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过了一周,我和这个小女孩的关系并没有加深,我也没再把名字告诉她。但她被赶出家门时也还是会往我这跑,我也没把她拒之门外。我一直以为自己并不喜欢小孩,不过实际和这个小女孩接触之后,我发现自己可能只是不喜欢小男孩。这没什么毛病,我是异性恋,自然会比较倾心于异性。但是我却发现自己实际上也没有表现得多温柔多喜欢。

有一次我在外面买书回来,看到刚巧放学回家的她。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都没打招呼。我拿着书和她相向而行,她背着包和我相背而去。其实这也挺好,我就做个热心的邻居,她就做个可怜的小孩。但我总觉得不应该这样。

这其中的原因可以很繁琐,也可以很简洁。我们都知道越简洁的越繁琐,越繁琐的就越简洁。

首先这边是高级住宅区,人均消费水平高,所以便利店的三明治价格也水涨船高。那个心理老师还是只给那么点钱,我就问她能不能给多点,她说已经给了很多钱我买房子了,不能再给。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因为这时候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用她的钱买了房子。

我为了完备地证明她没有给钱我买房子,好让她给我多点钱,想了好久。可她又说要我证明我没有想过向她要钱买房子。我说这两个命题是等价的,她就说不等价,她还说证明她没有给我钱买房除了必须证明她不想给我钱,还必须证明我不想要她给钱。

我没办法证明。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过让她给我钱买房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前提我都没办法证明,因为这是恶魔的证明。但我还是证明出了其中一个,这就是说我是个恶魔,她的意思就是骂我不是人。我没办法证明,她就不肯多给我点钱,她不肯多给我点钱,我就不够钱吃饭,我不够钱吃饭,就经济困难。兔子急了咬人,到时候那个小女孩或许还是可怜的小孩,但我不一定还是个热心的邻居。我之前没有亏心反倒变得热心,这要是穷下去,我就真的会变得亏心了。

解决经济困难的方法有两个,一是让那个心理老师给钱,这已经被证明行不通;剩下的道路就是不再做个热心的邻居。我只有一个选择,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做热心的邻居。我左思右想,发觉自己应该更大胆一点,敢于用这份已经失去光芒的热心敲诈那些有钱人。

换个简洁的说法就是我没钱吃饭了,得到别人家蹭几顿饭。

于是那天我就回头和那个小女孩一起走进了她的家。她告诉我她家里人现在还不在家,让我等一会再过来。我怕一会她家里的一家之主回到家执行程序,这么一来我就没办法蹭饭了,所以我就说在客厅里等。当然,我不能干坐着,别人会当我心怀不轨。我看差不多到点了,就拿起扫把假惺惺地在他们的院子里做起苦力。这就叫做苦肉计。那个小女孩看呆了,我让她别愣着一起扫,好让那位一家之主无话可说。

小女孩的母亲先回到家,看到我和小女孩在扫院子,赶忙跑过来又想握住我的手。我退了几步,跟她寒暄了几句,她就决定留我下来吃饭了。一家之主到了家,一看到我在指导他的女儿做家务,马上热泪盈眶地过来握住我的手。别人妻子的手我不碰,但我总不能不碰一家之主的手,不然别人会怀疑我有猫腻。

他是这样说的:“哎呀,真是辛苦你了。我这不成器的女儿有劳你费心了。你年纪轻轻居然能这么懂事!”

他对我说完,又对他的女儿说:“没事多学学哥哥,看看人家怎么做家务。多请教请教他!别一到休息日就窝在房间里,没点人样!”

这位一家之主说话的时候,好像我平白无故多了个干爹,他也多了个干儿子似的。如果扫扫地上的灰尘就能吃上有钱人家的饭菜,那多个干爹我也没意见,只是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我不能让他也打我。为了吃饭挨打,我还没见过这么吃亏的活。

那天晚上小女孩又被赶出家门了,好像是因为我扫地扫的太好显得她扫的不行,还被扇了几个耳光,问候了旁系亲属。我无视了这种奇怪的理由,问她为什么在休息日窝在房间里,她说在一家之主面前晃悠会被骂,有时候还会被打,轻的用棍子,重的用扫帚。我挨过扫帚拍,也挨过棍子打,我自然知道用棍子比扫帚打的重。我告诉了小女孩这事,小女孩就说她父亲是这么说,她觉得没什么区别。这话说的在理,同时也说明她的父亲不分轻重。这时候我就后悔自己当初没撇清关系,坚决不做他干儿子。但是吃饭时我没这么想过,我还觉得做别人儿子就够滋润的了,做别人的孙子肯定更舒坦。

吃完饭后我就回家洗澡,洗完澡之后小女孩就在我家门前按门铃了。她的状况如上所述,这次我没立刻让她进来。那天我做了别人儿子,觉得自己威风了,没有义务次次都唯唯诺诺地接待她——我家又不是全天候开放的菜市场。这就说明我对小孩根本就没有温柔可言。但我最后还是让她进来了,因为她一开始就在门铃的对讲机那里告诉我左手掌没有知觉。我只能晾她一会,不能真的不理她,我今天做别人儿子,而她做了十几年女儿,人活着做什么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她要是真出了事我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领她进来后,我看了看她的左手掌,颜色有些暗淡,和她手臂白皙的皮肤形成了分层。我问她怎么搞的,她说父亲用擀面杖使劲砸砸出来的。她低垂着眼帘,有些乌黑的手掌仿佛已经连痛觉都失去了。我领她到浴室,盛了一盘热水让她把手放进里面泡一会暖暖手。之后等她说暖和了,我就把她的左手掌心向上放,然后使劲捏,她只是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我故意捏的很用力,还问她疼不疼。这不是因为我有施虐倾向,而是因为她的手血液循环一下子阻塞了,需要按摩,而我认为按摩需要一定的力道。问她疼不疼就是在问自己的力道足不足。她说不疼,我就再用力,直到她忍不住了,偷偷憋出一个疼字我才减少力道。

