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下了车,让那个小女孩从屋子里出来关掉所有的灯。然后我就让她爬到我的背上来,我来背她。她很奇怪,我就让她别管那么多。这么做是为了让我和小女孩的关系在那个女侦探眼里显得非常融洽,好让女侦探日后问起她,我怎么对待她时产生矛盾。这样我的行为在那个女侦探看来就有了矛盾性,并且这个矛盾还是从我认识小女孩开始就一直存在的。之后等女侦探探明真相,这个矛盾就解决了,就会对小女孩和我还有她都产生纯粹的意义。这个意义我已经准备好了。

小女孩不情不愿地爬到我的背上来,此时我就有点像带孩子的母猩猩,背上有个小猩猩。小女孩很轻,比看起来还要轻,轻得不像个人而像个空盒子,让人觉得她营养不良。我当然是把她当人来背,但背了没一会就没把她当人了。

女侦探名字叫子咎茗,穿了一身黑,像参加葬礼,非常晦气。她站我家门外就像是在看人入殓,就差张嘴吊唁哭丧了。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瞳孔黑色的手套黑色的领带黑色的发夹黑色的发带黑色的围巾黑色的挎肩包黑色的袜子黑色的皮靴黑色的耳坠。要不是我背着小女孩,估计就动手让她赶紧滚了。

抛开这身晦气的东西,她的面容还算清秀,五官也很端正,眼角有些低垂,看上去充满了虚伪的温柔。这人说话也莫名其妙,总是笑里藏刀。不过这种说话方式对于我来说最没用,因为我压根就不会当一回事。

“果然是你。真是有缘。半个月前‘剖析亭’的事还没完全结束呢,现在又遇上了‘剖析亭’的人。对了,你好像很久以前就不是‘剖析亭’的人了,那没事了。”

她本来想打电话给谁,看到我和小女孩后,就放下电话跟我打招呼,还说起了我离开“剖析亭”后不久的事。我当时只是给她说了点真假掺半的证词,然而我想藏的和不想藏的却都因为这些真假掺半的证词被她全部推理出来了。因此我就留下了深刻印象。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我应该和她只是偶然见过一次,最好就是让她产生一种倾盖如故的想法。

“也对,当时只说了几句话呢。”

我听不出她是真的同意还是做做样子,但她的眼神一下子就看到了我背上的小女孩。和我想的一样。但接下来却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别说戏剧性,简直就是喜剧性了。

“我是顺便来看看你的。”这话我没信,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在胡说。“这个……算是伴手礼吧?天冷了,多吃肉啊,呀哈哈。”

说着,她抬起手中的一大袋腊肉。那个袋子和我发酵的垃圾一样大,而且光是看着就知道很重。我不打算要,但她递到了我的面前,好像话里有话,我不要就是有问题。

“这是……你的孩子吗?我还以为你很年轻呢。”

“隔壁家的,她父母这两天不在家。”

我知道她想进我家,但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就说也没什么事,眼睛死盯着我,皮笑肉不笑。于是我就当她真没什么事,走过她旁边用钥匙打开铁门回家,她也很自然地进来。这时我又问她什么事,也学着她死盯着她的眼睛。这大眼瞪小眼很没意思,但我知道她就是想让我觉得没意思,于是我又觉得有意思了。小女孩在我的背上装作睡觉的样子,但没有带手套,手冷的发红,她忍不住,起身双手捂嘴呼了一口气。

这时这个女侦探才开口说话:“真没什么,就让我坐坐嘛。我也累了,孩子也冷了。”

好像她刚刚就是想看我的脸一样,这就很没意思了,因为我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们进了屋,开了暖气。我把小女孩放到了长沙发上,沙发上留着她的被子,所以也可以说我把她放到了她的床上。女侦探坐下来之前,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她几岁几年级在哪个小学,都是些寒暄的话。她问了小女孩,我才想起来这些事我一件都没有问小女孩。我看她和小女孩聊得挺入神的,就以为她是来调查小女孩的父亲。我没和小女孩串好口供,有点担心她把什么事都招了。然而小女孩只是嗯嗯啊啊地回答那些寒暄,女侦探也没有问什么我担心的问题。

于是我就起身,把腊肉拿到了厨房,腊肉在暖气里融了些水,我索性把它放到了砧板上。我没关厨房门,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外,一身黑的女侦探。小女孩就从来不会在我家乱窜,这说明女侦探连个小女孩都不如,于是她在我心里的地位就降了好几个级别。我出来关上了厨房门,假装亲切地问她和小女孩说了什么。她好像把自己当我的朋友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

她告诉我小女孩有被施暴的痕迹,我知道她是从小女孩的走路看出来的,也知道她觉得我应该知道,所以我就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说话。我说小女孩的左手虽然已经结痂,但脚的伤还影响她走路。事实上小女孩影响不大,只是跑了就会痛。她问我有没有报过警,好像受伤的是她而不是小女孩。我说没有,还告诉她那家人脑子有问题,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出离的愤怒。她好像也很生气,又好像很高兴。正常来说应该是前者,不然她就是个混蛋。

我觉得她是混蛋,所以就觉得她可能在高兴。于是我就转移话题,问她为什么要送那么多腊肉。当然,我说话的时候也把她当朋友。

“今天调查一个杀人案,有个嫌疑人很难办,我就买腊肉去试探他,后来发现用不着。”

这种做法极其古怪,她要么是非常讨厌腊肉,要么是非常讨厌嫌疑人。她现在把用不着的腊肉送给我,就是说她既不喜欢腊肉也不喜欢我。然后我又问她为什么那么累,这个问题有个明显的答案,因为她拿着这袋腊肉到处转。但我不觉得她会没事转到我家门前,因为她有钱,可以买腊肉来玩,而不是用来充当伙食。

“哎呀,恰巧有熟人在附近嘛。”

她说着说着就走回客厅,动作极其自然,好像这里是她家不是我家。她说想和小女孩也聊聊,她很喜欢小女孩。于是我知道,她喜欢小孩,和我正相反。

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小女孩在长沙发上盖好了脚,正想伸手去拿遥控器,见到了女侦探,就又收回了手。女侦探又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她想看什么,小女孩像以前那样说都可以。我知道小女孩是想关掉电视,但女侦探先摸到了小女孩的头,比我开口还要快,我没有办法。这个女侦探就像是在玩抢答游戏,总要先摸摸小女孩的头才说话,一点都不正常。我就很正常,我几乎都不和小女孩聊天。

之后女侦探又想和小女孩聊起来,这次聊起了小女孩在家里的生活。

“平时在家也是看电视吗?”

