杀的原因。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他帮了我很多忙,这纯粹是他的决定。我没有帮过他什么忙,这也是我的决定。或许就是因为他明白这件事,才没有告诉我委托是什么,也没有告诉我银行卡的密码。
不劳者不得。
他只是在文章里煽情,回忆,然后告别。
我没有把那封信保留下来,信封也被我仔细地撕成了碎片。
读过这封信,我只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他觉得和我做朋友很快乐。第二,他可能有智力障碍。
这前一点是我刚刚总结的,这后一点是我刚刚发现的。前者肯定是真的,后者则可能是假的。然而,无论我如何总结如何归纳,如何像他那样推理,读完信后我也还是不明白那份垃圾的用意。
002
一开始,我打算把垃圾扔掉,但不管扔到哪都觉得不适合。它实在是太臭了,收拾它的时候我差点把肠子都吐了出来。骑共享单车去了几次药店买药,服务员的眼神都以为我要怀孕了。但我是男的,刚刚高中毕业不满一年,到现在都没有过女朋友。
垃圾被我整理成三份,分别是“恶心”、“不算恶心”、“还能放放”,并用保鲜膜层层密封。这样处理,我就能分开来扔、有先后地扔,不会显得我不卫生。保鲜膜能把臭味盖过一些,让它降格到普通垃圾的等级。但那天错过了垃圾车,我只好把它们藏起来。我还把整间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喷了清新剂。工作量巨大,但为了防止以后有人作客闻出来,这是必要的。不过就现在看来,在这几天内我可能都不会让别人进房子。
完成这些伟业后,我啃了三个三明治,腰酸背痛地躺在床上。生活费是从心理老师那里拿的,很少,但够我摄取足够的营养。现在是她抚养我,但她和我的年龄差只有十岁,不合法,所以实际上是她以她父母的名义抚养我。虽然她给我钱,但我并不怎么喜欢她。这不是说别人给我钱我就会喜欢别人,这是说就算她给我再多钱我也不会喜欢她。她也没打算让别人喜欢自己,所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我就感到有些无聊。
我躺到床上的时候,时间才九点。床是那个侦探的床,但有洗过的崭新感。此时我浑身酸痛,只想快点入睡。当一个人真切地想要睡觉时,一切嘈杂和喧嚣都是他的死敌。所以此时我顿时确定了自己入住新居的新敌人。
我入住的那晚,外面下了雪,邻居在九点左右开始大声地叫唤。是个男的,其中也混杂有女的,都是几近中年的声音。男的声音似乎震耳欲聋,熊咆龙吟;声调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大有恢复盛唐气象的气势。女的声音似乎飘摇云端,跌宕起伏;声调幽怨飘渺,韵味十足,富有婉约词人的风度。二者时而交错响起,犹如在彼岸遥相呼应,时而又缠绕在一起,宛如在宴会尽情高歌。
尽管这两个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动听,但我在睡觉。别人在睡觉,就应该闭嘴。
而且我不得已细细听去,听到的就不是叫唤,而是叫骂了。这么一来,什么盛唐气象婉约词人,就全都成过眼云烟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各种粗言烂语。近年来似乎流行让美少女辱骂自己,我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她们的辱骂用词和这些一样,我觉得喜欢的人可能脑子有问题。具体什么是粗言烂语,涉及到别人的家人和子孙后代,我也不便说明。
总之,这两个人在互相对骂,而且中间还骂他们的女儿,从用语上看都是当着面骂。关于那个女儿,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如果是婴儿或小孩,这时候应该会嚎啕大哭。如果是初中生这时候应该会大声回骂或者大打出手,如果是高中生,也已经跑出门外了。我从房间的窗偷偷看去,只看到有两个人在二楼厅房里吵架,窗户的边缘有一个小女孩背对着窗,一声不吭。拿她和她的父母比较,目测也不过十一二岁。
