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这天晚上,也就是目睹了那种吃相和那些问候之后的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准备将垃圾到了他们的院子里。我已经确认过自己没有被他们察觉到,窗帘每次也只是掀开一角,绝没有被发现。

一切已然准备就绪。

我用带了手套的手轻轻戳了一下包裹着那些东西的袋子,确认里面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样貌。这些高度腐败的东西或许已经没了垃圾该有的样子,俨然某种神话故事里无以名状的古神。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按下去也只觉得是一种粘稠的烂泥,但倘若问那么一口,眼冒金星都只算是前世积德。

我将之装到一个更大的袋子,拿到门外,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解开里面的袋子,好让这些垃圾在与地面撞击后散布得足够广。同时我全副武装,口罩棉帽耳套等各种各样的防寒护具,尽可能地让我只露出两只眼睛在空气中。

出了门。

开始奔跑。

十二月的冷风中夹杂着星星雪花,在路灯下像夏天的水蚁和头皮屑,让人不由得抗拒。我手中的垃圾也是如此,但生活就是越抗拒就越靠近。我此时不仅抗拒地拿着垃圾,也抗拒地迎着这些上苍的头皮屑,而明天,那家人也将抗拒地面对这些垃圾的真面目,然后抗拒地搬家。由此我还明白,生活就是抗拒地接触,越是抗拒就越是得接触。

我抗拒着无戏的人生,所以至今仍然没能到达戏剧的开幕——这件事或许也能这么解释。

丢垃圾的姿势已经在洗澡时练过,甚至还用学过的物理知识计算了角度,然后让这个角度成为肌肉记忆。此时面对着那堵墙,我一举起双手,身体就下意识地调整好了姿势。

一切准备就绪。

蓄力,振臂,高挥。

垃圾高高扬起,内容物喷洒而出。它们以黑色的袋子为中心,以一条平滑的曲线飞出,携带着诸多不可名状的粘稠块状物,释放高度腐败的气体。这黑色的袋子有如大鹏展翅,仰着头冲上云霄。少顷,又带着气势底下头,直冲地面。人家都是撞榆树,它的志向就不一样,是撞地球。

然后撞得稀巴烂。

我听到了浆液四溅的声音,心想大功告成,拔腿就跑,快马加鞭地溜回家里锁上门睡觉。

这天我睡得特别舒服。因为我家少了一份垃圾,还因为他们家多了一份垃圾,他们得搬家。

第二天警车到了他们家门口。

居然报警,是不是玩不起?

他们一家人在门口,母亲让女孩面朝着自己的肚子,眼神迷离,父亲则对这到来调查的警察说明情况。我本来还想着今天就再装作新入户,慰问慰问他们,一大早就打包好行李做好了准备。现在好了,搞不好一会警察就来慰问我了。警察慰问我多半没好事,因为他们一定不会问我生活过得怎么样,而是会问我监护人在哪里,怎么把我放出来。

我这都看见了,也不好扭头离开,只好拿着公文包和一包当地特产(我的全部行李只有这些)装作好奇地走过。同时听了一点那个父亲的证词,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对警察如此彬彬有礼。仿佛昨天问候自己亲戚只是拜个年拿红包,一觉醒来全当赚钱。顺带一提,他的话里面,最多的词语就是“睡觉”和“不清楚”还有“不知道”,有一句话里,他还一连说了三个“不知道”一个“睡觉”还有四个“不清楚”,让人感觉他在背圆周率。

有一个警察注意到我,没觉得我面熟,我也没觉得他面熟(有一段时间被很多警察记恨),就没躲开他。

“先生,你是这附近的住户吗?”