“爸爸只允许我在早上和中午看电视。”

“这样啊。姐姐都没有什么时间看电视呢。对了,你喜欢吃什么啊?”

“妈妈说不可以挑食,所以我什么都喜欢吃。”

“那你喜欢去哪里玩啊?”

“……”

小女孩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我此前一直以为她喜欢玩泥巴,现在看她的表情确实不是这么回事。

她左左右右地转了转眼珠子,迟疑了一会,说:“这里。”

女侦探这时看了一眼我,好像有些惊讶。我也很惊讶,因为我的家居然一直被人当作游乐场。我有点想开口澄清,但马上想到小女孩可能只是不得不回答这个女侦探,就什么都没说。

女侦探这时又把话头扔给我,问我平时在家里干什么。我就如实回答。

“怎么一天到晚看书,看太多书会变成书呆子的呀。嘻嘻嘻——”

女侦探说着说着就开始嘲笑我。小女孩没有笑,只是看着我,好像在问我她能不能也一起笑。顺带一提,这时候女侦探已经顺势和小女孩挤在一个被窝里了。她轻轻地挨着小女孩说话。这两个人严格来说都是客人,而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这种气氛明显一点道理都没有。女侦探接着和小女孩聊天,聊着聊着聊起我来。好像我已经和她交往了很久一样。她说我其实很讨厌小孩,更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我对此什么都没说,因为她不说我都只是猜测,她说了我就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了。我不想掺和进去,只能打开电视就这么坐着。小女孩也很少说话,只是这么听着,她也不知道那个女侦探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后来那个女侦探也变得少话了,也闭嘴看起电视。电视上是关于旅游的纪录片,对于小孩子来说并没有多少趣味,小女孩很快就在女侦探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小女孩,想了想,问女侦探是不是做过幼师。女侦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反问我我的名字。这时我又奇怪起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已经又忘记了自己此前只和她见过一次面。

“你不是已经查出来了吗?”

“哎呀,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呢?‘剖析亭’的规矩你给忘了?”

我就是忘了,但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进去的前提是抛弃过往,所以‘剖析亭’会让你改名,给你新的身份;出来的前提是承认曾经,所以‘剖析亭’会让你用曾经的名字,还给你曾经的身份。你这又进去又出来,进进出出都没有哪次是正规渠道,谁知道你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假名?”

“你查到哪个就是哪个啊。”

“我查到的是你进去之后的假名,按你现在的身份进去之前的才是真名啊。‘剖析亭’又不告诉我,我又动不了他们。不就得问你?”

关于我换了多少个名字这件事,其实没有那么玄乎其玄。我就换过一次名字,总共就两个名字,一个是原名,一个是学名,名字读音都几乎一样只是写法不同。学名在“剖析亭”里用,原名就平时用。但因为读音一样,用名字的环境有的时候又互相重叠,我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了。这就是说我也忘了哪个名字才是原名,没办法告诉她。

我就叫她换换偏旁看看,说不定换着换着眼熟了,那个可能就是我的名字了。她觉得我说的莫名其妙,索性就叫她查到的名字。因为读音几乎都一样,我也区分不了这是学名还是原名。

她和我说,这个小女孩长期遭到暴力对待,可能已经有了心理问题,想让她去看心理医生。我奇怪她为什么要和我说,我又不是心理医生,可能是她调查到了我进“剖析亭”的中介人是那个心理老师。好啊,原来这个女侦探路子这么广,这不是犯规吗?又不是推理小说。接着她又问我能不能把联络方式给她,这说明她不知道那个中介人是谁,我就有些觉得自己只是在疑神疑鬼。

她看着我写电话号码,问我为什么不奇怪她知道我认识心理老师。我告诉她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心理也有问题,还告诉她久病成医的我多少也看得出小女孩会有心理问题,已经帮她预约了。实际上完全是信口开河,我根本不觉得这个小女孩的心理问题需要看医生。

这又一次证明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小孩。

我知道这些都会被那个女侦探看穿。

002

我后来问了她今天调查的是什么杀人案,她就说是碎尸杀人案,尸体现在还没人认领,可能是个流浪汉。我又问碎尸到什么程度,她就说认不出的程度。她的这个说法就有些哲学的意味了,碎尸到哪个程度才是认不出呢?要有多少粒沙才是一堆沙呢?之后她叮嘱我帮小女孩的忙,多给小女孩一点温暖。我这时候就觉得她说话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我今天让小女孩吃了牛排,这两天又给她提供伙食提供床位让她好好休息,比起此前让她啃硬三明治已经非常温暖了。于是我就有一股成就感升上心头。

但是女侦探没看出来,她还问我是不是也整天用这张臭脸对着小女孩。我觉得她在侮辱我,就没回答她,把她赶了出去。她被我逼到了屋子外,但还是没有出铁门。她留在屋子门前,又一次请求我,让我好好照顾小女孩,还放低声音威胁我,说小女孩要是出事了饶不了我。这时候我又觉得她奇怪了,因为她明明今天才第一次和小女孩见面、不久前还和我像朋友一样说话;现在却好像她是个萝莉控、而我则是萝莉控的公敌。我可能确实不喜欢小孩,但也没讨厌到会对小女孩动手的程度,为什么还会招怨恨呢?

