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境没有月亮。

爱德华·唐纳却如被月光照耀般,同他的爱人一样,呆呆地望着魔境的天空。

其实这到底是不是天空,也不知道。

鳄鱼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念什么。四周一片黑暗。唯有魔境的海洋微微波动。

“想起来月亮,真美呀。”

“月亮?”

“我想出去。”

“出去?”

只有迟滞地回答他的章鱼小姐,好像正处于半睡半醒之间。

“我想让你和我一同去。”

“啊~呀~”

章鱼好像打了个哈欠。

鳄鱼却好像得到了回答了一般,说:“你继续睡吧。”

他不知道在这里度过了多长时间。

刚回家的雄心壮志——其实也只是和爱人相聚——以及浓情蜜意就好像过去很久的梦。

也许,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

……

隔天,鳄鱼和章鱼开始为远行做准备。

爱德华·唐纳终于要离开这块他趴了许久,几乎已经当成家的石头了。鳄鱼用水草做了一个不结实的袋子,他们抓了几条鱼扔在里面,鳄鱼把它套在自己脖子上。这就是他们的所有准备。需要准备的只有食物而已。

他在做这个水草袋的时候,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他的眼睛很难看到自己爪子里抓的东西。他的脑袋很难向下转。还好他有章鱼小姐帮忙。

还是当人好,他想。

章鱼小姐现在越来越不愿意游泳,她趴在鳄鱼的头顶。

爱德华仔细询问章鱼小姐石头外面的事情,得到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回答。但是,章鱼小姐告诉了他陆地在哪个方向。

在章鱼小姐的手舞足蹈之中,鳄鱼大概知道了,冲着章鱼小姐来时的方向走,至少有个奇怪的门。

章鱼小姐所说的门,或许也只是个小岩洞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爱德华已经决定要向前行。章鱼趴在他的头上。

“……你就不准备游泳了吗?”

“为什么要游泳?你不是会游吗?”章鱼扭动一下圆圆的脑袋。

她像桅杆上的水手一样,一只腕足向前指了指。“你往那边游就行啦。”

“其实其实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家?那里不是我的家。”

“不是?不管啦。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章鱼趴着说,圆圆的脑袋变扁,“我要睡觉啦。”

鳄鱼向前游行。他小心翼翼地让包裹和章鱼都露在水面上。

“你最近睡觉的时间怎么越来越长了。”

“很困!不过我不知道。”

鳄鱼的眼睛里露出严肃的目光,不过没说什么。

爱德华·唐纳有几个猜测,不过对于魔术、魔境一无所知的他,并不准备认同自己的几个猜测。

其实他早就应该向前行进。

驻足不前的原因,是因为对前方的恐惧,趴在石头上的安逸。拥有一位朋友的安逸和勇气并存。最近勇气占了上风。

第一天他们没遇到什么事情。

“晚上不能游,有怪物!”在晚上,他们就飘在水面上浅眠。

当然,章鱼小姐就趴在鳄鱼头顶上,能深眠。

第二天他们继续前游。越向前游,海域越加浑浊。原本是黄色,逐渐染灰。鳄鱼不往前游了。他返身游回,和章鱼小姐多抓了几条鱼。

“以后我们每两天吃一次。”

“……嗄!”

章鱼小姐闹腾一番,不过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爱德华的决定。爱德华谨慎的美德曾经多次救过他。他决定一感到不对就后退。希望还能退出来。

海域变得浑浊,奇怪的是天空也变得灰暗了。他们身处在与之前昏黄天地完全不同的地方。

“你是从这里来的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们继续前行。

爱德华感到一阵不适。这种感觉很玄妙,就像天地之间蠕动着一条巨大的蚯蚓。海水几乎已经完全变成深灰了。他游的速度越来越慢,随时准备扭头逃跑。

鳄鱼的眼睛看见远方的风暴。

他低声说:“章鱼?章鱼?你看见了吗?”