“不是,今天刚搬过来。”

他听了我的话后感到奇怪,因为我只拿了一个公文包。于是我和他说是“拎包入住”,他又问我是哪间房,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开始卖的。我就说是那间房,最近买的,大概二十几天前卖的。接着他又问我买房的平台,我就说是朋友介绍的。我把那个侦探最后使用的手机号报给了他,他就放我走了。

有关我一点也不慌张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在高中跟别人拼命之后正当防卫没捞着,反倒被按了个杀人未遂,他们都说我差点杀了人,我一向没什么主见,就渐渐以为自己差点杀了人,跟警察说话战战兢兢。后来那个心理老师给了我当头棒喝,我大彻大悟,索性当自己真的杀人未遂,要蹲监狱。于是就变得格外冷静。

倒也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是因为觉得早晚都要进去了,不如刁难刁难这些把我当精神病的家伙。这样一来,我就掌握了说谎不眨眼,干亏心事不怕雷劈的本事。

进了家门,清新剂的气味已经基本散去,只剩下放垃圾的地方还要持续喷洒,但只要关好门不让别人进去也就没事。

到了中午,警察们就已经打扫完了现场,那家人也开始着手收拾行李准备搬家。那片光秃秃的院子在下一个住户的手里肯定就能姹紫嫣红了吧,就算没那么夸张,也不会像这家人一样煞风景。

我一下子无事可干,就拿没开封的特产敲响他们家的门。

开门的是那个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脸,我没打算记住,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光脸型就有名媛千金的模子,五官也端正秀丽,不负大家闺秀的身份,鼻子小巧嘴唇细嫩眼睛水灵,脸颊白里透红有着健康的气血,浓黑头发散而不乱。但是这幅光景中也有无法忽视的异样,比如温柔得有些恶心的开门速度,如同军人行礼的僵硬动作,以及如同三尺寒冰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只是开门,握着门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知道小女孩是忘记了说话还是什么,但我隐约感觉,她招待客人一声不吭被客厅里的一家之主知道,肯定躲不了几个耳光和一阵臭骂。

于是我注意起客厅的脚步声,发现声音渐渐靠近。

“再不说话你爸就过来了。”

“……你好……请问找谁?”

她好像这才回过神来,挤出了两句话,依然没有感情。于是我说出那套准备好的社交辞令,她的父亲听到后就从客厅探出头来,眼里掠过一丝警惕。

“爸爸,有人找你。”

“让他进来吧。”

小女孩得到回应,抽回了握住门把的一只手。我刚想踏进他们家门,小女孩又伸出手握住了门把。我只能收回那只脚。只见她左手握住门把,把身子挪向门的一边,但另一只手就这么垂着,使得这个动作没有任何热情可言。我走了进去,转身看着她动作故意放慢地关门。这没有意义的坚持让我觉得假如一个贼进了她家,她也会这么开门让贼出去。

她完成了关门这项动作后,就用两只穿了白色棉袜的小脚小跑着回楼上了。

我目送她上了楼梯,走到客厅和一家之主寒暄。除了假惺惺地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表达一下同情,和他一起咒骂犯人。虽然犯人是我自己,但我在骂的时候却不这么想。他口中的犯人形象和我相差甚远。据他口述,犯人是个不刮胡子不洗头,只穿裤衩逛大街的老头。而我不仅刮胡子,也每天洗头,更不会只穿裤衩逛大街,最重要的是我才十八岁,算不上老头。所以我附和着他说“就是”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违和感,不仅如此,他骂没劲后,我还在骂。这说明我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也说明这个一家之主想象力丰富。

骂完之后,我提议帮他整理行李,他很高兴。他说现在世风日下,没想到还有学生这么热心,大有和我结成忘年之交的气势。我有些感动,因为我不仅没有感到亏心,反倒变得热心了。

“要是我女儿也能像你那么懂事就好了。”

他收下我的特产时,这么说道,说完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明他的女儿才十一二岁左右,在他嘴里却好像已经结婚生子步入不惑之年成为无业游民,这就奇怪了。

像我这么懂事当然是好事,我也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像我一样扔那种破坏力极强的垃圾到别人家,我意见就大了。这事我对别人做可以,但我不能让别人对我做。

活着就已经是受罪了,我何必还要为难自己?