她说的那么奇怪,弄得我连话都理解不清楚了。她说饶不了我,我还以为她要撞门进来打死我,手忙脚乱地顶住了门。我听到她离开了,才背靠着门松了口气,暗骂了一声混蛋。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才知道她说饶不了我是有前提的,只要我不让小女孩出事就饶了我。这下好了,我又成了个想要将功补过的罪人了。

最后我只能把这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做女侦探吃饱了没事干,跑来吓我。接着我又回到客厅,关掉了电视。小女孩已经睡着了,我看了下时间,接近十点。芷老师之前告诉我,过几天是圣诞节,希望我带小女孩去玩。我已经向大学请了一周假,这几天自然有时间,但我并不想带小女孩去玩。我根本不知道这附近有哪里好玩。而且她刚刚也说了,喜欢来这里玩,我就不应该带她瞎逛——尽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

我想起明天还得给这个小女孩做早餐,就不得不出门跑到便利店买了第二天早上需要吃的三明治。我买的时候又想起,自己之前好像觉得不应该老给她吃三明治。但我还是买了,因为我没有钱买别的。三明治包装在一个塑料盒里,可以放一晚上。我把它们放到了餐桌上,贴上小纸条,告诉她哪个是她的哪个是我的,还让她第二天别来叫我。

一切准备好后,我看着摆在桌上的三明治,想起今晚除了一块牛排什么都没吃。西餐厅的牛排都很小,吃不饱,肚子一下子饿起来。但我不想再出门了,就又到厨房里做白水面。做好后,我端到餐桌旁,这时小女孩从客厅走过,看到了我。我问她干什么,她就说要上厕所。但她说完后还是站在那不动,我就问她是不是肚子饿了,因为她也是只吃了一块牛排。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用难以察觉的细微动作点了点头。我让她先上厕所,等她回来,我就把我第二天的三明治给她了。她坐到我旁边,不知道对着谁小声说了一句“吃饭”,然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三明治,我则坐在她旁边,开始大口大口地咽下白水面。

这时她看到了剩下的三明治上贴着的小纸条,问她吃的这个三明治是不是我的。我说是,她就停下了嘴巴,然后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跟我说对不起。

我吃着白水面,什么都没说,也没看她。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这种行为非常纯粹,只是单纯地摄取碳水化合物来充饥。用那个女侦探的话来说,此时我可能是一副臭脸,因为我把小女孩的话给无视掉了,全神贯注地体会白水面给我的“纯粹”。

小女孩见我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还是没理她,因为白水面快吃完了。她就还是让吃剩一半的三明治留在桌上。

接着她就不说话了。

我吃完白水面后,问她怎么了,她就说自己吃了我的三明治,觉得对不起我。我看了一眼吃剩一半的三明治,里面的肉和沙拉酱还有青菜火腿番茄片等等全都摊在了桌子上,没有了食物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不想吃了。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不知道哪里。于是我捡起桌子上散掉的三明治,重新拼成了三明治的样子,然后送入口中。但吃完之后还是觉得肚子有点空虚,白水面的量刚合适,不会让我感到腻,所以也有点少。

“吃饱了吗?”

“……”

“我没吃饱,要出去再买。”

我边说便起身离开,准备出门。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小女孩又把被子叠好了,明明起初她只是想上个厕所。我想起今天早上关于叠被子的思考,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我转回去叫了一声还坐在椅子上的小女孩,告诉她今晚可以到楼上的卧室睡觉,她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些疑惑。我没给她解释太多就又走了,这时小女孩突然跑到走廊,在我后面叫了我一声。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能叫我“哥哥”。我突然不喜欢别人把我叫的太亲,就回头告诉她别叫我哥哥,那块冰又一次结成了问号的形状,还发出了声音:“欸?”我告诉她,要叫的话,可以叫“喂”,她不愿意,还说她妈妈不让她这样叫人。这时我又觉得别人怎么叫我都无所谓,就答应让她叫我哥哥了。我以为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说完我就又打算走。刚转身就被她抓住了风衣的一角,等我转过头她又急忙把手缩回去,盯着我。

“肚子,饿了。”

“那为什么刚刚不吃?”

“……那是你的。”

我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些前后矛盾,就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告诉她自己会买她的份。

她听了之后又说了声谢谢,我又觉得吃亏了。

因此,我问她要了她家的备用钥匙,打算到她家里搜刮搜刮有没有藏起来的现金。小女孩很听话,听到我要就不假思索地到客厅拿给我。我这才发现她一直把钥匙串放在客厅。钥匙串上的铁环穿了一条红线,是用来给小孩子戴在脖子上防止丢失的。

她还到玄关送我,和我说谢谢和再见,这一说,我就更加坚定决心了。一开始我去她家,只是想要回这两天帮忙带孩子的费用;现在我去她家,就纯粹是去偷钱。不仅如此,我还觉得完全不需要掩饰,打算光明正大地用钥匙入侵她家。好像我突然有了偷窃的癖好。我觉得这和吃白水面的意义一样,非常有意义,同时也非常纯粹。

我走到小女孩的家门前,戴好了手套,用钥匙开了铁门,接着又用环上的另一把钥匙开了屋子的门,脱鞋走了进去。一楼的一切家具我都没有动过,二楼则做了很大程度上的移动,尽可能地破坏了一家之主的死亡现场,把该有的痕迹一个不留地尽可能掩盖了。我走到二楼,打开了所有的卧室门一一往里瞧。第一个看到的是小女孩的房间。房间很整齐,被子也叠得很好,我逛了一圈,到了小女孩的衣柜前。

接着我打开小女孩的衣柜。

她现在放在我家的有两套衣服一套睡衣。两套衣服是我让她带的数量,一套睡衣是本来就放在我家的。家里有烘干机,无论是什么衣服都能一晚上烘干,犯不着晾不干,也就没必要带那么多套衣服。问题是睡衣只有一套,而这套睡衣小女孩已经穿了三天,刚刚我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能从她的睡衣上闻到她的体味了。说浪漫点是体味,说得难听点就是汗味。

衣柜里面的衣服很多,分类做的很好。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套丝质的长袖衣和长裤,又拿了个垃圾袋把这些东西塞了进去,方便我拿。一看到鼓起的垃圾袋,我才想起我还有垃圾没扔,不仅如此,那堆腊肉也必须要处理掉。我不喜欢吃腊肉,也不想让腊肉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我当即列了个顺序:搜刮完之后我去便利店买三明治,然后回家把三明治交给小女孩让她吃饱,再然后让小女孩把睡衣换下来拿去洗,之后再处理腊肉和剩下的最后一份垃圾。

