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提·派帕斯自不朽城监狱返回旅店，感觉自己这番冒险其实挺没趣。他胡乱叫老板准备了点东西吃。旅店老板给他端来几张饼，一根长面包和一碗肉汤，他一边吃，一边和老板闲谈。他得知老板信仰的是老家的宗教，也就是海尔达信仰的乡下神祇，天上之主。顿时感到亲热了一些。
苏比特帝国皇帝还没来得及推行他的宗教政策。朗提认为这需要一点时间。他自己哪个也不信仰，或者说，哪个到时有用，他就信哪个。
那老实可敬的老板说：“陛下拨款给我们建了一个小神庙……”他得知朗提是法兰斐人，闲聊间，旅店老板给派帕斯看了看天上之主的圣器，看起来像是一盏小灯，外面有壳保护，里面灯火摇曳。
朗提说：“我老家也有一位亲人信仰神主，不过我倒没有在家中见过这样的圣器。”
那老实人笑道：“老神主体谅大家伙都穷，哪儿能让大家都弄这个东西呀。这圣灯是小博士发给我们的——别的地方还没有呢！就算咱们没有圣灯，只要心里有了，那就行啦。”
那店老板又在喋喋不休着什么“五礼”、“七礼”，宗教功课从早做到晚，但也能一个“礼”都不做。
朗提心想，海尔达确实一个也没做。
对于朗提这样的实用主义者来讲，这倒是个好应付的神。“小博士”看来是不朽城里的教士。
旅店老板热情地塞给他一本书。度支官无法拒绝。
他仔细观察那盏“圣灯”，发现“圣灯”里面，竟然有一片“那种晶石”。那玩意是军用物资，所以这“圣灯”才能长明不熄。度支官心头一动。他原本确实以为，天上之主只是个乡下小神祇而已。
朗提吃完饭，旅店老板离开了。他躺到床上，心里想着自己，想着红发女人，再想自己前途未卜，法兰斐总督，监狱里的公主，怎么也睡不着。他开始看那本书。
这本书应当是“天上之主”的圣经，他原来在法兰斐从没看过，但他记得海尔达家有一本。
“仅将圣书奉献给所有纯洁、真诚和高尚的人们，愿天上之主伊梅·伊达伊护佑他们美满幸福。”
底下没有署名。字迹印得很工整。度支官对这个教会的评价又高一层。
不过这种语气不像宗教书籍。果然，他又翻过一页，还有一个“前言”。
圣书怎么还能有“前言”呢？
他又读了下去。
“本书——神主伊梅·伊达伊借先知之口传下世人应遵从的善行和美德的集合，其成书年代应早于迄今一千到一千八百年前。本书曾以金字写在一万张羊皮上，计二十四万九千三百字，分为二十一卷，珍藏在巴普洛达尔。但随着古代王朝的毁灭和连绵不断的兵燹之灾，被冥顽不灵、暴殄天物的‘魔鬼’们毁去了。因此，原先流传至今、我们称作‘灯火圣书’的，并非远古时期的原作。曾经保存至今的残卷仅余十万字，且用古帕拉法兰斐语写就。二十一卷的《灯火圣书》向来被分作三大部分，第一部分，阐述天国的知识和活动……”
下面是冗长的对圣书的介绍。在度支官的印象里，宗教经典怎么会有前言呢？
他翻过几页再看：
“《灯火圣书》所用的语言，因这部圣书而得名古灯语。后有法兰斐学者将其翻译成古法语，这两种古老的语言皆发源于法兰斐南部，它们都是古法兰斐人重要的语言之一。古灯文堪称世界上最完美的文字之一……被称作……意即“神圣文字”，专门用来撰写宗教著述。然而，时至今日，无论是古灯语还是古语……”
他又翻过一页。
“毋庸置疑，每个富有学识和教养的法兰斐人，当得知卷帙浩繁的‘灯火圣书’大部分业已散佚时，心情都会十分沉重，并为古经遭此惨遇而深感痛惜。但，神主告诉我们，过往命运无法改变，历史亦为残酷无情。难道，神主的话语仅剩下断简残篇，就不能引指信者们探知祖先的优秀文化和思想、为今后开辟前进的道路了吗？圣书虽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却仍是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我们应当窥见神主智慧话语中，祖先的功业和法兰斐民族的光辉历程……”