那个小女孩就好像头发里长眼睛似的,转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盯了我一会,举起手放到窗,隔着数不尽的细微雪花,好像说了什么。
“你好。”
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房子之间隔着院子和小路,从我的窗边看到的只有三个人头和模模糊糊的脸部器官(但我还是听到了,断断续续,像蚊子,格外难受)。所以这句话是我想出来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她对我这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会说些什么,但她又确实说了些什么。为了不自找麻烦,我就随便下了个结论,然后在她的父母转头之前,赶紧拉上窗帘。
忍了二十分钟他们还在吵,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他们理论。
但外面太冷,我又觉得自己应该忍忍。
又过了二十分钟,我想起“是可忍孰不可忍”,又听到风打窗户的声音,于是暗暗下了决定,过几天想办法把最恶心垃圾扔到他们的院子里,逼他们搬家。我果断无视了谈判这一选择,因为古往今来的所有平等谈判都建立在力量之上,而我现在得展示我的力量,展示之后再谈判。不用谈判当然最好,省得麻烦。也就是说,我只是单纯觉得麻烦,懒惰使然。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在他们停止之前我就一直在脑子里琢磨计划,想尽办法诠释给他们看什么是真正的垃圾。
最终我拟定了一个方案,那就是把垃圾装到一个普通的塑料袋,不系着,然后扔到他们院子里。最好就是扔到他们的窗户,但这只能取决于我的力气。这一扔,垃圾就会在撞击地面的时候分散,让他们不得不收拾。而这垃圾经过我的二重发酵,有着足以毁灭人嗅觉感官的味道。
为此我必须避开和他们接触,以免他们怀疑到我头上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趴在床前,用窗帘掩护自己观察起他们家。这个窗户前本来有一棵树,但现在只剩下树桩,这让我得到了那家人的完美视角。他们没种什么花花草草,院子里显得空荡荡。早上八点,一家人就出了门。他们把门窗都仔细锁好,看来他们没有雇清洁工,又或者他们雇了一个熟悉的女仆。
说句题外话,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开始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雇个女仆。后来我发现那个侦探没给我留钱,我也就不再想入非非。从这件事我得到一个教训,那就是朋友没有遗产继承权。
然后看到他们看车走了之后,我就换好衣服出门踩点,发现那个侦探的房子(现在是我的)和那家人的房子附近的所有摄像头都被破坏了。按理说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安保措施应该做到极致。而现在每个摄像头都被砸烂了,这就意味着那个侦探和那家人之间有人做了亏心事,不想被看到。那个侦探的亏心事可能是破坏环境,那家人的亏心事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摆在我面前的就有两个选择,一是挖掘那家人的亏心事,以此来要挟他们,二是当做天赐良机继续实施计划。我没有多想,一口咬定后者。前者不仅风险大,而且招人怨恨,最重要的是,可能会和警察打交道。我不想和警察打交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所以我决定过几天发酵完成就实施计划。
保险起见,我又仔细观察了一阵,发现摄像头已经烂掉很久了,因为镜头上满是灰尘。为了防止物业突如其来的维修,我还去找物业确认了一番。