接着我在小女孩父母的卧室里,搜到了一千多现金,可能是私房钱,也可能是赃款——我觉得只要是藏起来的,就肯定是脏钱。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些脏钱归我了。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是匹敌亚森罗平的贼。准确地说我和他相差甚远甚至背道而驰,但我不管。

有了钱之后我的行动就更加利索了。锁好了门,我就提着小女孩的睡衣到便利店用这些脏钱买了几个三明治,包括一会吃的和明天早上的。之后就径直回到家,让小女孩换了套睡衣。我把她的旧睡衣扔到洗衣机里,然后我们一起在餐桌前,并肩坐着,每人啃了一个用脏钱买来的美味三明治。我觉得这个三明治非常美味,因为这是最贵的三明治。

然后小女孩就上楼到我的卧室睡觉。

我则在沙发上睡,就这么睡着了。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扔垃圾也没有处理掉那些腊肉。

003

我在厨房里犯愁了,因为剩下的垃圾和那袋腊肉我只能提一袋,不然就太重。我做了一番思索,想到了那个女侦探,拿起其中一袋出门。

我换了衣服,提着垃圾出了门。一大袋的垃圾沉甸甸的,我走路都慢了许多。就这么在夜里的寒风中慢慢走了很久,来到一条江边。之所以不等明天的垃圾处理车,是因为我明天并不想起早,想睡懒觉。而高级住宅区扔垃圾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等垃圾处理车,要么扔到垃圾处理处,但垃圾处理处不能扔厨余垃圾,不然会罚款。有钱的人可以向物业交钱雇垃圾工人帮忙,在固定时间点收垃圾,但我没有钱。没有钱,就只有两个选择,而且都选不到,只能让这垃圾随江而去。这江是入海的,不怕被发现,也基本不会被追责。

江边有个哨站,专门防止有人把垃圾投江。但只要有礼貌、懂事而且手脚利索,不吝啬,交几个钱,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很有礼貌,也很懂事。我还有一笔脏钱,所以不仅手脚利索,还毫不吝啬。我到的时候已经深夜了,有两个保安在打牌,见我拿着一大塑料袋走过就跟我打招呼,往我这边走。我很识相,在路上就买好了烟。不仅如此,为了体现我的大方,我还往烟里塞了十来二十块,方便下次处理剩下的垃圾。第一次来我就给他们那么多好处,我已经不止是大方,是无私了。

他们和我寒暄,但实际上都是在等烟和钱,我一边应他们,一边把两包烟塞到他们口袋里,然后扬长而去。

我是这样知道这个潜规则的:买完三明治后,我想顺便找找扔垃圾的地方,来江边看看情况,在保安室看到了两个保安,他们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两个老烟枪了。他们在聊最近的烟涨价,口中的烟牌我都听说过,都是老牌子。但等我定睛一看他们保安室,发现里面贴着一张“保护景点,严禁吸烟”的标语。这就是说他们顶风作案。他们注意到了我,操着一口烟嗓子问我有什么事,我回以有关烟的问题,和他们寒暄了几句。有一个保安一边应我一边走了过来,和我并肩站着,插着口袋的手伸出一只来,碰了碰我的大腿。我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还以为他们都是变态,谁知他又弯了弯手指,像是在要点什么。我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在保安室旁边靠墙站着的大叔,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们见我什么表示也没有,就说我不懂规矩,我急忙陪笑地说下次一定。

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倒垃圾的好地方,同时我也有了唯一一件亏心事。

我把垃圾扔进江水让它顺流而下之后就回头。和那两个保安打招呼的时候,有一个保安叫住我。他和我说最近政府可能要加大保护力度了,还说什么保护环境有助于杭州城的旅游业发展,说着说着还扯到了菜价上涨,一天比一天高。我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他说完之后问我懂了没有,然后弯了弯手指,我说懂了,又给了他二十块钱。他把钱塞进了口袋,说我懂事,将来肯定大有可为。

我两手空空地走回家,脱掉了风衣,在沙发上躺下。沙发看上去很小,软绵绵的,非常舒服,被子也很暖和,我又想起那个女侦探,重新检索了一遍迄今为止有没有什么漏洞。想着想着,我就睡过去了。

但还没睡多久,我就摔到了地上。

沙发有位置坐,但不够位置睡。我睡惯了床,睡沙发倒在了地上,客观上这理所当然。但我硬是觉得不对劲,就走到了楼上的卧室。小女孩没锁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看到小女孩睡在床上,睡得中规中矩,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摔到地上。我就不同,我得小心翼翼地睡。但这明显不对头,我不应该连睡觉都小心翼翼,因为我只有一件亏心事,而且这件事别人还压根不知道。

我觉得不公平,尽管这是我几个小时前做出的决定。我把她拖了起来,但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本来想让她回客厅睡,此时又有些反悔了。我怕她问我“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她我睡沙发滚到了地上,因为这种错误层次太低,我会被迫处于和她对等的地位。因此我只能在原地看着她发愣,想不出头绪。她一脸茫然,半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此时可能又是一副臭脸,但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锁门?”

“……这是别人家。”

“你睡沙发摔下来过吗?”

“嗯。”

“几次?”