之后她又向我道谢,我就又觉得吃了大亏。因为我今天不仅做了别人儿子,还给别人当了医生。于是,我就搬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骂了她一句白痴。这一句骂得她不明所以,她可能还不知道我在骂她。我现在只会骂白痴了。这情况要是放以前,准能再问候下她家人,现在不行,现在我也是她家里的人——是别人儿子,我不能在和自家人说话的时候问候自家人,这不对头。由此可见我现在孝顺心异常高涨,尽管我在不久之前还极度抗拒。

我想让她以后别向我道谢,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要求对她来说有点难。别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物,我如果硬是说不对,只会让别人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这件事可以看出我对小孩并没我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温柔,还可以看出我似乎很乐意做有钱人家的儿子。认别人做爹事实上不是什么难开口的事,假如我有了极大的困难,有人帮了我一把,而且年龄适合,我也会叫他爹。由此,我就发现,自己可以把任何人叫作爹,却不会把任何人当作爹。

爹对于我来说应该是特指的,而不是泛指的,但我理解不了特指的,就只能当它是泛指的了。

而关于对亲族的认识,那个小女孩似乎就没有什么问题。不仅没有问题,她的认识还非常完美,完美到了极端。关于这一点又可以用这周发生的另一件事来说明。

这次小女孩依然是被打然后来我家,在此之前她家里的喊叫声已经断断续续响了一个小时。据说他们家这次的战况异常惨烈,不过不是小女孩说,是领小女孩过来的母亲说的。这位母亲领过来的时候还扶着自己的肩膀,额头也留血了。我还以为她也要到我家住,正想着推辞掉,没想到她只是让小女孩来我家过夜,之后就回去了。她的背影像是一个掩护新兵撤退的老兵,牺牲自己的余年来换取年轻人的希望。我只是想想,没有管她,因为刚刚的叫喊声里也有她的叫骂声,骂的是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受的伤也非比寻常(这是说比平常的时候还严重,而不是说比一般的伤严重)。她穿着又脏又黑的保暖裤袜,擦破了;单薄的高领保暖衫,没有图案,也很脏,沾满了泥,左手肘的地方也擦破了。左手袖管的破洞里,左手肘擦掉了块皮,不停地流血,染红了整个袖管。嘴角流着血,应该是嘴里划破了;血下面有淤青,这就是说是因为耳光或者拳头才划破了嘴。左半边脸是白里透红的,但红过头了;右半边脸是白里透青,也有些青过头了。头发可以看出原来是规规矩矩的简易公主头,只是被弄乱弄脏,头发和头皮里夹着泥巴,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婆娘。

我是拖着她进门的,因为她的脚好像也被打伤了,穿不好鞋。我不背她,则是因为她的肚子也被打了,一趴下来就痛。之后我让她去洗澡,她就害怕地挪着脚步。我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淋热水会痛。我想她说的有道理,就在浴缸给她放了热水,让她先舀水冲再去泡。此前我已经向她确认过没有类似于上一次手掌的症状,血液循环还正常,不用我帮她捏。

她这次进去了,过了十分钟又出来。脏的地方还是脏,就洗了把脸。我问她为什么不洗,她不敢说。我知道她是怕痛,但我装作不知道,因为这个时候知道和不知道都一样。她一声不吭,我就也一声不吭地把她拖到淋浴间里,开始像保姆一样帮她洗澡。她像只讨厌洗澡的小猫一样反抗着我的一切行动。拖她走的时候她就把重心往反方向倒,让我更费力;就连走近浴缸她就打起十二分的斗争精神,坚定万分,但她又不敢乱动,因为这只会让她更痛。所以她只能以不动制动。我又不是在和她打功夫,这招对我没用。一切准备就绪,就把她扔进浴室,用小木桶舀起一点水帮她冲掉身上的泥巴和血迹,再把她扔进了浴缸里。她和我都一直闷不吭声。进入浴缸之后,她疼出眼泪来,我则松了口气,但彼此还是默不作声。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帮她洗完头,擦完身子并换好睡衣之后(她已经在我家放有一套睡衣了)。洗完澡后,她以为自己做错事我在惩罚她,就跟我道歉。我没当回事,因为根本没那回事。之后我给她处理伤口,往后一如往常地随口问她这次的原因。她说这次是因为自己惹父亲特别不高兴。这种说法就特别模糊。我既不知道她的父亲有多不高兴,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误。于是我就对她做了些思想工作,告诉她应该怎么和别人打小报告。

这时候这个小女孩又说妈妈不让她打小报告。好啊,合着这倒霉孩子的母亲也和一家之主沆瀣一气。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此前不久,我还为了赢得一家之主的信任方便蹭饭,找了个理由亲手破坏掉了他们新家附近的摄像头,好让那个一家之主别总闷家里发泄,出来透透气。按我刚刚的想法,我也是同流合污了。我不能自己骂自己,就没继续对她做工作。