002

行李打包好后,我就走了,我走的时候这家的一家之主还和我说了再见。我和别人告别也一向都说再见,所以他叫我再见,我也叫他再见。我迄今为止都觉得“再见”只是一个告别的用语,和byebye还有撒以偶娜拉意思差不多,没什么别的意思。词典上说它有别的意思,我还不信,觉得编的人有问题,或者把古今异义混淆了。

但实践证明把两种意思区别开来的人才有问题。

这家人只是从我的右边搬到了我的左边,而且距离和原来的差不多,第二天就再见了。

于是我就知道,“再见”并不只是单纯的告别,还表达了一种再次相见的期望。但知道也没用,因为已经见到了,再说就是晦气,人家也不会再搬走。而且我现在已经被知道住在这里,再做那种事就该进局子了。

幸运的是,隔壁的房子与我的房子正好在一条对称轴的两边对称,我家的墙壁对着他家的墙壁。墙壁用了隔音材料,他们就是在家里打仗我也只能听到微小的声响。而且我也可以让我的心理老师帮我出点钱改造卧室的窗户,所以本质上问题还是得到了解决。

问题解决了,我也就不需要让人不知道我住在这里,自然就把门铃的声音打开,同时也筹划着等合适的时候仍掉剩下的垃圾。

我以为这下终于可以安宁一阵子了,可生活还是不能如愿。

他们搬家后,过了两天,我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丢垃圾,因为总是会在踩点(没错,丢垃圾也得踩点,因为要搞特殊)的时候见到那家人。这天,那个小女孩在其母亲的劝说下到我家的院子门前按门铃骚扰我。这个门铃声第一次听很是清脆悦耳,但响三声以上我就想把它砸了。我像之前那样把它关了,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把那个小女孩置之门外。好不容易捏了个热心市民的印象,可不能就这么毁了。

小女孩又挨打了。这次被打的左一块青右一块紫的,端正的脸蛋也因为额头的淤血少了几分优雅,左手小拇指和右手无名指发红又发青,看来是扭到了。暂且不看这些跌打扭伤,她的表情也还是如同寸草不生的南极中心,缺乏活力。这是当然,任谁被打成这样都没什么活力,我也不能逼别人常年挨打还生龙活虎。

毕竟不是谁都像我那样为了看戏连命都不要,生而为人,这点自觉还是得有的。

她见我开门给她,只是走了进来,却不说话。她始终走在我的后面,低着头,不发一语。我站住开门让她进去,她才走过我一点,但等我关上门走向客厅,她就又滴滴答答地小跑到我后面,像只谨慎的小鸡。

我本以为自己应该会问她些事情,但实际和她坐下来后,却觉得什么事都用不着问。这一是因为她家的情况我基本都明白了,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打算做。所以我只能给她倒杯热水,然后坐到旁边的长沙发上。

她看到热水,向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双手捧起水杯吹气。我记得自己掺了冷水进去,应该不至于烫嘴,也许是她要做做样子。

看着她吞下一口水,我觉得了然无趣,就打开了电视,问她有什么想看的。

“都可以。”

她坐在沙发上,挺直了腰板,两手放在膝盖上,仪态端庄地说。于是我就给她转了频道,转到了(我觉得)小孩子都会感到无聊的纪录片,电视上一个毛发稀疏的学者在接受采访,陈述对莎士比亚的评价。我发现这丫头有些举动娴熟自然,有些举动就有些僵硬违和。刚刚还盯着电视说都可以,等我转到了纪录片频道,她的视线就移到了水杯上。意思就是水杯里泛起的波纹都比听人们评价莎士比亚有意思。

我没理她,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电视。她觉得没意思,但我觉得有意思。

我此前一直在用“戏剧”这个词来解释我的人生哲学,实际上对这个词却知之甚少,这是个好机会,没必要去嫉妒水杯里泛起的波纹。但看了不一会我就感到无聊,因为它除了莎士比亚什么都没说。而莎士比亚写了什么诗和现在的我也没有关系。看着看着我甚至产生抢掉那个水杯来吹吹气的念头。我看向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正巧也在偷看我,见我转头就赶紧把注意力扯到电视屏幕上。但我还是盯着她。

“是你妈妈叫你来找我的吗?”

“嗯。”

“你妈妈认识我吗?”

“……”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你就不怕我把你拐了去卖下水吗?”

我这么吓她。我小时候就被家里人这么吓过。但她不为所动,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勇气。

“下水?是什么?”