他们说这是那个侦探破坏的,而且那家人也没提出维修。他们问我要不要修,我问什么时候可以修,他们就说取决于我什么时候交钱。这就蛮不讲理了,又不是我砸的,凭什么让我出钱?所以我就说算了,他们也没多问。现在真相大白了,那个侦探想在死前让我糟心同时污染环境,那家人也有亏心事,而这几个物业的对安保漠不关心,意思就是他们也有亏心事。
看来有钱人就是喜欢勾心斗角。
我没出钱修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没钱,这是主要原因;二是我也要做亏心事。不过我和那个侦探不同,智力正常,所以没把自己要做的事告诉他们。
准确来说我并不亏心,但被人发现总归还是不好。
总之,随便问了些注意事项,我就离开物业管理站了。
我走着走着,闲着没事想起那个侦探的工作大多是离间夫妻,而他的邻居正好是夫妻。搞不好他在信里所说的委托就是离间那对夫妻,只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又或者什么原因都没有——没有明说。我知道他行事古怪,所以他做出什么我基本都能接受。
所以姑且顺着这个假设推理,那么是谁委托他的呢?据我所知,那个侦探的客户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十几岁孩子,市场广泛。此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是那个小女孩的委托。倘若如此,那么昨天那个小女孩会转头看过来的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当时她说不定是想让我帮忙,而我在想着她的头发里面可能长眼睛。
但一切都建立在“就是如此”的前提。我没办法肯定。从昨天晚上的战况来看,那个侦探似乎已经着手了,只是到中途有事跑去自杀了。但也有可能是这对夫妻之间有了第三者,那个第三者委托那个侦探办事,但是那个侦探中途去自杀。。
根据摄像头的损坏,我知道了,虽然那个侦探中途自杀还有已经开始行动可以被确定,但有没有第三者还无法被确定。还有无法确定的就是那个侦探到底行动到什么地步。
此时我的面前又有了两个选项,第一是帮那对夫妻找第三者,第二是不帮。倘若选择帮忙,那么我就得帮他们找小三。这事远比扔垃圾难,所以我不帮。说到底我完全可以不听那个侦探的愿望,因为我此前也没怎么听过。
于是我就打算无视。
这么想之后,我觉得自己有些没心没肺,但回到家看到正在发酵的垃圾,我就觉得自己有理有据。
虽然有些好奇那个侦探有没有对别人家事出手,但现在我还不能出现在那家人眼中。
这天中午我又啃了几个住宅区里便利店的三明治,有些贵,但食材很新鲜。中午前一会出门的时候,差点见到今天早归的一家之主,幸亏他要履行作为一家之主的职责,得对着家里的妻子问候几句自己的亲戚,才没看到我。等他又走了之后,我才出得了门。
我拿着本书,靠在卧室窗帘上,从缝隙中看那家人的情况。我把整间屋子的窗帘全都拉上了,窗帘的材料似乎很贵重,而且几乎不透光,这就非常方便了。而且经过我的测试,发现只有卧室的窗户隔音效果差。结合起那个光秃秃的树桩(看上去被砍掉没多久)和被破坏的摄像头,我越发觉得那个侦探的目标就是这对夫妻。可惜他已经死了,我没办法问他。
这房子里确实有别的卧室,但里面没有床,也没有被褥。也就是说,那个侦探本来就打算一个人住这间房子。
那个家庭,最先回来的是妻子,然后是女儿,最后才是他们的一家之主。他们的女儿背着红色的双肩包和西式制服,据我所知,这是私立的高级小学才有的装备。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家不仅有钱,而且不对“有钱”这件事加以掩饰。而不掩饰就会招来强盗,但他们居然提出不用修摄像头,这让我怀疑他们和那个侦探一样有些智力问题。
到了下午,三人在家里吃饭。
我本来也想着趁他们吃饭去买晚餐的三明治。
然而屁股刚离开落地窗旁,就听到他们的房子里传来大声的吼叫。
我本打算不再观察,却还是看了一眼。
看到了一家之主在拿着擀面杖,使劲捶打着蜷缩在地上的女儿。