她也对此没有任何意见,或者说,她对此没办法有任何意见。我问她不怕下次比这次还严重吗,她的回答仿佛已然放弃去期待寒风过后的春暖花开,甘心埋尸冰雪——

“我会忍住的,因为没有其它办法了。妈妈也这么说过。”

我觉得她挺有觉悟的,将来大有可为,一时兴起夸奖了她一番。只是我的表情还是那个老样子,这让我的话显得惺惺作态,说明我并不是真心想夸她。看她当时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不过由此我知道,她非常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清楚地认识到父母和自己之间的利益关系。明白并且感到无力,甚至于接受无力。

她没有任何选择,没有任何希望,能做的只是存在于此。在这凛冽的寒冬里呼出暖气,并且挨打;在即将到来的春日里信步而行,继续挨打;在万里无云的夏空下努力奔跑,接着挨打;在风高气爽的秋色里慢步回家,然后挨打。倘若持续下去,或许总有一天会见到光明,但这也意味着那些经历全都会成为阴影。

在冬天里不敢呼出白雾,在春天里不敢尽情散步,在夏天里不敢放心疾步,在秋天里不敢回到住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畏惧已然成为影子的恐怖。

我依然让她睡沙发,就算她受了伤,我也没有理由让她反客为主。于是我就奇怪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血无情。半夜我走进厨房,翻出了挂面,做了一碗开水煮面。乒铃乓啷的声响吵醒了本就因伤痛浅度睡眠的小女孩,她来到了厨房,盯着白水面。我立刻把她赶了出去。我从来没有让她进过厨房,而此时我也正好只做了自己吃的份,因此她也没有理由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看我吃面。

我吃着没有放任何调味料的白水面,一个人在餐桌前对着窗外灯光下的皑皑白雪,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并不是某一天因为某一种变故才变得冷血无情,我也并非冷血无情。如此表现,或许是因为我不想参与进别人的戏剧。小时候我乱拱火,代价就是挨刀子。而刚刚就大概是我的直觉作祟。我的身子挨过刀子,自然有了敏感的性子。但我想着想着又觉得不是这样。我并不是因为怕挨刀子,只是怕自己死于这种完全没有戏剧性的结局、参与进完全没有戏剧性的故事。

这和我以前的想法一致,有对称性,因此说明了我的人格是恒定的。我怕死,但怕的是没有戏剧性的死;假如眼前有一个让我满意的有戏剧性的死,我就什么都不会想,甘愿赴死。

原来我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有活着的理由,而是找不到死的理由。

没有调味料的白水面没有味儿,还不如喝有味儿的汤——即使能捞来吃的渣很少,我也算是喝饱了肚子。

吃完面后,我想起那个心理老师给我的枪。我现在就特别想开枪,不管是对着谁,哪怕是我自己。但此时我对着谁开枪都没有意义,因为这里没有戏剧。没有戏剧,“契诃夫的枪”就没有必要响。枪没有必要响,就没有必要出现。但它不响却还是出现了,这就是在证明给我看这里没有戏剧。

我不相信,因为不应该发生这种事。

构成人的是至高的情理逻辑和生存意志,人间没有建立在那种前提之上的话,到目前为止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明就不完备了。就算我在思考,我也没办法否定这是别人对我这个人的内心施加的影响。

所以我必须相信自己的人生哲学。

所以我终究会让这把枪扣响。不仅如此,我还要打完里面的整整十颗子弹。

由此我还发现白水面能壮胆,因为我只是吃了碗白水面,这胆子就大得要玩火了。

002

那一周之后,我安定下来的生活大概可以简述如下:早上出门去上学,下午去图书馆借两本书,晚上接济被打的小女孩,第二天下午在家里看昨天没看完的书;如果不用接济小女孩就看书,第二天就继续去图书馆借两本书。我读书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这样我就能找到更多的戏剧灵感,好找机会套进生活里。

这天,那个心理老师打电话给我,她问我是不是犯什么事了,我说没有。她打电话的时候时不时会这样问,好像我正在假释,随时有可能回牢里。这人是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接着她说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她会到这边来,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吃个饭。

我还以为她在骗我,拿着手机走到日历前比对才答应她。我说总不能AA制吧,她让我放心,还说和弟弟吃饭做姐姐的不会那么扣。

“你不是我妈吗?”

“哪有只比你大十岁的妈?”

“那也不年轻了啊。”

“你小子想挨打是吧。”

我前几天才看到小女孩的那个惨状,对挨打这件事产生了一些顾虑。以前我就不会。以前我不仅不怕挨打,还会说自己想挨打。这种从“我想挨打”到“我怕挨打”的转变,还得怪那家人。

于是我就警告她,告诉她她要是打我我就去报警说她家暴。她马上就拿精神病院来吓我,我被吓得不轻,赶忙跟她道歉。

“你小子怎么那么逗呢?”