“就是你的脏器,器官,官能团。”

反倒是我被她身体力行无知者无畏的道理吓住了,说话说着说着就玩起了词语接龙。她什么都没说,脸上的寒冰结成问号的模样。我觉得有些羞愧,因为我居然连吓小孩都吓不了,反倒被小孩吓了。

“所以你妈妈认识我吗?”我又问了一次,这一次我正襟危坐地问,试图带点成年人的威压。我小时候就很怕别人这样压我。然而这个小女孩依然没有任何害怕的反应。她的反应,就像刚刚对着豹子胆、熊胆等一切凶残动物的胆囊大快朵颐后还嫌不够。

“应该不认识……”

“那你来干什么?”

“……妈妈让我来交朋友。”

我现在觉得我一点问题都没有,是她们家的人有问题。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事情一牵扯到头脑简单的人,就会变得简单。我也不用煞费心机地为难自己。

“你想干什么?”

我直白地问。

“……是这样的,妈妈想问你,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哥哥,去哪了。”

她放下了水杯,似乎是在斟酌语句般说话吞吐。她也没什么能斟酌的语句,就越说越流利。

“谁知道。”

我当然可以说他已经自杀了,因为我此前已经和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说了内脏下水一类的词。不过料她也听不懂,我就不说。据我所知,十一二岁的小孩不应该听不懂这些词,但她是养在深闺人不知的那种千金也说不定。人家就是有钱。之后她又向我确认了一遍,好像我第一次说不知道第二次就会说知道似的。而且这一来二去,我甚至也有点怀疑自己不知道了。

我这人就是这么摇摆不定。关于这事可以举一个例子:高中的时候,开校运会。班长问我要不要跑一百米,我说不跑,他装腔(当时我听不出来)地说:“你不跑挺快的嘛?”,我就觉得自己跑得快,索性点下了头。到了上跑道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这小子还真以为自己是短跑健将了。”我就又觉得自己不行。后来我跑了个第二名,别人给我颁奖,说我行,我又觉得自己行,再后来我的奖状被人撕掉扔进了垃圾桶,又被人用扫把追着拍还跑不掉,我就又觉得自己不行了。相似的事数不胜数,就用不着一一确认了。

小女孩有点失望,也有可能欣喜若狂。因为她的脸就是块冰,我根本不清楚她到底怎么想。

“你之前也这么跑来这里吗?”

我再一次问她。这个答案我知道,她前几天就在屋外的铁门旁蹲到了晚上九点,但我还是要问。

“嗯。妈妈说那个哥哥会帮我处理伤口。”

“你妈妈认识那个哥哥吗?”

“妈妈和我去过他家里。”

这就是说那个侦探和她的妈妈有过交集。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被打吗?”

她的意思是让我问问看,于是我就顺着她的意问了。

“额……因为我犯了错误,我爸爸才会惩罚我……额……书上说,这叫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也觉得自己该打。”

这背的不够熟练,还有偷工减料的嫌疑。我说她偷工减料,是因为她很明显在中间省略了很多煽情的东西。我小时候也背过类似的东西,只不过不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而是“打是亲骂是爱”。总之,我对此颇有心得,一听就听出来这小女孩的功课没到家。而且这最后的“我也觉得自己该打”完全是她自己编的,是我就不会这么说。我会说“这是生身父母的鞭笞,是悬崖勒马,能叫家庭暴力吗?”这就好听多了,我爸妈肯定也乐意教我,因为这样我就是头畜生,而不是个人,我爸妈正好压根没把我当人,这就让所有人都顺心如意了。意思就是我不用被打,他们也不用打我。

显然,这个小女孩这么做应该被打,不然她下次还会这么说。于是我就走过去两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脸。

“……”

等我捏完后,她就觉得痛,放下水杯两手捧着脸颊,自己揉起来,好快点忘记疼痛。这说明她不想做头畜生,而想做个人,而且还不知悔改地想入非非。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但这样她会被打,又觉得这是件坏事。于是我就开始觉得她很可怜,因为她有的时候是畜生有的时候是个人。我们都知道这样很累人,虽然大多数人都会成为这样的人。不过这个小女孩还是小孩,作为一头畜生,不该这么早想成精;作为一个人,不该这么早想返祖。但她现在又想成精又想返祖。

“背的太烂,是你妈妈叫你背的吗?”