003
这毫无疑问是家庭暴力,但是就是,我总不能冲进去告诉他们,因为这样我也得蜷缩在地上。不仅如此,打我的可能就不是擀面杖而是警棍,这样一来我又得和警察打交道了。
卧室在三楼,而他们的饭桌就在二楼的窗边,所以我既能看到所在地上的女孩,也能看到去拿擀面杖的一家之主。
我又看了一眼,发现在场的三个人中,除了挨打的,其他人都拿了擀面杖,而且目标都是地上的孩子。我认为一家之主不应该拿擀面杖,因为这显得他不是一家之主,但如果此时他的妻子也拿了擀面杖,那我就没什么意见了。因为这样大家就都不是一家之主,又或者说大家都是一家之主了。说他们都不是一家之主,是因为他们都拿着擀面杖。说他们都是一家之主,是因为他们都在拿着打孩子。擀面杖用来做面皮包饺子,而包饺子不像一个一家之主该有的样子,但如果他们拿着擀面杖来打孩子,就又有了一家之主的样子。
也就是说,此刻他们都处在既是一家之主,又不是一家之主的叠加态。
过了一会,母亲率先停手,然后开始劝阻父亲,而父亲不肯停手,觉得擀面杖不顺手,干脆赤手空拳地开始给孩子扇耳光。于是我知道,这时候一家之主的波函数坍塌了,一家之主只剩下了家里的父亲。从这件事中我学到一件事,在一个家庭里不应该有两根擀面杖,因为这会让一家之主的函数发散。
母亲看到劝说无效,女儿似乎也没了反应,就开始抓住父亲让他停手。但我正在进行观测,所以一家之主的状态是固定的。而一家之主的尊严不准许这位父亲让自己的妻子制服自己,便一拳呼了过去。我感到责任重大,因为如果我不观测,说不定就不会有这回事。但我只是想想,还是看了下去。
小女孩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她穿的还是便服,但有一些褐色,或许是沾了泥。其他的我看不清,奇怪的是,我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这个小女孩的一声哭喊。这很不明智,如果会哭会喊,就能够唤起别人隐藏的同情心,让别人放松警惕,这样自己就能占到便宜。具体的例子就是我以前偷我爸的钱,但这让我差点坐牢,所以我也说不准到底有没有占便宜。但这个小女孩这时候该哭准是没错的,因为不哭反而会挨更毒的打。
一如我所料。一家之主把她拎起来,拖到了大门外,让她站直,意思就是一会发生什么都得忍着。这么一来,先前忍着不哭就吃了大亏。他把自己的女儿推到门外的地上。要是我现在开始拍下视频,然后报警,这个一家之主就会变成牢里的虫。因为他接下来还在毒打,而且还是在自家门外,这样我就不用担心被质问自己在偷窥别人家了。
不过我没有报警,因为我不觉得就这真能把这位一家之主给抓进牢里,还因为世界上有一个职业叫律师。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担心这个一家之主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无罪。我的意思是,担心法院给这小女孩请律师辩护她有精神病。据我所知非常多律师讲不过的时候就会用这招。小女孩的父亲有钱,请得起会讲的律师。而小女孩没钱,所以小女孩就得进精神病院。这其中的关系就是这么回事。话说回来,他父亲要真是无罪,我这个报警的也不好过,这也是不报警的原因。
总之我没有报警。
那个小女孩被父亲一脚踹到了路边的绿化带里。
那里种着一些草树,往里走还能看到一个小公园。这是高级住宅区优势,有钱的人们可以在晚饭过后到那边散步,享受生活情趣。但实际上没什么人在晚上吃完饭去散步,因为晚上那边要么大风有么多蚊子,具体地说就是冬天大风,夏天多蚊子。
所以现在那边几乎没有人。
他们要是进去,我就看不到了。如果我不看,一家之主的函数可能就会发散,这位父亲就有可能回头找擀面杖。这样的话搞不好那个小女孩会笑出声来,那个父亲可能打得更狠,结果就是进法院。往后我就不提了,来来回回都是那个结果。我对司法机关的信任度似乎已经降到了某种坏的程度上了。
不过好在两人都停在了绿化带。我把脸贴着窗帘,尽可能地变换视角好看清楚二人的动作。
“玩!玩!玩!我让你玩!你他妈这么喜欢玩泥巴!就给我玩!玩够去!”