“三次。”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只摔了一次就不想睡沙发,别人摔了三次也没出声。我连个小女孩都不如。但是我又不想再摔一次,就只好这么坐在床角呆呆地胡思乱想。然后我发现我现在比她更像个小孩,这就更加不对头了。

她这时迷迷糊糊的,说要是我想睡床的话可以还给我。我想答应,又觉得自己不能答应。最后我决定去洗把脸,让她先睡回去。

冷水过脸,我算是完全醒了,看了看钟,原来已经早上六点,到了第二天。

我也不想睡了,就仔细观察了一阵沙发的大小。从周围看不出来,拿开枕头后,沙发的大小看上去会大很多。这就是说我完全可以拿开靠枕增大自己的受力面积,以免摔到地上。这是个好发现,但我这天晚已经决定睡床了,我也不怎么想把这件事告诉小女孩。这时候我突然想到,小女孩从这个沙发上摔了三次,而且我不曾看到过她拿起靠枕睡觉。这说明小女孩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这个靠枕占据的空间很难察觉。

然而,那个女侦探,第一次进我家就知道靠枕占了很多空间,并利用这被占用的空间和小女孩挨着坐在一起。这说明那个女侦探不一定第一次进入这间房子,或者不是第一次坐这种沙发。我觉得是后者,因为她逛我家是如此的熟练,这说明她可能也是一个富家千金。

由此我想起一件事——那个女侦探喜欢看别人上吊。

而且她喜欢的还是处于巨大压力之下的自愿悬梁。我觉得这个癖好简直匪夷所思。那个侦探告诉我说,放眼整个侦探界,也只有她一个会对上吊这件事如此执着,甚至曾经有过诱导他人上吊自杀的传闻。我当时觉得这只不过是他编的众多鲜活人物中最失败的一个,而且我还跟他说,这个侦探一定是个变态。那个侦探就说我这种观念是先入为主,他还说这个喜欢看上吊的侦探有着数一数二的美貌。我听完后,想都没想就跳起来说他以貌取人,被狐狸精吸了魂。他也跳起来说我无理取闹,和恐龙山盟海誓。我们当时就因为这个在肯德基里吵了起来,还用薯条瞎比划。

后来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侦探,就觉得那个侦探完全就是胡说八道。因为她既没有对上吊表现出什么热情,也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而且还让我觉得有点恶心。她总是把我不想说的给说了,把我能说的也给说的。就是因为这个,一开始是她问我问题,没一会就变成她在推理了。

我当即决定以后叫她上吊女。

上吊女就在昨天,犯下了一个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错误。

004

后来我在客厅坐着发愣,一直到小女孩起床。别人发愣的时候,都是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想象出各种各样波诡云谲的东西;我就不一样,我发愣就是发愣,除了愣在那什么都不做,这个行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在追求一种纯粹。朱光潜他老先生说过,美在心与物的关系上。我以前发愣的时候就是在借外物来表现心的情趣,别人说我发愣时是一副臭脸,就是说我的心也是臭的。我不信,因为我说过我向来积极,所以我就总是发愣,想听听别的看法。后来,我听到的看法能分成两类,一个是我的心是臭的;另一个是我的脑子是抽的。别人要么说我脑子抽了,要么说我一副臭脸,没有一句是好听的,所以我就不怎么主动发愣了。但在想事情想不通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愣那么一会,做做思维的缓冲。

现在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我没有去叫小女孩起床而是让她自己起床。她带有手表,手表有闹钟,而且每天她都按时充电,我也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起床。话说回来,我让她睡大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没办法叠被子,好展示展示我和她的年龄差所代表的差距有什么意义。我没能叫她起床,就没能阻止她叠被子,这样我就让她白睡了大床,又一次吃了大亏。而且等我反应过来,我发现我自己还没把沙发上的被子叠好,但小女孩已经在淋浴间换好制服走出来了。这不仅让我们的年龄差变得没意义,而且也让我在沙发上摔到地上变得没意义。

我不仅仅吃了大亏,还白白摔到了地上。

小女孩洗漱完毕,在餐桌前坐下,抬手拿起了三明治。我注意到她神情有些恍惚,问她是不是没睡醒,她没回答。她还没吃几口就放下三明治抽出一张纸巾喷鼻涕。我又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她也没回答。她不理我,就是说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我也当她没有问题,就这么让她夹着鼻涕吃三明治。小女孩吃两个三明治,粘乎乎的鼻涕就溜到了嘴唇上,这时她就急忙放下三明治拿纸巾,如此循环,直到整个三明治被她吃完。接着我又跟着她来到玄关,看着她一边用袖子擦鼻涕一边用占有鼻涕的手去穿鞋。因此她的袜子和鞋子还有袖子都沾上了鼻涕渍。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身体不舒服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人家不想让我把这当回事我就不能当回事。就像我高中的时候,人家没把我当回事,我就更不能把自己当回事。

她的鼻子被她在短时间内擦红了,但她没当回事,我也不当回事。

我们都不当回事。

然后小女孩就差点不省人事了。

倒不是真的严重到差点晕倒,而是她迷迷糊糊地跟我道别之后,忘了开门,一头栽在了木门上,往后倒在了我怀里。我又假惺惺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这次还是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我又问她用不用请假,她又说爸爸不让她请。这就是说以前也有过类似状况,可能撞了不止一次门。撞了那么多次门还不长记性,就证明她把脑瓜子给撞坏了。

我觉得不会是她爸爸昨晚托梦吓唬她,人家好端端地在地府里等着投胎,吃饱了撑的来吓唬人。如果他真的回来吓唬人,就说明他头七都没到就坐不住,不守规矩。到了地府不守规矩,阎王爷就不会给他好脸色,估计下辈子他就只能做猫猫狗狗一类畜生了。这就是说小女孩可能要听一只畜生的话,畜生让她不请假,她就不能请假。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又问她知不知道学校怎么走,她就说知道,我让她等一会,我就上楼到卧室里换衣服。这时我看到一床被子乱成一团,还有一半拖到地上,我就暗自庆幸自己和小女孩的年龄差距又有了意义,也暗自可惜自己没有机会嘲讽她。

接着我就下楼放她出去。

然后我就跟着她走,想看看他们学校是怎么回事,顺便看看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脑子都给撞坏了还能上学。她见我也跟着她,就问我有什么事,我没说话。此时我有点儿觉得她真的把脑子撞坏了,全当她脑子不清醒在那里自言自语。后来我跟着她穿过小公园,出了高级住宅区,来到了公交车站。我问她要坐哪路车,她说是校车,于是我们俩就在候车亭里并肩坐下,相互之间隔了一个书包的距离。这个站没什么人,因为大家都有优秀的代步工具,都想溜出来让别人看看,就不怎么稀罕公交车了。

我看小女孩还是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人,就问她校车是什么样子。

“黄色的,挂有红色的牌子。”

“什么牌子?”

“学校的名字。”

“什么名字?”

“荷江小学。”

“是不是那辆?”