“……”

我当这是默认。然后我告诉她,她妈妈是因为不想让我帮你才这么说的。她对此没有什么表现出想法,可能是在后悔自己乱了分寸。一想到那种可能,我就觉得有了点威严,差点蹬鼻子上脸地破口大骂她的母亲。当年元方说对子骂父是无礼,那对女骂母总是有礼了吧?

我没骂出口,因为自从那天听到她的父亲在门口问候自己的亲戚,我就在骂人这方面上自愧不如他人了。这说明我这个人可能还有点自卑的倾向,只是我以前没意识到。

这时,我才想起这和她妈妈的诡谲行为有根本的矛盾。

“你妈妈以前也一直打你吗?”

“我该打……”

她好像知道这个问题不该回答,不明所以地喃喃自语。我觉得这要求听起来有些悦耳,就走过去又用力捏了一次她的脸。这就说明我还有施虐倾向。她的脸颊上没有淤青,白白嫩嫩带着点红的,像草莓酸奶果冻;淤青都在下巴和嘴角以及额头还有两侧的黑发底下,这就像在果冻上加了几颗葡萄,虽然果冻还是果冻,但变了味,草莓不该和葡萄搭一起。

“……搬来这里才开始的。”

“是从你妈妈和那个哥哥接触之后开始的吧?”

“应该是……”

她又捧起脸颊,把身子缩进了沙发里,怕我再出手。

我搞明白一件事,是她母亲委托那个侦探的,但是我不知道委托的是什么。不过我知道一件事,假如我要帮那个侦探完成遗愿,我就得帮那个母亲打孩子。这其中缘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我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我认为这是我施虐倾向的一种体现。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打。这说明我的这种心理还算正常,不会见着人就打。

之后我就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在电视机前消磨了两个小时。

明天我还要上学,今天就想早睡,但时针此时才走到七,我也才想起来自己什么都没吃。我问那个小女孩吃饭了吗,但她睡着了,陷进了沙发里。

我喝了一口水,关掉了暖气和电视以及门铃声,出门去便利店。我故意不给那个女孩盖点什么,因为我什么都不打算做。这不是因为我内心残忍。我是个积极的人,向来心怀希望——至少我想心怀希望——因此我才知道,如果不能保证解决问题,就不该一副可以解决的嘴脸。

我无法给任何人保障,所以我时至今日也不能给任何人希望。

003

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小女孩的母亲在我家门前按门铃。我想了想,就这么站在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今天天气虽然冷,但不下雪,也不刮风,站着也有助于消化。小女孩的母亲按一下门铃,就把头抬高往铁门里眺,想着会有人开门。她的这个动作非常有规律,我试着数了一下,正好是圆周率的小数点后三位。也就是按一下门铃,换四次角度眺望,再按一下门铃。我想起小女孩的父亲说话时也有相似的规律,就认为他们对数学情有独钟。

之后我站在路灯旁的影子里靠着电线杆,试着寻找小女孩母亲的动作规律。于是我就发现她的动作还符合斐波那契数列。但还没等我验证到第七位,她就放弃了。这也是好事,因为如果她一直持续下去,我就要开始验证她的动作规律是个超越数,这事别说让我在路灯下干,给我钱让我在别墅里坐着干我也不干。

当然,她总不会一直在那按,我也不会有别墅。

她走之后,我就回到家里。因为等小女孩的母亲离去,这趟来回用了二十分钟,其中十五分钟是在路灯下站着。我之所以等小女孩母亲离去,不和她接触,是因为我在便利店的时候又想起了一些事,还不能让她把小女孩接回家。

我回到客厅,看到那个小女孩还在睡。睡脸甚是安详,呼吸声也细若微风。

这睡姿如同沉寂的积雪,好似只要寒冬一日不终,它就一日不融。

它融不融无所谓,我终究是要扫掉的。于是我就动手把它一扫而空了。用没有诗意的说法,就是把她拎起来摇醒。她醒了之后,我打算带她到吃饭的地方。这不算别墅,但也是高档的西式住房,功能区分的很清楚。虽然没什么意思,但偶尔有兴致也可以干点有钱人才干的事,前提是不花钱。

“喜欢吃三明治吗?”