说着,一家之主抓起一把泥巴糊到小女孩脸上。小女孩想捂着头,但一家之主叫她站直,她不能不站直。这时候我又觉得一家之主不应该亲手抓泥巴,因为抓泥巴是小孩干的事,一家之主不该是个小孩。要是非得拿些什么,还不如拿擀面杖。
女孩没有吭声,父亲拿着泥巴打过去的拳头力气很大,但因为糊了泥巴,应该没有擀面杖痛,所以小女孩往右边偏了一下又站直了身子。但泥巴从脸上滚下来,掉到了衣服上。
“我不是让你站直了吗!”
一家之主怒吼,极力想维护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尽管他又是抓泥巴又是拿擀面杖。于是他用左手给了小女孩的脸颊一巴掌,让她站直。这巴掌没有泥土掩护,力道很大,直接把小女孩打在了地上。这下她一身都是泥巴了。
小女孩倒在地上,匆忙又站起来挺直腰背,但因为害怕被打,头低垂着。
“怎么啦?不想玩吗?你不是很喜欢玩吗?我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家不许碰泥巴!你倒好,全当耳边风!给我站直了!抬头!”
一家之主看小女孩低着头不像样子,就扯起她的耳朵,让她把脸抬起来,好继续把泥巴掺和在耳光里。这个行为有些古怪,因为他一边说不让小女孩碰泥巴,一边又强制她碰泥巴。对此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个父亲觉得自己的女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就想让她切身体验一下碰泥巴的坏处,好让她刻骨铭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自己也要把泥巴掺和在一次次拳击和巴掌里。或许他是想让他的女儿一看到泥土就想到他的拳头,以此来拒绝触碰泥土。但我怀疑那个小女孩不仅把泥土和他的拳头联想在一起,还把他本人联想进去了。所以小女孩在他面前不敢玩泥巴,因为她不想吃拳头;但不在他面前的时候又敢玩泥巴,因为她想报复她爸。
不过这都只是我的怀疑,实际上我也不清楚。
这个一家之主就这么重复着泥巴和站直这两个词,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女儿面前玩泥巴。对此我又有了新的看法:这个一家之主只是想玩泥巴,其他什么就没想。但这显然是在胡诌乱道,我也就没有细想。
就在我对这位一家之主的一举一动在心里大加评论的时候,那个一家之主就已经停手了。此前他踢了好几脚小女孩的背,扇了她左半边脸好几耳光,打了她右半边脸好几拳,于是小女孩现在就一边红一边紫地蹲在马路边,看来他爸不给她进家门。这一举措很不人道,但确实有一家之主的风格。于是我明白了一件事——一家之主在打孩子的时候一般很不人道。我想了想不对劲,因为有的时候一家之主不是自己想当才当的,所以我又归纳了一遍。
一般自认为一家之主的人,打孩子都很不人道。
这样就有道理多了。
但还是有些琐碎。
于是我整理了刚才的诸多所观所感,得出了一个最简洁的表述方式。
这家伙打孩子很没有人道。
就在我为自己整理出一条线索而神清气爽时,蹲在马路边披头散发的那个富家千金,又一次往我的窗边看了过来。
她这次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边。
我觉得这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并判断很可能是这个小女孩委托那个侦探办事。于是我没有理会她,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寻找那个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回到家后,不一会又开始和妻子对打。妻子也深谙对付自己丈夫的方法,毫不反抗,让这位一家之主扇了两巴掌,很快就自己倒在地上捂着嘴巴啜泣了。
我觉得这很无趣,就又转过去看那个小女孩。
但那个小女孩已经不在原地,跑到了自家大门那里按下门铃。妻子想要下去开门,却被一家之主抢先一步。一家之主跑下楼开门,把她一脚踹到了马路中间,叫她去玩泥巴,玩够了再回去。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马路中央,看来她并不喜欢玩泥巴。
随后一家之主就重新上楼,妻子似乎和自己的女儿说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
然后那个小女孩就开始向我的房子小跑。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入住的事,既然如此,就说明他们知道那个侦探住过在这里。这很正常,因为假如他们时不时这么干,势必要给那个侦探送礼让他闭嘴。只是这个小女孩如此娴熟地跑向这边,就让我有些疑惑了。难道那个侦探还做着双面间谍不成?