度支官皱起眉头，他又往前翻了几页。
“……然而天上之主绝非无情、无智的，圣女贝阿特丽雅应神主召唤，将古灯语的圣书原作译作现代法语，我们将圣女译文与其他学者的古法语残篇节译相互对照……”
接下来是前言作者对其他宗教学者的一顿鞭笞。然而这似乎已经是他们这一界的通识。提到的名字有十几个，度支官认识一两个，是他幼年上过的教会学校里老师提过的名字。不过那些都是旧教徒。
“……每一本有良知的博士印发的圣书的首页，都应有圣女的题言。近六十年来，旧教、苏比特教的学者都企图证明圣女翻译有误，然而圣女是完美无缺的。我的意见也是如此……”
度支官失去耐心，翻到了前言的最后。
“圣女绝非出自宗教狂热或民族偏见而将圣书翻译为纯正法语，不如说，将神主的话语以其伟大祖国的纯正语言翻译出来，正是尊重祖先和传统的表现，何况圣书的内容本就能以法兰斐语清晰地表述呢！现代法兰斐人会说苏比特语的远多于会说法兰斐语，也正是我们正在应对的事实，因此我们撰写了圣书的苏比特文译本。译者若能看到他的劳动能在传播神主教诲的方面起到一丁点作用，那就算得到了应有的报偿，从而欢欣鼓舞。因为他像其他法兰斐人一样，深知法兰斐人由于精神不振而长期裹足不前，并为此感到苦闷彷徨。愿神主保佑法兰斐人意志消沉的冰山，早日化作勤奋进取、奔流不息的江河吧！正如古代皇帝写在他的碑志上，也即圣书第一卷的颂诗：
‘愿有朝一日，昼夜充满光明，人们齐声把火、太阳和春雨称颂！’
署名：波利·波尔伯尼·杜斯特”
总得来讲，度支官认为这圣书的译者有点儿爱显摆。他觉得这显摆之中藏着危险的东西。不过——这些都不归一个小小度支官考虑。
他有点儿困了。
度支官很怀疑普通信徒有没有耐心读这篇长长的前言。竟把自己的话搁到天神教诲的前面。
他翻开圣书正文的第一页。
“真诚乃幸福之源泉。呵，伊达伊！我将高擎双手，为诸造物祈求安宁欢乐。”
这似乎是一种音节诗。朗提其实没有耐心看这些宗教文字，他往后随便翻了翻。
“伊梅·伊达伊！
万物初始，是谁创造真诚？
是谁令星辰运行？
是谁让太阳照耀大地？
是谁使月亮圆缺阴晴？
伊梅·伊达伊！
力撑苍穹，架天地于晴空者谁？
创造江河，哺育花草树木者谁？
圣洁无欲，变幻莫测的指挥者谁？
丰美智慧，赐予宝藏的和平者谁？
天上之主呵，善良的主宰者又是谁？”
“神主令先知晓谕正教徒：
上帝、天神，具为原初使者；天国恩惠，各天使转达也未曾失色。正教徒鄙弃异教徒，即受阿芙拉西亚蛊惑、鄙弃神主之宽善真诚，纯洁智慧。凡笃信者，我将许诺。凡作对者，就针锋相对。”
他翻到讲故事那几篇。
“巨妖阿芙拉西亚追逐法拉卡尔特。只见那法拉卡尔特——
面对强敌，毫无惧色
休得口出狂言，自吹自擂
今日战场，必将你百眼戳去！
看那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中——
正教徒将魔鬼杀得一败涂地！
好一个法拉卡尔特，只见他——
飞身骑白马，烈火胸中藏
狂风燃芦苇，利剑遮月光
手起剑落，阿芙拉西亚十眼已丧！
……勇武少年放声哭诉：
啊，我声名显赫的父亲
你怎会倒在血泊里？
呵，天鹰般威严的将军
是谁掠走了你的坐骑？
如此羸弱的妖魔，怎么会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如此狡诈的鬼怪，才能让你纯洁的身躯中计！
只见那无欲胜利者化作的战马，突然开口说话：
孩儿啊，你的父亲并未死去！……”
朗提·派帕斯越看越困，最终，圣书掉到地上，度支官沉沉睡去了。
……
……