“嗯。”

她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我把她拉到餐桌前,让她坐在椅子上。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大梦初醒的神态,同时也夹带着清早的寒风。

我把买来的三明治全放到她面前,样式有三种,我买了五个,在路灯下吃了两个。我告诉她可以吃完。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吃三个,但是两个就已经抱了,再吃就是在撑。我没事撑自己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不用了,谢谢。”

她话音刚落,我就向她的脸伸出一只手,她也赶忙挡住了一边脸颊。我又伸出另一只手,她又用另一只手护住脸颊,整张脸被她防得滴水不漏。她双手捂着脸,眼神里带着些骄傲。不过只是我感觉,实际上我不知道。

我无计可施,只好出手拍她的脑瓜子,告诉她不吃我就全都丢掉喂狗。但事实上我不会扔,也没有养狗。她听了之后,这才决定伸手选了一个放进嘴里。这次不是塞着吃,而是小心翼翼地从三明治的一角开始咬起。

看她吃到了一半,我的计划也成功了一半。

我问她,以前住在这里的哥哥有没有告诉过她一串数字,总共六个。很明显,我是想知道银行卡的密码。但那个小女孩以为我不认识那个侦探,我的这个目的就不明显。

“数字?”

她的表情仿佛在问“数字是什么”,我觉得不该是这样,这样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我就又重复了一次问题,特定是那个侦探告诉过她的。

“……好像有过。”

这下就是在耍我了。于是我抬手准备给她脑瓜子再来一下,这时我的大脑一下子回想起了她父亲问候自己亲戚的画面,手就停下来了。我之前以为一家之主不该是个小孩,这没错,因为小孩应该是促使一家之主本性暴露的人。而我假如也这么顺势地拍她脑瓜子,我也要成为一家之主了。

我还年轻,不想结婚,也不想喜欢别人,还不想对别人负责,更不要说做一家之主了。

于是我收回了手,这一收,我又觉得拍不拍都无所谓了。这时候这种摇摆不定的性格就很方便。

我问她那个侦探怎么说。她说忘了。此时我坐在矩形餐桌的一角,一只手撑着脸,而她坐在矩形桌子的另一角,桌长三米。我之所以这么坐,是为了克制自己动手的欲望。比方说听了她的回答后我又想动手了,但看到这个距离又觉得太远就算了。

她说忘了,这就说明那个侦探并没有让她记住,但也说明那个侦探曾经将密码告诉过这个小女孩。根据那个侦探的遗书,租他地产的人是大企业的老板,估计没有个八九年不会脱手,到时候,那张卡里就会积攒着没人花的钱。没人花的钱是没有意义的,而卡现在在我手里,让这些钱重新有意义自然是我的责任。我不想对别人负责,但我觉得我应该对钱负责。

我让她好好想想,她想了五分钟左右(期间一直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又说忘了。我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的情况是这个责任还不能落到我的肩上。

于是我开始打发她回家,这情形大概是这样:

“你吃饱了就回家吧。”

“……不行,我还不能回。”

她的声音游离在冷空气中,细小而微弱。

“你妈妈刚刚想来接你,她过一会就回来了。”

“她那样做的话会被爸爸打的,爸爸说今天之内不想见到我。”

“你是为了让你妈妈不挨打才不回去的吗?”

“嗯。”

“真懂事。”

“嗯。”

“懂事就给我回去。”

“……不要。”

“我会吃人,刚刚我没吃饱,你吃饱了,我可以吃你填饱。”

“那个也不要。”

“那就回去。”

“这个也不要。”

“你不回去我也打你。”

“妈妈说,如果你打我就让我用手表报警……”

“你拿警察威胁我就不够意思了。”

“……你不打我我就不报警。”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应该到十点吧,爸爸到时候就睡觉了。”

“正好,这个钟其实坏了,晚了两个多小时。”

“可是我的手表还没到时间。”

“你的手表也坏了。”

“这不可能。”