章鱼没有回答他。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海面突然内陷成巨大漩涡。但他们离漩涡仅有数里远,海面平整如镜——不如说,是平整、冷硬地如同灰黑色的冰块一般。

鳄鱼缓缓向后退。

——但是有点晚了,鳄鱼的眼睛止不住地被那漩涡所吸引。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令人厌恶的、污浊的怪物要从那里出现了。

他的直觉应验了。从那漩涡的中心缓缓升起一个怪物。

从天空往下看,那漩涡就像海面上的眼窝,一个巨大的、浑浊的黄色肿块从眼窝中升起,就像从眼窝里挤出一只眼珠。

那个肿块似的怪物慢吞吞地从海面上升起。鳄鱼紧紧咬住牙齿。

怪物自肿块中伸出千百条深绿触足,表皮一阵波纹之后,微微内陷,旋出一只大眼。那只眼珠转了一圈,盯住鳄鱼。

鳄鱼一动也不敢动。

“恶心!那里面一定都是粘液。”

“你还能说话啊!”

怪物盯了他们一小会儿。奇怪的是,爱德华并没有先前像被人面犬盯住一样的憎恶感觉。那只大眼珠是空洞的。

怪物的表皮再次波动,这次出现了一张大嘴。

鳄鱼再次有了不妙的预感。他连看也不看,低吼一声“抓紧了!”甩尾回身就向来处游去。肿块怪物的巨口张得越来越大,呕吐声充斥天际,怪物吐出了鲨鱼。

墨绿色的,奇特的鲨鱼。

那只怪物在不停地呕出鲨鱼,爱德华无暇观察那些鲨鱼长什么样,现在他有一个机会来试验一条鳄鱼能游得多快了。他一边游,脑子里一边出现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那怪物对他们本身没恶意。

“你游错啦,游错啦!”章鱼小姐用腕足拼命掰着他的脑袋。

他没游错。爱德华斜冲着那些鲨鱼游过去。他想绕到那个怪物后面。

听说鲨鱼游泳不会拐弯。

直线游的话,鳄鱼不可能比鲨鱼游得快。爱德华并非博物学家,那些鲨鱼乱哄哄地从怪物嘴里冲出来,看起来懵头懵脑,拐一个大弯追到他还有一段时间。他现在看清其中一两条鲨鱼长得什么样,心头一沉。

那些鲨鱼,只是爱德华下意识安的名称罢了。那些鲨鱼长着翅膀。

“该死!”

看起来还没有鲨鱼会飞。它们背上长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该死!该死!该死!”

他一边疯狂地游,一边咒骂。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大。

如果鲨鱼会飞怎么办?

他又往后看了一眼。好消息是,那些鲨鱼不会飞。

坏消息是那些翼状器官能让那些鲨鱼游得更快。那些鲨鱼的身上好像带着绿色的粘液,游动之处,海水渐渐染成灰绿。

他想,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章鱼小姐大喊:“我比你游得快!”

“不行!”

他一边拼命向前游动,一边否定了头顶上的主张。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快过。该死,要是有块石头就好了。爱德华发誓他会蹲在石头上一个一个咬死那些绿鱼。

海水的灰色越来越深。

“章鱼!你说的那地方在哪儿?”

“往那边走啦!”

章鱼小姐拿腕足掰着他的头。他不得不把尾巴甩得再用力些。

身后的翅翼鲨鱼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该死,哪怕找个安全的高处把头上的同伴扔掉也好,他就可以心无挂念地返身咬死它们。

“还有多远?”

章鱼的腕足都快要把他的眼睛遮住了,“不知道啦!不知道啦!”

“要你有什么用,抓好了!”

他的尾巴用力向下拍,腰部一甩。堪称巨大的野兽躯体飞腾出水面。他在空中翻转,张开嘴,狠狠地咬死一只快要追上他的鲨鱼。

该死,该死!

要是在地面上或者沼泽里,他可以用这种方法把它们全咬死。他的尾巴可以把它们全甩死。

但这里是鳄鱼不擅长的,而鲨鱼擅长的海洋。绿色怪鱼离得越来越近了。

味道不错。

他扭头又咬掉一只鲨鱼的翅膀。

嘴里不忘说着话:“你们要这玩意有什么用!你们能飞吗?”