这件事非常严肃,我说话也非常认真,她却说我逗。于是我当即回骂了一句,但我现在如前文所述,只会骂白痴了,所以我就只能骂她白痴。她听到之后,笑了几声,说我变可爱了。我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因为当年那个女律师也是在我骂她的时候回以笑容。于是我又将“白痴”两个字像机器人那样重复了十遍。我本来想说点别的,但别的又说不出口。她是我妈,尽管她说她是我姐,但她总归还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对着她问候自己亲戚。她一边听一边笑,还叫我再多说几遍,我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就把电话挂了。

我骂她不仅因为她说我逗,还因为她把那把枪扔给了我,到现在我也没能让枪派上用场,枪就成了垃圾。

这个时候我已经上完了上午的课,刚从图书馆借书回家,还没吃饭。于是我就后悔起没趁她高兴向她要钱。目前我手上的钱并不够我往后半个月的伙食,所以今天也只好到那家人那里蹭饭。

一家之主今天回来的很早。我拿着书回家的时候,他就开着保时捷在回家的路上了,他还在路边停下和我打招呼,让我没事多去他家吃饭。这时候我就觉得他非常热心,为人朴实善良平易近人。于是我放好了书,走出家门,想着今天那位夫人会做什么山珍海味。

我还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那位夫人,一家之主的妻子。我在打电话的时候从窗外瞄到过她,她是在我回家之后十几分钟才买菜回家的,现在却又出了门。往常就没有这种事,这位贤惠的妻子总是在做饭这件事上兢兢业业,我也在蹭饭这件事上屡试不爽。

是忘了买什么食材吗?

我在路对面打招呼,她没听到。她沿着绿化带走,步伐有些奇怪。

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于是走过去,站到了她面前,又叫了一声。

她猛地抬起头,整齐的头发因此变得有些散乱。随即她的双眼就放射出强烈的杀意。这玩意儿没那么玄,我被黑社会砍的时候,要被杀的感觉一抓一大把,但砍我的也就只有一刀。现在不一样,现在这里只有我和她,她放出杀意,意思就是想砍我。我看了眼她的双手,两手空空,我就为自己不用被砍松了一口气。

哪知道她抬手就掐住我的脖子,嘴里呢喃着什么“一定都是因为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被掐的难受,就想用力甩开,不料她掐的力道简直可以把我举起来。于是我就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家庭主妇是多么的训练有素。然而这和我要被杀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居然挣扎的时候都满心不在乎,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命好像真不值几个钱。

我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身上除了枪什么都没有也没办法拉开她的手,我就让她没办法用力。于是我就抓着她的手腕,左右摇晃她的手臂,让她不得不调整角度,而在她调整角度的一瞬间,我就向一边的绿化带里滚去。这附近的摄像头都是被我砸坏的,但我还是在此时怨恨起了砸坏这些摄像头的人,因为他让我差点死的不明不白。这就是说,假如刚刚的地方有摄像头,我就很乐意在那里被她掐死。尽管我还是死的不明不白,但看了摄像头去调查的警察同志还是会明白。

她发狂地追过来,还没等我跑两步就把我按在路树干上,我就不得已地和她扭打起来。我的脖子已经留下了她手做的勒痕,正当防卫已经板上钉钉了,但我还是觉得非常吃亏。这是因为我被打了,而且打我的人还想继续打我,此时我在和她打,这就是说她还是能如愿以偿地打我,而我却不能如愿以偿地不被打。

这很明显不公平,于是我就趁机把她兜里的钱包给偷了。这不是什么技术活,当年我也对我爸这么干过,第二次自然更加得心应手。然而这娘们还在不明不白地打我,无时无刻不想把我置于死地。我觉得什么都不明不白,就试着和她交流,结果她除了说“都是你干的。”就不会说别的,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语言交流能力。我没学过什么格斗术,自然只能以牙还牙,她掐我脖子,那我也掐掐她脖子。我的目的明确了之后,攻守之势就变了。

这回轮到我掐她脖子了。但我也没办法干掉她,因为我还没掐一会,她的脚就瞄准了我的裤裆,害得我急忙跑开。

拉了了距离之后,我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拿出了时不时带在身上的那把手枪。此时我没想杀人,但又觉得我这个时候应该杀人,就想等她再靠近一点到达外行人的准头了就扣下扳机。

但她害怕了。

这个看上去还有些年轻的妈妈,脸上浮现出了惊恐。我知道这时候可以和她交流了,但我还是没说话,因为我现在非常想扣下扳机,巴不得她再激动点走过来。

“你还有这种东西啊……果然都是你搞的……都是你搞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搬来了这里啊!”

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在问我为什么偏偏作为一个人生下来。我不知道。我此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和那个侦探做过朋友。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扣下扳机。

所以我在期待她再靠近一点,不然我就射不准。

“……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的眼睛流水了。

“……”

靠近一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再靠近一点啊。

“……我的女儿,你就不觉得她可怜吗?”

“……”

再靠近一点,算我求你了好吧?

“……你要杀了我吗?”

我不耐烦了。

我意识到这根本就没有什么戏剧性。

这个母亲是矛盾的吗?是的,她既想保护女儿又想打骂女儿,并且这个选择每天都在进行。

这个矛盾是可解决的吗?是的,她可以此时选择打女儿,下次选择保护女儿。

解决之后有意义吗?没有,因为她什么时候打女儿什么时候不打女儿都和我没关系,对我就没有意义。

于是我错过了开枪的时机。

她见我放下枪,叫我帮帮她的女儿。然后我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这么神经兮兮地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但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回家。

到了下午,有人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问是谁,传来的是小女孩的声音。

“爸爸死了。”

宛如只是纯粹地在向某人陈述一件事,小女孩告诉了我这一事实。

“哦。”