“……不是。”

“这样啊。”

明明就是。这傻孩子已经迷糊到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清清楚楚的“荷江小学”四个大字在车门旁边,司机还看着小女孩,奇怪她为什么不上车。校车的车窗上也有别的小学生探头,好像坐的是动物园的观光代步车。这些小孩探头看着的不是小女孩,而是我,好像我就是动物园里的频危动物。

我没理他们,转头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好像傻了似的,呆呆地看着校车的车轮。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据我所知这个手感是低烧,但她看上去就跟植物人似的。这时候芷老师从校车上下来了,她问我小女孩怎么了。

“脑子搞不好烧坏了。”

“啊?她发烧了?那你怎么不带她去医院?”

“用不着啊。”

“你说什么?”

她好像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也伸手去摸小女孩的额头,然后顿时火冒三丈。别人是发烧,她倒好,直接烧起来了。

“你是怎么做哥哥的!妹妹这么高烧都不管!还让她出来吹冷风!”

她是个女人,理解不了,所以我就什么都没说,没和她理论我怎么做哥哥,起身让她来管小女孩。我有点奇怪为什么我摸着是低烧,她摸着就变高烧,就走近校车,问司机是不是开了暖气。司机说确实开了。这时候校车里又传来了小学生的笑声。好像因为我刚刚说小女孩脑子可能烧坏了,他们就开始在车里起哄说小女孩以后就是傻上加傻了。听了他们的话,我还以为小女孩以前就把脑子烧坏了。

芷老师没有再在校车上跟班,打算亲自送小女孩去医院。我说她小题大做,让小女孩回家歇一天就好。她立马又烧起来了,好像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丧心病狂似的,一连骂了我好几句“不负责任”。我觉得她说的是事实,就是想不清楚她为什么还污蔑我说我也是伤害小女孩的帮凶。

这不就是血口喷人嘛?

我明明对小女孩那么好。

小女孩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陌生人,已经做好事做到家了,不该被骂得狗血淋头。

等芷老师骂够了,我就告诉她,她是因为手是暖和的才觉得小女孩发高烧,我们应该用温度计科学地测量。她好像在生我的气,当我的话耳边风。我没办法,就让犟驴脾气上来,一把拉过小女孩,抱起来就往家里跑。也不是说我不想让小女孩去医院,我现在就是觉得看这个芷老师不顺眼,因为我发脾气了。

芷老师立马就追到我后面,好像我是个拐卖犯似的。她一边追还一边骂,我听着听着差点又把自己当拐卖犯了。我昨晚或者说今早才刚刚做了一次盗窃犯,一不留神,现在又可能要做拐卖犯,生活还真是跌宕起伏。

跑着跑着芷老师和我都没力气了,她就筋疲力尽地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也气喘吁吁地说用温度计测量,她听了之后又骂了我一句:“神经病吧你!”

“放你的屁。你才神经病,又不是你妹妹你烧个锤子烧?”

我这才找回了以前骂人的感觉,顿时有了兴致。

“你就不心疼吗!你妹妹那么难受!”

我要是心疼早把她送医院隔离起来了,还等你在这瞎掺和硌硬我?我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因为这话压根就没有逻辑,也不像是人能说出口的。而且我知道,这话说出口她就会骂的更凶。这时候我才认识到芷老师和我几乎只有一面之缘,根本不了解我的为人,骂得那么凶也理所当然。因此我不得不澄清,关于我的为人,也不是什么冷血无情衣冠禽兽,只是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芷老师一直追到了我家门外,我让她别跟着,她不听,她还说小女孩有个三长两短和我拼命。好哇,我又成绑架犯了。这没办法,我就只能让她进我家了。她问我这是哪,我就说是我的房子,还说我和小女孩他们家分开住,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你不是没结婚吗?”

“你管我。”

我把小女孩放到沙发上,她是醒着的,进铁门的时候还问我校车来了吗,我就告诉她校车走了,因为我俩都在那睡着了。她不信,还说她很清醒,我就说我她刚刚还流口水到我风衣上,她就没话说了。事实上她确实是醒着的,也没流口水,但她现在忘了,这就是说虽然她醒着,但也不是很清醒。

她又问我怎么办,而且好像格外着急。我就让她请假先睡觉,还吓她说她连走路都不稳。然后她就乖乖睡觉了,我从急救箱里拿出水银温度计,甩了甩,把手伸进小女孩的贴身衬衫里边,把温度计塞到腋下。芷老师按我的吩咐在客厅烧了热水,然后就问我家里有没有药。我说有,一会我再去找,她这才松了口气坐下来休息。

“你老实说,她到底是不是你亲妹妹?”

是不是亲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见我没说话,她又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就没点紧张感的吗?”她在质问我,态度很不好,但我此时已经没了骂人的兴致,甚至有点想发愣,就还是什么都没说。我就这样默不吭声地拿出纸杯给她倒了杯热水,还拿出橘子给她。

“喂,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她吗?”

她又开始东问西问,我什么都不想和她说,只是看着钟,到时间了就从小女孩的腋下拿出水银温度计,对着光亮看结果。

“是低烧。就说你小题大做。”

“我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

“吃点橘子吧,我去找药。”

我怕她又开始骂我,就借找药之由离开了客厅。她这时又追过来问我知不知道小女孩该吃什么药,还说不能让小孩按成年人的剂量吃药。我知道前者,不知道后者,但我说我都知道,就跑去翻急救箱了。急救箱里正好有儿童感冒灵和退烧药。这是当然,小女孩以前也发过烧感过冒,以那个侦探的为人不可能不准备这些。

我拿着药回到客厅,芷老师偏要检查我拿的药,我没办法,就给她了。她拿着药东看看西看看,这才满意地打开瓶盖倒出几片到瓶盖上。

然后我就叫醒了小女孩,本来我想推推她,但我想了想,决定出门空手捏捏雪请她吃冰淇淋。芷老师的表情告诉我她不明白我在干什么,我当她不存在,话也不和她说。

小女孩的反应还是那样,吃完冰淇淋,拉起被子盖住头,探出头,然后起身吃药。喂她吃药的是芷老师,而不是我。芷老师应该是觉得我一大老爷们干不好这种细活,就让我去煮粥,说发烧了喝点粥出出汗好一点。她还让我到便利店买退热贴,可能是觉得我好使唤了。关于喂药,事实上我不仅能干,还干的很好。我只是不想让她煮粥,因为这会让她发现我家里没有米。我现在只好偷偷去买米,顺便买退热贴。