“白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往后她就不说话了,好像我才是白痴一样。我也觉得没意思,索性亲自到她家游说。这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孩子的妈。她妈妈问我能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在我家住一晚,明天一大早她就来把她领回去。我奇怪她怎么那么相信我,她就说是因为那个侦探之前告诉过她:“如果我有事走了,搬来这里的人也可以相信”我赶紧和那个侦探撇清了关系,并宣称自己只是和他萍水相逢。这位母亲听了愣了下,表情有些落寞地表达了对我的信任。她说我是一个正直热心的孩子,希望我可以陪陪她的女儿,她还说自己的女儿命苦。

经她这一说,我就觉得帮她带孩子责无旁贷。我不认为自己的性格容易被煽动,主要是因为我想了想觉得让那个小鬼住一晚上也没什么损失。她说自己的孩子命苦我就有点难以理解了。这个小女孩命苦,又不是我命苦。就算让她在我家住一晚,她的命也不会变甜啊。

说着说着她还抓起我的手,往我手背这么一拍,两只手夹着我的一只手,一副领导关切基层员工的模样。

最后我就答应了。一是因为我觉得一个美丽的少妇摸一个少年的手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而应该发生在我眼里;二是因为我这个人在无所谓的时候就很容易被人说动,她就说动我了。

她把小女孩的换洗衣物交给了我,走了。

这天小女孩就在我家过夜。

我回到家,把消息告诉了小女孩,她只是应了一声,就拿着换洗衣物去洗澡了。我从卧室搬了被子到客厅,因为这间房子只有一张床,而我要睡床,小女孩就只能睡沙发。她进去洗澡,洗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睡衣。这身睡衣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仿佛她才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而我就是个贼。因为她已经换上了起居服,而我还穿着风衣围着围巾。我这才想起原来我出门买三明治的时候关了暖气。

我开了暖气之后,告诉她今晚她睡沙发,已经给她铺好了床。她没有表达什么意见,径直地往沙发上的被窝钻。之后我又问她为什么洗那么久。据我所知,她洗澡的时间里,我看了五十几页小说。我的读书速度很慢,五十页要一个小时。她就说洗澡的时候身上的伤会蹭到。

之后就是我洗澡,等我洗完澡出来,就找吹风筒拿给小女孩吹头发。她想要我帮她吹,我不帮,她就只好自己乱抓自己的头发。我向来不用吹风机,就在旁边看书。她手里的吹风筒一会开一会关,那个声音一会响一会不响。我在看小说,我觉得我应该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就想叫她别吹了。但不吹她又像个巫婆,而且头发也难干,我只好找出梳子帮她的忙。

“谢谢。”

“跟我客气啥,咱俩谁跟谁啊。”

我刚读的小说里有说到人与人之间的伟大友谊,我有些感动,就随口对她说了这句话。

“你个白痴,是不是没用护发素。活该打结。呸。”

为了防止她信以为真,我又用手扯了扯她的脸,装模作样地骂了她一句。于是这伟大友谊就成了臭屁。

后来我让她去重新洗一遍头,还告诉她哪瓶是护发素,哪瓶能让她的头发不那么容易打结。她这时又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不会洗头。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妈妈说不能让不认识的人摸。”

她有一半说对了,我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她。但有一半说错了,我没打算摸她。总之,我只能把她带进浴室。我没让她脱掉睡衣,只是让她对着一个盛有水的脸盆低下头闭上眼,然后我撸起袖子亲自帮她洗头。那个心理老师让我干过不少杂事,现在也姑且派的上用场了。洗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地痛得叫出声,这是因为我有好几次碰到了她额头上的包。我没理会,因为我帮她洗头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她没理由还挑三拣四。

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洗完之后又一次向我道谢。

本来我还什么都没想,她又一次向我道谢我就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因为我贡献了免费的劳动力。因此我就没帮她吹头发,不过她拿到了梳子,所以头发就没有再乱七八糟。

等所有事都做完后,我们又看了一会电视。这次看的是动画电影,非常血腥,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是我的电视。之后,她就靠着长沙发,盖着被子,那幅冬景也流露出夜的颜色。

她在睡觉之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名字表面上无比寂寥寒冷,实际上只是冷热掺半。她念起来很悦耳。

她又问我的名字。

但没等我回答,她就睡着了。我的名字就不一样了,它的意义就只有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