我什么都没问,只是在玄关用按钮打开铁门,然后打开房子的门,让她进屋子里。进了屋子里,她又告诉我她妈妈也不见了。我当耳边风,边啃三明治边问她以后怎么办,她说不知道。她进来的时候还是走在我的后面,洗澡的时候还是不敢用太多我家里的护发素和洗发水,肚子饿了也还是不敢直接和我说。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变,又觉得一切已然改变。在反复无常的摇摆不定中,我觉得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有希望让枪里的每一发子弹都派上用场。

我让她明天正常上学,她答应了我,还说爸爸以前如果不是她很不舒服都不让她请假。这说法也很模糊,因为我不仅不知道有多不舒服才能请假,也不知道什么是很不舒服。我就又给她做思想工作,告诉她应该怎么和医生说自己的病情。她却说爸爸妈妈不让她把自己的伤告诉外人。这个回答就非常清晰,既说明了所谓的“很不舒服”是被施暴造成的,又说明了需要到医院看医生的程度就是很不舒服,就才能请假。我觉得她颇有些才能,于是打算以后都不给她做思想工作。

她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我“以后怎么办”,但我这么问她她就会说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她知道,只是不好意思告诉我。这没什么,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总有点小秘密,我也管不着。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的名字。”

“……”

她听不懂我在说俏皮话。我以为自己有了和她做朋友的想法,但说出口后又发现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就用俏皮话打马虎眼。我从中明白了,自己说不定并不想和这个小女孩产生戏剧性的交集。所谓戏剧性的交集,就是她依赖我,我帮助她。所谓没有,就是她不想依赖我,我也不想帮助她。

我觉得这样很好,又觉得这样很坏。

我摇摆不定,打电话问那个心理老师,问她为什么要给我那把枪。此时她正忙着工作,没接我的电话,只是让我录音,我在录音里又骂了她一句白痴,还骂了一句傻叉。然后我就在卧室的窗口那里看着外面发愣。

回到客厅,小女孩已经睡着了。我看了一眼外面纷飞的大雪,准备出门。临走前,看着小女孩香甜的睡脸,我觉得作为客人的她不该比我舒服,就兴起一个念头。我空着手在外面抓了抓雪,把手搞得冰冷,然后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用冰冷的手请她的脸颊吃冰淇淋。她被冻醒了,拉起被子盖住头来防御,但我此时已经跑到了门外。

这天晚上的八九点,杭州城的冬夜已经来临,街上的店铺开始着手布置圣诞节的装饰,而我也开始着手处理一家之主的尸体,以及发酵已久的其中一份垃圾。

003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摇醒了。昨晚太累,今早没能像往常一样起来。小女孩看着睡眼惺忪的我,告诉我她要出门了,让我送她。我奇怪她在说什么,她说出门要说再见,我是这家里的主人,她出去要和我在玄关说再见。

我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学她昨晚那样用被子盖着头。

她从我的脚边钻进了被窝,用力撑开了我的被子。

“你完了,我不仅不会和你道别,等我起床还要打你。”

“……”

她完全没有被吓到,反倒是有点要被气哭的趋势。

“我开玩笑的,你先去刷牙洗脸换好衣服,我一会就下去。”

等我定睛一看,发现她已经连制服都穿好了,也已经背好包了,就等着我下去和她说再见了。我看了看钟,估算了下时间,告诉她还有30分钟才到出发时间吧,她又告诉我说她要在路上买包子和豆浆,因为我没有给她做早餐。

我暗地里想这大小姐是被惯坏了,连用面包机烤个面包、自己煎鸡蛋都不会。这时我又想起冰箱里根本没有能吃的东西,我也从来不让她进厨房,而我基本天天都吃三明治。想起吃的,我又想起了家里还剩下一袋垃圾。这是个奇妙的联想,但垃圾总归是还在。我觉得今天应该把它扔了,越早越好,就有了起床的想法。我没有低血压,不会对起床感到极度抗拒,今天这样,是因为我只睡了三个小时。所以一会还得翘掉大学的课在家里睡觉。关于那袋垃圾,我还是没能在早上扔掉,原因是垃圾车已经在我睡觉的时候走了。

于是我穿着松松垮垮的熊猫睡衣,站在玄关等她在小椅子(这个家里就是这样,能用到的基本都有)上慢吞吞地换好鞋,揉着眼睛和她说了再见。后来我走去厨房准备做点白水面应付应付早餐,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沙发上的被子被整齐地叠好了。我丝毫没有感到欣慰,因为我没叠被子,而且我还被她看到我没叠被子。这就让我觉得自己在独立性这件事上比不过一个小孩。于是我就决定今晚让她睡大床,然后第二天换我来叫醒她,把她赶出房间,不让她叠被子。

吃完了白水面,我就把她叠好的被子弄乱了,打算等她回来诬陷她。等我重新躺到床上的时候,又觉得和小孩折腾这些没意思,就又帮她叠好了。这一来二去,我就像吃饱了撑的似的,我因此决定以后不再吃白水面,至少也要打一个鸡蛋。

之后我回到床上睡觉,做了个清明梦。

我在梦里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完了,而且每一颗子弹都打在了那个侦探身上,这时候那个侦探站起身来,告诉我说这样做不对。

“有何不可?”

“此乃无谓之举,理应适可而止。”

我讨厌文言文,懒得和他玩古腔,就告诉他他已经死了,不该站起来。

“我应该死了,但是我此时又站了起来。这就形成了矛盾。这不就是你喜欢的戏剧性吗?”