心里却想,这些鲨鱼究竟厉害在什么地方?

虽然长着翅膀,但是不会飞。

虽有尖牙利齿,但没有十个围住,不过也是让爱德华鳄鱼全都咬死。

魔境的主人绝无可能让他如此轻松就逃出生天。

更何况,他还有章鱼小姐的毒液。

他望上瞟了一眼章鱼小姐,在拼命往前游的时刻,心里却忍不住一笑。

这家伙,紧紧闭着双眼。那张章鱼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和女孩一样。

嘴里鲨鱼的感觉也很正常,也没毒。

他又咬死几只胆敢跟上他的鲨鱼之后,那些鲨鱼就不再一个个送到他嘴边了。

它们快速地,看起来很有耐心地跟在他身后。

爱德华冷笑一声,等着你们鳄鱼老爹游到没劲?

“章鱼!章鱼?离得还远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傻瓜,你张开眼看看。”

章鱼小姐睁开眼,往四周看了看。

“不知道!感觉……好像不远啦。”

“你说的那个洞到底在哪?”

“不是洞,是门啦,是门!”

“是门是门!门在哪?”

身后的鲨鱼开始了某种诡异的变化。

它们的翼状器官发生了变化。

爱德华又加快了一些速度,他深知不妙。

他的眼睛向后望去,鳄鱼的视界帮了他大忙。

那些鲨鱼……那些鲨鱼在抖动。

他拼命甩尾游动。如果鳄鱼的爪子也能用来划水,那该多好啊。

他看清了,并不是那些鲨鱼在抖动,而是那些鲨鱼背上的翅膀在抖动,好像要从鲨鱼身上挣脱出来一样。

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

“我感觉到啦!感觉到啦感觉到啦!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他往前看去,隐约能看到一面光幕。

没来由地,他讨厌这玩意。

那些鲨鱼的翅膀,终于挣脱出来了。

并不是翅膀带着鲨鱼飞上天空。

而是翅膀本身飞出水面。

鲨鱼的尸体不断冒着绿色汁液,沉到海底。

那是虫子状的怪物。

他简直想大笑,催动自己想出办法。

如果章鱼是正确的话,再坚持一小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就赢了。

那些虫子简直跟鱼骨似的,有着尖利的不知是爪子还是喙。他看不清,他也不想再看。

有的鲨鱼变成了虫子,有的还没有。虫子比鲨鱼飞的快多了。

“抓好!”

鳄鱼沉住气,猛然潜入水中。

飞在天上的虫子不能攻击他,但这样游得速度就慢多了。他还必须回到水面上换气。

他还不会用鳄鱼身体潜游。

其实,原来的身体里,他也是个旱鸭子。

他感到鲨鱼的嘴吻已经快要碰到他的尾巴。

章鱼仿佛感到了他想问什么,大声喊着类似“快到了”的话,在水中他几乎都要听不清楚。

他心里几乎要松了口气。

他浮上水面换气——

几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感到章鱼小姐从他脑袋上滑落,眼前一红一暗,灰暗的天空变成血红,继而一阵剧痛。

身后的鲨鱼终于找到了机会,尾巴被咬住了。继而是更多,更多地被啃咬的感觉。他的身体霎时变得沉重,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张开嘴衔住一片血红中慢慢下沉的那一小团黑影。

小心地不让牙齿伤害到那团东西。

他拼命向前游。尾巴好像撕裂了,没关系。

上颚滑溜溜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很滑稽。他突然想到,像章鱼小姐这样滑溜溜地死去,不知是什么感觉。

眼前一片血红。他只管对着血红中的那一点白光冲去。尾巴撕裂般的疼痛,眼睛的疼痛,背上不断增加的疼痛,他都好像忘掉了。

他好像扑向提露莎的红发,好像在扑进爱人的怀抱之中。

他的鼻尖触及到了一片温暖的水晕,接着是全身都冲入其中,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哦——!两个小家伙!嗯?有点奇怪——!”

耳边响起雷鸣般响的、金属质地的声音。

爱德华·唐纳眼睛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