等我回到家,就看到芷老师站在玄关那里叉着腰,一脸火大。我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我把房门厨房门还有天台门都给锁了,她想给小女孩多穿件衣服、给她做点东西吃都没办法。废话,我不锁门还让你在我家里散步不成?她似乎没把自己当外人,一点都不客气。我知道她这是担心小女孩的表现,所以我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她给小女孩贴退热贴,等我煮粥。实际上我是想叫她快点走,但她说她请了半天假,不放心让我照顾小女孩。人家都特地请假了,我不好意思赶人家走,但我也不能让她在我家里散步。这里是我家,我不能让这里变成别人家。宾至如归的应该是旅馆,而不是我家。

她说小女孩睡了,我就叫她出去抓雪来请小女孩吃冰淇淋。她听了之后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只好说我只是开玩笑。

我料到小女孩今天可能没办法去学校,就在便利店买多几个三明治,芷老师看了之后又发飙了:“你就让她吃这些?你就不能做饭吗?”我这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迄今为止都没给小女孩做过饭。此前我明明对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可以少吃亏。

我到了厨房里,找出砂锅做粥。芷老师叫我做饭,但家里没菜,我又只好在熬粥的时候出去买菜。芷老师见我准备出去买菜就叫住我。小女孩一会睡一会醒,现在就醒了,芷老师问小女孩想吃什么,小女孩说什么都可以。我这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牛排,就半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吃昨晚的那种牛排,小女孩不好意思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她昨晚还说牛排特别好吃呢。”

芷老师听了我的话,转头问小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她都要一一确认。小女孩摇摇头,说她没有说过。芷老师于是就用看人渣的眼神看着我。她大概是以为我想吃大餐,就借小女孩生病的契机敲诈她。她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招,她说了我就后悔没想到这招。

我出去买菜回来,处理好,就留在砧板上,决定到了吃饭时间再处理。

接着我就溜到书房里看书,消磨时间。看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听到门外有人在喊人。喊的人是芷老师,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只能一边走一遍喊:“人呢?躲到哪里去了?”我开门去应她,她说她已经喂小女孩吃了粥,现在要走了。于是我就去玄关送她。但她来叫我并不是像那个小女孩那样,想让我和她道别。她只是想在离开前问我,小女孩是不是心理有问题,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

她还说她其实观察了很久,小女孩在学校里非常认真,而且比别的孩子都有礼貌。我以为她又开始说怪话了,但她又接着说小女孩好像从来没有过喜欢的东西,因为每次她问小女孩喜欢什么,小女孩的回答都如出一辙——都喜欢。

别人问她讨厌什么的时候,她的回答也一样。

“我之前找出了上一个班主任让他们写的‘未来的梦想’……”

她说着说着就小声了,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就顺着她问小女孩写了什么。

“她啊……写的很奇怪啊。”

她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给我看。

照片上是写着小女孩名字的未来规划表,我向来觉得这玩意没什么用处,小时候就看都不看拿来折飞机了。不过小女孩写了,而且写了很多,写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一笔一划也清清楚楚。

我看了,问她这张玩意儿也算是未来规划?她说当时小女孩的父亲是学校的股东之一,学校怕事。我应了一声,觉得合情合理,就撒谎说自己已经给小女孩预约了。芷老师好像又重新看得起我了,就对我笑了笑,走过客厅的时候和小女孩告别,离开了我的家。

之后我在书房看书,脑子里却环绕着那个小女孩的未来规划。

到了时间,我就去厨房做饭。

——我将来的梦想是做一个孝敬父母的人,没有生身父母,我就会死掉。

厨房里基本什么调味料都有,我也不愁做不了菜。

——我还想成为有用的人。

我洗好了米,打开电饭煲做饭。

——这样才能孝敬父母。

开始切菜,然后切到了手。切菜的时候我容易发愣,这次就是如此。

——爸爸说如果不能成为有用的人,还不如去死。妈妈说我不能死,所以我得成为有用的人。

接着便开始用锅。我将肉和蔬菜还有汤包等等倒进去,打算做点奶油炖菜。本来这是那个心理老师教我的,但她教的很烂,所以本质上我还是自学的。

——然后我还想学会做家务,爸爸说我应该多做家务,这样才能变成有用的人。

但是你做不好,所以你就不能成为有用的人。

——爸爸不喜欢我笨手笨脚,我想变得灵活一点,把我的手变巧。

但是你做不到,所以你爸爸就不喜欢你。

我看着没有洗的砂锅,想在心中暗骂起芷老师。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也有可能是赶时间,半天假事实上也没那么久,是我我就再待一会蹭个饭。

——妈妈说小孩都喜欢吃蛋糕,她还说她觉得小孩子吃蛋糕的时候很可爱。所以我也想喜欢吃蛋糕。

但是你喜欢不起来,你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咽下去,甚至还因此遭受辱骂。

我在炖菜和煮饭的空白时间,动手洗好了砂锅,把它收好。炖菜的香味很快就在厨房散开。

——我想以后再也不碰泥巴,因为爸爸说女孩子不应该碰泥巴,要是我碰了,会被爸爸讨厌。

但你还是不得不碰泥巴,因为你被欺负了。

——我想做个谦虚的人,妈妈说女孩子应该懂得谦让别人。

那先把吃我的三明治全给我吐出来。

——我想以后都不哭,妈妈说我要是哭出声来她就会很麻烦,我不想被妈妈讨厌。

但是你不哭的话,你就会有麻烦,比如说被打得更惨。

——我想永远都不挑食,爸爸妈妈不喜欢我把难吃的东西吐出来。

但你的吃相还是很难看,具体来说就是吃蛋糕的事。

这时我看时间还够,就跑出去买了一根苦瓜回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心甘情愿给小女孩做奶油炖菜证明自己喜欢小孩,但我现在好像又并不喜欢,因为我突然想让小女孩心不甘情不愿地啃苦瓜。

——我还想永远都不生病,不然爸爸妈妈就不要我了。

看来我应该立刻把你扔出去。

——我想以后都不用去医院,爸爸带我去医院的时候会狠狠地骂我。

早知道就该把你送到医院里去。

——我想变得懂事,妈妈总是骂我不懂事。

你不仅不懂事,还一点都不争气。

——我想把我的命变甜一点,妈妈说我命苦的时候好像要哭了。

估计是擀面杖拿的方式不对,或者骂的不够尽兴。

——我想不被人讨厌,因为爸爸说这会让他丢脸。

被欺负的感觉怎么样?