我觉得他胡说八道,拿着枪敲掉了他的头,告诉他这才是戏剧性。他摇晃着空荡荡的脖子,好像那上面还有什么东西似的,骂我是弱智。我自始至终很冷静,只知道是见鬼了。他骂我是弱智,我也只能答以白痴了。

他笑了,说我有意思。我就觉得他脑子不正常了,但是他已经没有脑子了,我又无话可说。于是我把枪扔了,这时他也把手扔了。半截手臂在地上轱辘轱辘地转了几圈停下来,然后又动起来,拿起了我丢掉的枪。这个手拿着枪指着我。然后那个侦探跟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戏剧,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毫无反抗地让他一枪把我嘣了。

然后我就醒了,觉得梦很荒唐。但梦见了那个侦探,也很有意思。那个侦探很奇怪,但我已经习惯了,就算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枪把我嘣了,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只可惜,他并没有突然把我嘣了,而是突然去自杀了,这就不够意思了。

我醒了之后,觉得睡够了,看了眼钟,发现已经四点了。也就是说我从早上八点睡到了下午四点,睡了八个小时。而私立小学放学一般都是三点。我换了衣服,走下楼,打开门,看到小女孩站在铁门外面堆起了一个小雪人,雪人插着一根树枝,像是朝铁门里面招手,小女孩就在旁边站着,看向我。

我忘了告诉她铁门的密码,也没有把钥匙给她,因此她在外面站了一个小时左右。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起的事,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这个雪人做的很烂,这个小女孩动手能力不够强。

我打开门之后,又关上门,然后又打开门,拿着一个空的淋花小水桶,还有一副墨镜出了铁门。我叫她去摘一根她手掌那样长的树枝,然后我又去摘了自己半臂长的树枝,之后二人在雪人面前集中,由我来负责对这个小雪人进行修缮。一番工程过后,这个雪人长高到了小女孩的腋下,还带了一个水桶帽子和一副墨镜。

我问小女孩手表能不能拍照,让她拍了一张照片,到时候发到我的电脑邮箱。以前我和那个心理老师也做过雪人,当时是她负责修缮,做的非常烂,我说她做的不行她还打我,我这次要用这张照片去笑她。

我们两人站在雪人的面前,拍好了照。这时一个年轻的女性开着车在我们背后停下,她摇下车窗叫了下小女孩的名字,然后问我是不是小女孩的哥哥。我犹豫了一下,告诉随口编了一个和小女孩同一个姓氏的男性名字,并宣称自己是她的哥哥。这个女性说她是小女孩的班主任,姓芷,芷老师,此次前来是想和小女孩的家里人谈谈小女孩在学校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摆出那副热心的表情邀请她进小女孩的家。小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连头都没转过来,自始至终都看着那个雪人发愣,直到我拍了拍她的背她才有了反应。

小女孩用备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就走到楼上窝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爸爸是死在二楼的,一楼客厅没有什么痕迹。我告诉芷老师,小女孩的父亲还没回家,母亲出去了。说的时候我还夹杂了一些以前寒暄的时候一家之主告诉我的小事。芷老师说,这样的话她可以等双亲有时间的时候再来,我就又把她拦下,让她和我说说,同时又表达了一些对小女孩的性格的好奇。当然,我基本上没有说一句真话,只是让自己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

芷老师说,小女孩在学校认真学习、尊敬师长、非常有礼貌,而且乐于助人,热爱劳动云云,我基本没有一个是听得进去的。直到她有些委婉地说小女孩和班集体好像有什么矛盾,最近经常看到小女孩的书掉进垃圾桶。我很快就反应过来,孩子王国的腐朽约束作用在了小女孩身上。我装作很关心地问小女孩是不是被欺负了。实际上我根本不想管这些,我也没空管,而且也管不着。芷老师则立刻就否定了这种猜测,说什么同学之间的矛盾很正常,这只是些小打小闹,让我不用担心,还告诉我现在学校对欺凌现象是采取最严肃的态度。我觉得这个“严肃的态度”用的非常古怪,因为我们都知道处理的时候才会说“严肃地处理”,说态度的时候都会说“端正的态度”。这个“严肃的态度”就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处理就会是“端正地处理”,这就是说他们之前处理的方法都不端正。不端正就是受贿赂。那她现在的意思就是说风头大,先别送礼咯?

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然后我就稍微正襟危坐地问她:“芷老师,是不是舍妹在学校闯祸了?”一听到这句话,芷老师就好像变得紧张了,差点就把“放你的屁”说出来了。但她还是平静地否定了。我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就听到她说着说着就来一个of course,然后又开始否定小女孩被欺负。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了自己该说什么。

“好的,我知道了,我们一定会对舍妹加强教育,配合学校工作。”

“嗯,只要家长积极配合,学校也愿意不留余力地让孩子快乐成长,让他们有一个幸福、美好、快乐的未来。”

这话就说的就更加离奇古怪了。因为小女孩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生活也不美好,更没有快乐可言,而从芷老师的话里我知道她已经五年级了。这就是说学校要在一年内做到五年都做不到的事。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觉得这就是胡说八道,但我没说,就这么应和她。之后我装作关心妹妹的样子问了一些小女孩在学校的琐碎事,像是小女孩和哪个女生玩的比较好,和哪个男生玩的比较近,自始至终都以揶揄的口吻和她一起讨论小孩子的学习生活。但到回答我的问题时,她又把答案说的很朦胧:小女孩“好像”和哪个女生玩的好,又“好像”和哪个男生玩的比较近。我于是开始怀疑他们城里人就喜欢搞暧昧,就喜欢用“好像”和“of course”去阿谀奉承地转移话题。