那个女孩按了大门的门铃,放在床头柜上的对讲机也发出了声响。我拔掉了那个对讲机的电线。我不能让那个小女孩进来。她看到我正在进行密封二次发酵的垃圾,就会把我的计划泄露出去。而且我也不能让人知道有人住在这里。
之后我又把门铃关了。
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浴室,脱掉衣物,像昨天一样淋浴,然后在书房里找书看。
九点钟,看书看累了,想着出门买夜宵补回晚餐,保险起见掀起了一角窗帘,看到那个小女孩仍然站在大铁门的一角向里边望。
因为她,我没能吃成晚饭。
不过吃不吃都无所谓,而且想到她家里的一家之主不停地玩泥巴,我也不怎么吃得下饭了。
004
次日那个小女孩比昨天早了一些回来。她的步伐缓慢,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在挪脚,让人觉得她的脚可能蹶了。我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按照正常来说,应该带有一点不安和惊恐,光看脚步也能知道,昨日的悲痛似乎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不过想到她在被打的时候一声不吭,所以我觉得也可能是刚在泥土上提前泄了愤,现在到家门又觉得有些没尽兴。
但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就算家门后迎接她的会是被冠以另一种理由的毒打,她也不得不掏出被父母给的钥匙去闷声迎接吧。
毕竟这个小女孩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
虽然我和她有相似经历,但我的情况从直接原因来说是自食其果,因此要我和她有什么共鸣也有些强人所难。而且我还要把垃圾丢到他们家,这可不是什么需要同情心的工作。相反,需要的是无情心。
踩点行动要以两天起步七天为限,久了会提高风险,少了会产生误差。但我觉得能产生的误差不多,因此决定明天动手。另一个原因,则是垃圾的二重发酵已然达到饱和,如果再不拿去祸害别人,就祸害到自己了。清新剂的量可以慢慢减少了,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让那种恐怖之源在我的房子里发挥威力。
小女孩进入了家门。今天她的父亲回来的没那么早,我也没看到那辆保时捷从开回来,不过她的母亲在。她的父亲不在,她的母亲就好像变了个人。小女孩进家门后,我在二楼看到了她和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桌上偷偷放了一个带有草莓的蛋糕,然后手忙脚乱地跑开了。接着小女孩靠近桌子,端详了一会这个看上去极其蹊跷的玩意,然后像是不得不吃掉似的,她挪开脚步做到椅子上。
这母亲可能是在道歉,但这个小女孩的行为我却看不懂。她对着蛋糕深呼吸,好像他父亲叫她站直那样挺直腰板,随后空手将那个蛋糕抓了起来,胡乱地塞进嘴里。塞不下也还是用手堵住自己的嘴,努力地把蛋糕压到喉咙里去,让我以为这丫头要用蛋糕自杀。
毫无疑问,这样死自杀会让人伤脑筋,因为没人看得出她到底是噎死还是被毒死。如果说是吃蛋糕时噎死,那把蛋糕摁在嘴里的行为就没有办法解释,这时候就得验尸,本来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验尸官,就不得不因为她奇妙的进食方式而对她开膛破肚,看看到底是不是毒。也许会有人说这是验尸官的工作,但人们都知道,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开膛破肚远比喝茶伤脑筋。最后知道并不是毒杀只是噎死,那个验尸官说不定就会破口大骂。
这丫头的进食方式就是会让我这么想。
吃完之后,或者说塞进肚子之后,她就去装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之后还捂着胸部喘大气,之后就端着空盘子不知道去哪了,应该是去洗盘子。由此我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像一般的小孩那样喜欢吃蛋糕。我还知道了,她主动做家务,是个好孩子。但这些事和我要把垃圾丢到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但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消磨时间,就又觉得生活还挺充实。