一条鳄鱼从光幕中冲出，狠狠摔在海滩上。张嘴吐出一只章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爱德华·唐纳终于逃出生天。在朗提·派帕斯津津有味地阅读圣书的时候，我们必须向读者说明，我们不厌其烦地向读者们引用朗提·派帕斯所读内容的原因，恐怕各位读者也已经猜到了，正是因为，那个雷鸣般的金属质地的声音，正是巨妖阿芙拉西亚所出——至少，它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鳄鱼缓缓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前一片薄黑笼罩，像看烟火似的，有五颜六色的光片闪动。爱德华·唐纳真的瞎了。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在踏入魔境时，在和人面犬搏斗时，在变成鳄鱼丢弃人身时，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他可以忍耐丢掉一只手，他可以用一只手战斗。他也可以忍耐丢掉一只脚，他爬行也能战斗，但他不能没有眼睛。
爱德华发出一声怒吼，他想用手捂住眼睛，其实他想用指甲去挖眼睛，但都做不到，他的前爪够不到眼睛。
在这时他才真正痛恨自己这副躯体。
他的眼睛，原来曾经如火烧般痛，现在已经不痛了。他视野的中心有一块巨大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在极小的边角，还有闪烁的火花仿佛嘲讽他似的。
有柔软枝条般的触感，章鱼小姐用手拂过他的眼睛。
“鳄鱼先生，你瞎啦。”
章鱼小姐用她平常的态度，轻轻松松地，不紧不慢地说。
他认为她应当怜悯他——这种念头转眼间就丢去了。他似乎应该对这句风凉话燃起仇恨，但他知道章鱼小姐一直以来就是这种语气。
他向那响亮的金属般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我是谁？”
那声音唱起歌来：
“我——我叫做阿芙拉西亚。
我阿芙拉西亚，
手似千条江河，眼如万片湖泊
每片湖之阔，每条河之长
足够无欲胜利者四十天奔波
我丰腴俊美如妙龄女郎
亭亭玉立又纯洁善良
我勇敢强壮似牧羊小伙
矫健迅捷而肩宽腰阔——”
“依我看呀，它就是个大章鱼。”
章鱼小姐说。
由于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此时双目已盲，我们就不得不跳至天空为读者叙述巨妖阿芙拉西亚的长相。巨妖阿芙拉西亚，诚如章鱼小姐所说，就像一个大章鱼。不要被它的那些鬼话所蒙蔽，它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青色的大肉球，肉球上有许多的眼睛和触手。
也许对于尚拥有完整灵魂的爱德华来讲，看不见巨妖的长相反而是一件幸事。
“非也！非也！”阿芙拉西亚大叫道，“小姐，我哪里不丰腴俊美，又哪里不勇敢强壮？我的风姿连天神也沉醉，我这不是亭亭玉立在这儿嘛！”
那可怜的鳄鱼说：“你好，朋友，很抱歉我看不见你的风姿了，如果能看见，那我一定为你喝彩。”
“朋友？朋友！”巨妖说，“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先生。小姐，你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了，从现在就是！”
“朋友能吃吗？”
“不能，”巨妖说，“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尝试一下吃你们。”
“你太丑，我才不要被你吃。”
奇怪的是，巨妖没有再打趣这句话，它的大脑袋，莫不如说它只有的那个脑袋，弯到瞎眼鳄鱼的头顶上，它的许多眼睛闪来闪去，这大概就是嘲讽爱德华的烟花的来源。