——我想永远也不长大,爸爸总是说“长大还得了”,我不想被爸爸讨厌。

你终究要长大。

我关了火,把菜盛了出来,端到了客厅,然后又盛饭拿到客厅。小女孩想起身,我告诉她就在这里吃,让她就这么靠沙发坐着。接着我夹起了一块苦瓜,坐到她旁边塞给她。据我所知,完全没腌制过也没焯过水的苦瓜是小孩子最讨厌吃的蔬菜。我这次做苦瓜就没有焯过水,苦味十足。小女孩不明所以,但苦瓜都抵在嘴唇了,也不好意思不吃,就只好张嘴。

她嚼了两口,突然捂住嘴巴。她抬起眼看了我一下,发现我在盯着她,只好强忍着苦味咀嚼,然后吞下肚子。

“好吃吗?”

我当然知道不好吃。

“嗯。”

“那就再来一块。”

说着我又夹起一块苦瓜抵到她小嘴前面。她又不得已地吃了下去。

“好吃吗?”

“嗯。”

这娃子还挺能忍的。

我接着我就不停地喂她吃,因为我特地做了一盘干炒苦瓜,完全不怕量不够。等她有些不想吃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这是专门为她做的,这样她就又不好意思不吃了。

“苦吗?”

“……”

“问你话呢。”

我用筷子戳了戳她的脸。

“嗯。”

“喜欢吗?”

“……”

她不说话,我就把苦瓜端走了,留着晚上送白水面。接着我又告诉她,我讨厌小孩子,特别是她,所以我才给她吃苦瓜,我这是在整她。

“对不起。”

“知道就好。”

往后我们就没再说话,小女孩没怎么吃菜,我则吃了很多。因为是我自己做的,我基本都吃得下。吃完之后,我就让小女孩继续睡觉。然后我把碗碟全都扔进了洗碗机里,再去洗刚刚用到的厨具。

接着就打算去睡午觉,路过客厅时,我听到了小女孩的啜泣声。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她真真正正地哭,但是我除了好奇之外完全没有什么感想。我走进客厅,她就赶紧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在里面用力吸鼻涕擦眼泪。我就在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等她露面出来。

我问她是不是哭了,她说没有,我就说我刚刚看到了,她哭得涕泗横流。她听不懂涕泗横流是什么意思,我就说涕泗横流就是说她把鼻涕和眼泪都擦到我的被子上。她说没有,我就让她掀开被子让我看。然后她就开始撒谎了——她说她没有穿裤子,不能让我看。

这简直就是弥天大谎,我想都没想就说她骗人,还说她刚刚就是哭了。

“没有!”

她急得叫了出来,声音带着稚气。这一叫,红掉的眼眶又开始涌出泪水。她赶忙伸手去擦眼泪,然后被她拉着的被子就滑下来,被我看到了上面的鼻涕渍。

“好哇,你就是在骗我,还说没有。”

“……对不起。”

接着她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那里强忍着哭喊的冲动默默流泪。我也什么都没说,就看着她,顺便发了一会呆。她忍了一会,忍不住了,就用被子盖着头,在被窝里放出一点声音来哭。

我问她在哭什么,她说因为被讨厌了。我又问她为什么被讨厌了就要哭,她就说自己不能被讨厌。这话没有逻辑,而且莫名其妙。我这时候又问她刚刚的苦瓜好吃吗,她说好吃。

“好吃,但是因为可以更好吃,所以会让人觉得不够好吃,对吧。”

她又不说话了。这小姑娘还挺聪明的,没上套,因为这话的意思本质上还是在说“不好吃”。

我觉得有了点意思,就叫她把头露出来,告诉她我决定过几天拿苦瓜当圣诞礼物给她。是个没聋的都知道这是在整人,但小女孩好像有些聋了,她只对“圣诞礼物”这四个字眼起了反应。

她又不哭了,从被子里冒出两个眼睛问我:“你要送圣诞礼物给我吗?”

我以为她真的想要一大截苦瓜,就满心诚意地说没错。她又问我为什么讨厌她还要送礼物给她。

“怎么会,我那么喜欢你。”

我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洗锅碗弄冷的手给她吃冰淇淋,但是她完全没有反应,这就没意思了。她有些迟疑,好像完全不知道我在胡说些什么。她如果能清楚地认识到我打算送她的圣诞礼物是一大截苦瓜,估计就不会有这种疑问了。本来我就是想让她这么想,但她现在被“圣诞礼物”蒙蔽了双眼,这就少了点意思。

于是我又说了一次,打算用苦瓜做圣诞礼物。

她的脸就一下子沉了。

于是我又觉得她有意思了。

只可惜我还是那副臭脸,不然我可能会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这件事得怪谁,我也搞不清楚。

我和那个小女孩没有产生矛盾,尽管我在脑子里反驳了她的所有愿望,却还是在行动中肯定了她的所有行为。戏剧性交集最基础的前提没能成立。我本来想讨厌她,以此与“她不想被我讨厌”产生矛盾;之后我又想喜欢她,以此与“她讨厌我”产生矛盾——结果都只是徒劳。反复无常的我没有办法确定两者的任何一种,也就无法在产生任何一种情感矛盾。

于是,我决定主动出击。

制造矛盾。

同时,把上吊女打个措手不及。

小女孩在沙发上睡过去之后,我拿出手机,联系上了上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