但是要说偷窥别人的生活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就显得莫名其妙。
要说往别人家里丢垃圾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就显得欠打。
我决定不想,拉上窗帘。
而就在我拉上窗帘前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
这辆保时捷的黑色不同于普通的黑色,那上面擦的闪闪发光,油光可鉴,致使其一眼看上去总是在黑中掺杂着一道道白色的痕迹。那是反射太阳光的后果。但这种油亮感不应该在黑色的保时捷上出现。我认为这种油亮感应该在桌上,而不应该在路上。这不是说我想吃车壳,而是说我觉得那辆车像盘葱炒五花肉。
女孩的父亲——或者说一家之主,从五花肉的油光中慢慢滑出来,站到了门前按下门铃。这一按,声音可能都还没出来,女孩就打开了门,看来她也从窗户那里窥视着。接着两人在门那里说了些什么,然后走了几步。这几步让我没办法再看到他们的身影,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一分钟后,女孩又被撵出了门。
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把学校的制服换下来,就又出了门。
她站姿娉婷,只可惜目的不明。要是再做个翘首以盼的样子,准能成一幅画(但我不能让别人对着给自己吃泥巴的家伙翘首以盼)。同时,她双手抓着制服配套的小百褶裙,仿佛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我也预料到了。
这次手上功夫没那么狠,但嘴上功夫却着实了得。我认真听,想着这位父亲可能是在运气。他骂人很少吐脏字,虽然该带的亲戚还是带上了,但都是作副词和形容词。他应该也明白这女孩的亲戚也是自己的亲戚,一不留神问候起自己祖宗也不成体统。我觉得他都拿来修饰了,也算是问候了。
我过滤掉他的诸多亲戚,隐约还记得几个词。诸如“奶油”、“零花钱”、“吃相”和“教养”。看来小女孩吞蛋糕的样子留下了痕迹——这只能算是飞来横祸了。这位父亲骂得起劲了就会停止手的动作,骂的没劲或是不知道怎么押韵了,就动手扇耳光或是扯脸扯头发拍脑瓜子。小女孩大概在那站了十分钟,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让我感觉她是在做些什么暗号。
不管怎么样,今天也都会到头。孩子的妈做好了饭,摆好了台,看着一家之主已经没劲地开始耍自己女儿的头发了,就出来劝。这说明我们都读不懂小女孩的暗号,但都读得懂这位父亲的暗号。作为一家之主,总不能骂着骂着就说“我累了,吃饭吧”——总得有个人去把他说不出口的说出口。我暗忖他连自己的亲戚都差点问候完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一切骚动都暂停之后,他们又在一张饭桌前坐下,一家之主、母亲和女儿轮流拿起筷子夹菜。
我起身,拉上窗帘,去便利店,想着吃顿好的。
我没敢在他们门前走过,因为我明天就要干大事,干大事不能太张扬。走进小公园再绕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面对豪华丰盛的快餐菜式,我回忆起那位母亲自相矛盾的行为。
再联系上那个侦探的所作所为,隐约明白了所谓的“委托”是什么,同时也隐约明白这个委托有多麻烦。
之后,我就没再费脑子,点了两荤一素加碗汤,装盒打包付款,走出便利店。
这天,我明白一些事。那家人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有问题的绝对不止一家之主一个人,其中的妻子,其中的孩子,每个人都有问题。别人的事我管不着,对他们的家庭关系我也没抱有任何意见,至今也未曾有任何干涉的冲动。
我知道这家里的每个人都有问题,也明白这个家庭有问题,但我也没忘记自己有问题。
我不是那个侦探,也不会成为那个侦探。他能够游刃有余地生活在各式各样的夫妻矛盾中,一定也不是因为他能够对这些矛盾操纵自如,而是因为他有想要相信的东西。他口中的诚意,他告诉我的正义,虽然都像是在放臭屁,也一定比我和这个家庭以及他自身还要讲究仁义。
我不得不那么坚信不疑。
倘若不如此,我或许会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真情实意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