到后来,她又把话题转到了学校的伙食费上来(还是用of course),委婉地和我说小女孩没有交伙食费,语气里还掺杂有一些怀疑小女孩用伙食费去买东西的想法。我让芷老师在楼下等着,走到楼上,叫窝到房间里的小女孩出来,问她有没有干那种事。小女孩说钱被偷了,她没有花掉。然后我就下楼告诉芷老师小女孩弄丢了。我猜到这钱肯定还是要交的,之前从小女孩的母亲那里得到了些不义之财,正好可以用出去一些,就想当面给芷老师。芷老师很是震惊,急忙推辞说不用那么着急,明天让小女孩拿回学校也行。我知道她这次来就是为了收钱,并让小女孩家里人加强教育,现在又不好意思,真是够奇怪的。她把我说得云里雾里,我的手伸进小女孩母亲的钱包里,想着拿钱,差点把小女孩家的家门钥匙给别人了。

这时我觉得这个芷老师挺年轻的,就学她那样委婉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做老师的?”她就说是两年前才毕业出来,一出来就做了小女孩的班主任。我就顺势夸她厉害,她就害羞了。被夸奖了就害羞,这就说明她很好对付。于是我开始想着和她搞好关系,就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一下子就两眼放光,但嘴上又推辞说:“不太好吧,老师和学生的家长吃饭……”我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就无视了她的反应,就说当交个朋友。

她立马就答应了。

我于是上楼叫小女孩,这才反应过来我被这个芷老师给坑了。她之所以拐弯抹角地告诉我“别送礼”,就是要在我潜意识里形成一种“得送礼”的观念,我想送礼了,又不能送礼,就只能请她吃口饭,交朋友。虽然我没办法知道她平白无故和我交朋友干啥,但我知道了她有蹭饭的想法。我这时觉得这种想法简直龌龊至极,甚至忘了自己此前也在蹭小女孩家的饭菜。

这时候我才搞清楚,这个芷老师,来这里的目的有三个,第三个就是吃饭,也难怪会在晚饭的时间段拜访。

真是居心叵测。

但答应都答应了,突然又说我没有钱也不合适。因为我住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会想到这里会有人没有钱。这说明人们的想象力还是太低了。无计可施,我只好索性不带一分钱,破釜沉舟,让芷老师出钱。一旦这么决定之后,我就开始期待今天的大餐了。我告诉小女孩今晚有大餐吃,让她赶紧准备,然后到楼下和芷老师继续聊天,提高她的兴致,让她心甘情愿地出钱。

后来才想起,这时候我已经从被蹭饭的一方变到了蹭饭的一方,而我一分钟之前还觉得这种行为龌龊至极,一分钟后就觉得这种行为简直聪明绝顶。

真没办法。

我在点菜的时候,尽显慷慨大方的气度,一坐下就告诉芷老师:“随便点,想吃点什么就说,不用客气的,咱们是朋友嘛。”芷老师接过菜单,有点羞涩,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羞涩还是假的羞涩。我们去的是西餐厅,周围很多情侣,如果是真的羞涩,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我带了小女孩来,小女孩还坐在我的旁边,她也可能是在为我感到尴尬。我倒是一点儿都不介意。

她让我推荐,我就推荐了。我和那个心理老师来过这里,当时我刚出院,胳膊刚好,她就让我切牛排,还让我切她的牛排。虽然是折磨人,但我还是觉得这里的牛排很香。后来她就点了我推荐的牛排,其它什么都没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傻子,有便宜都不占;也可能是已经看破我要让她出钱了。如果是后者,我只能说这个女人城府太深,我甘拜下风。考虑到那种可能,作为反击,我也没好意思点什么,我就点了个牛排,小女孩说都可以,我就给她也点了牛排,还告诉服务员她的牛排要全熟。

芷老师开玩笑说我不能这样对我妹妹,因为全熟的牛排小孩子咬不动。我这就不得不告诉服务员我是开玩笑的。事实上我没有开玩笑,因为当年我切的就是全熟牛排,切成小块,很有嚼劲,回味无穷。再说,也没有人会傻到拿着全熟牛排整块啃,咬不动可以切啊,小女孩又没有脑瘫,双手还可以正常运动。再再说,是不是我妹妹先不论,又不是你妹妹,吃什么你管得着吗?但我只是随便想想,因为这么想很有意思,说出来别人就会掀桌子走人,我就没钱买单还得走路回去,这就没意思了。

其实我会开车,这是高考结束后学的,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坐芷老师的车,因为我不敢开原一家之主的保时捷,还因为除此之外我连自行车都买不起。

牛排端上来后,小女孩就只是看着,没有动刀叉。我带着疑惑盯着她,她大概明白了我的疑惑,小声地告诉我牛排烫手。这就是说她想用手抓牛排来吃,这让我大吃一惊。早知如此我就该给她点全熟让她吃得有意思点——就不该听那个老师的话。于是我就没有再理小女孩,等我的牛排端上来后,我就从纸巾里拿出了餐具,这时小女孩又突然动起刀叉。原来她不知道吃牛排要用刀叉。

这时我发现芷老师也和那个小女孩一样盯着我。

我不算英俊潇洒,也不是蓬头垢面,她看着我就肯定事有蹊跷。她问我做什么工作,什么大学毕业,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一一应答,说得真假参半,故意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比如说:我在“剖析亭”毕业后留在“剖析亭”工作,将来打算在“剖析亭”工作。这个“剖析亭”说来复杂,是个奇怪的地方,现在和我没什么关系,别人也很难有权限调查那个地方,所以我可以尽情地过嘴瘾。但说着说着我就注意到她并不是想知道这些。

“你有孩子吗?”