“哦，朋友，你瞎了。”
“我真希望你们不要每个人都来提醒我这件事。”鳄鱼冷冷地说。
他无助地趴在地面上。
“瞎——是一件好事，朋友，如果你再多上几只眼睛的话。”
鳄鱼的心底终于燃起愤怒了，他拼命眨着自己那双瞎眼，边角上的烟花闪烁地更快了。
“别生气，朋友，我知道瞎的感觉。”
巨妖滑稽地把自己扭过来。
“鳄鱼，它背面的眼睛都瞎了。”章鱼小姐说。
“你相信你朋友说的话吗？是吧，我也是半个瞎子。”
“我——我不想让你们跟我说话。”
“是的，是呀！我也佩服你，在刚瞎的那时候我可说不了这么多话，我撞天，撞地，撞大山，吃人，我什么都干。现在想想真怀念那时候。”
鳄鱼趴在地上，一言不发。他现在真的明白，自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愤怒和恐惧之后，是痛楚。对他来讲，是真实的、少有的痛楚。每到这个时候，他会想起提露莎。但这次，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想把自己的头藏在怀里，但他是一条鳄鱼！
湿滑的一团爬上他的头顶。
“乖——乖乖。”
温柔的腕足擦拂着他的鼻尖。
“这里是哪里？”他痛苦地问。
“你问了好问题，”巨妖回答，“这里——是囚牢。”
他绝望地低下头去。
“显而易见，这里是我的囚牢。是关押我，巨妖阿芙拉西亚的囚牢。”巨妖说，“不过——偶尔也有像你们这样的人闯进来。”
“他们都被你吃了！”
“不——不不不，我的小小姐，我不吃人，我现在已经不吃人了，其实我什么都不吃，当然啦，偶尔我吃几条鱼打牙祭，不过他们不是已经不算人了嘛。”
爱德华其实听见了这句话，但他不愿意为这句话付出任何思考，哪怕后半句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也吃了不少鱼。
章鱼小姐茫然无知地问：“那，你知道出去是什么地方吗？”
“出去！是自由！小姐，你已经忘记了自由是多么可贵，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谈论它。——不过今天的时间好像快到了。”
“……出去？”
鳄鱼模模糊糊地说。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呢。出去有自由，但这里有自在。我倒是非常快乐，每天都在思考深奥的哲学问题。”巨妖友好地说，“朋友，我刚才是不是说了，当个瞎子有好处？当个瞎子当然有好处！你可以看不见许多烦心事，眼不见，心不烦。内心的宁静非常重要，我的朋友，当你到了我这一步，你就会真正觉得，眼睛瞎不瞎，没什么大不了的。”
鳄鱼一声不吭。
“唉，朋友，你觉得我眼睛多，我还有一半眼睛，所以在此大放厥词？”巨妖的眼睛个个都睁大了，“不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如果我还有一千只眼睛，没有人能够打败我！没有笼子能够关住我！像你们现在呆的这地方，我只要眼睛一闭，一睁，就把它掰成两瓣！”他热心地说，“就像……对，就像你把烧鹅的大腿从它身上撕下来一样。老实说我原来也这么干过，小动物的叫声真喜欢。”
巨妖说到这，开始低声说：
“……可我那半边眼睛是怎么丢的呢？”
它眯起眼睛思考，一边喃喃自语。
空气中出现了一个黑洞，无数条黑雾组成的锁链紧紧捆住巨妖，把它拉走了。它大喊：“明天见！我的朋友，我要回到我的囚室里去了。”
它消失了。
这间“囚室”里只剩下章鱼小姐和爱德华。
我们还没有描述过爱德华这间“囚室”环境如何，既然他已经瞎了，那么描述这里的环境对爱德华·唐纳而言就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