“嗯?芷老师,你在说什么,我虽然已经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看不出来吗?”

“这……这样啊。”

我说的非常自然,我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结婚了。这应该是个劣拙的谎言,因为如果我说我结婚了,我就不该是小女孩的哥哥,而应该是小女孩的叔叔。但她好像没看出来,我觉得她是故意不说,好让我尴尬。往后我们就只是吃牛排,小女孩笨拙地切着牛排,切完后倒入酱汁,搅拌均匀,换勺子吃,一口下去非常满足。我觉得这样吃可能更好,就把剩下的一半切成那样,也学着她那样吃。结果证明确实好吃,我就夸她是天才。

她没理我,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肉。

然后我说自己没带钱包,芷老师就很自然地说让她出钱。她竟然不为所动,我顿时觉得自己又亏了,没点多一些菜。我这几天一直在吃亏,有人说吃亏是福,但我吃了那么多亏,并没有感觉幸福,还感到很饿。送我们回去的时候,芷老师说当时整间餐厅可能只有我和那个小女孩那样不顾形象地吃牛排,我问她这有什么问题,她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没问题,还说她下次也试试。

芷老师在小女孩的家门前停下,让小女孩先去开门,她想和我单独谈谈。我突然警惕起来,因为昨天我处理了小女孩父亲的尸体,多少对这种气氛有些疑神疑鬼。小女孩装作回家那样用钥匙开了铁门,她家里每个人都有一把钥匙,我是干儿子,严格来说并不是她家里的人,所以没有。

芷老师看着小女孩远离车门,从车里的后视镜看向我。我谨慎地开口,让她有事快说。她故作轻松地说我的语气像变了个人。这就怪了,我还以为自己有些紧张呢,

“你和那个你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这样说话。”

“我可是天天都和她这样说话。”

“你不是结婚了吗?怎么会住在这里。”

“没错,所以那是骗你的。”

她有些诧异,我才知道原来她怀疑我的话只是做做样子,我把自己给出卖了。

于是我看向主驾驶座,想澄清些什么。就在这时,我透过车辆的玻璃看到了自家门前有个人在踱步。那个人我认识,是个侦探,非常棘手,而且有个不吉利的怪癖,行事也比我认识的另一个侦探还古怪。我昨晚刚处理了别人的尸体,今天她就找上门来,这就说明她有多厉害了。

芷老师说的话之后我就没听清。

“……你妹妹在学校被欺负了……你能不能帮帮她?”

“关我什么事?”这几乎是脱口而出,“又不是我的责任,我还能提着大刀砍到你们学校不成?你不是她的班主任吗?你去想想办法啊。对了,你能开下车门吗?我有点事。”

我没在思考那个小女孩的事,如何应对小女孩的校园欺凌更是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在思考如何让自己和这个女侦探的相遇具有绝对的戏剧性。

如何让我和她的相遇产生绝对的矛盾,接着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并且赋予这个矛盾的解决一些意义,再想办法让这个意义纯粹化。

这需要大脑高强度运转进入一种亢奋状态。

我睁大了双眼,盯紧了那个女侦探,生怕她就这样没了。这时,芷老师锤了下方向盘,大声地骂了我一声混蛋,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能骂人混蛋,而不是只会说白痴。她还说我不负责任,自己的妹妹在学校受到了怎样的对待都不知道,接着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我都没听进去。她说着说着还哭了,说自己要是有办法的话早就出手了。

我觉得她有很明显的前后矛盾,但如果说她知道小女孩被家暴的事,这个矛盾就不存在了。

一开始她以为我就是施暴的人,性格火爆,只好委婉地说小女孩被欺负,免得我去搞学校;等到我以为是小女孩犯错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否定,因为她害怕小女孩因为她多嘴而挨打。之后因为我的态度完全不在乎,就用客套话掩饰了自己的意图,放弃了为小女孩向家长寻求援助。但后来我又带着小女孩去吃牛排,她又觉得我其实很在乎小女孩。

但我现在不该想这些。

我该想的是该怎么和那个女侦探对话,如何防御她的质疑,如何与她博弈。因此,可以说我也确实不在乎那个小女孩。

我怕芷老师继续拖下去,只好告诉她之前是在开玩笑,过几天我会亲自到学校问责,只是问责。她这才安心地放我下车。

此时我已经成功证明了二人相遇的戏剧性——

我和她的相遇是矛盾的,这点可以证明。证明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是否是矛盾的,可以从事物中的人物开始分析。这个侦探想探明原一家之主的死亡真相,而我不想让她探明。所以我和她的相遇是矛盾的。而我们终究会有一方成功一方失败,所以这个矛盾是可解的。倘若我胜出,原一家之主的死亡真相就不会暴露,我得以安然无恙,侦探降低委托成功率;那个侦探胜出,她查明死亡真相,我受罪伏法,她完成委托,所以这个矛盾的解决是对于一个以上的人物具有意义的。我安然无恙是为了好好存活下去;侦探解决委托也是为了好好地存活下去——本质上都是在避免风险,这个意义也是纯粹的。

证明完毕。

因此,我断定这个人和我的会面,便是戏剧的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