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家药房,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一个少年惨白的脸庞,他坐在一张矮桌前,左手翻找查询古药书,右手在纸上不停记录,他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把写下的文字全部划掉。一只白兔默不作声地咀嚼少年放桌上的菜叶,只有耳朵频频抖动。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抬头确认北墙下三人的状况。她们并排躺在一张大草席上,共用长枕和一条薄毯,草席边放有一个装凉水的铜盆,盆内浮着一条白毛巾,这些东西是他在附近药房管理员的小屋里找来的。
距韩易他们服下药引那时已经过去了三个钟头,从结论说起,药引有一半是制作成功了,服下药引后两人以及韩易都摆脱了生命危险;但也有一半是失败了,因为留下了遗留症。
他变得无法聚集灵力,想必那两人状况也相似。对他而言不算大问题。但是对她们而言,一身修为恐怕比性命更重要,修行者失去灵力就如同健康人变成残废一般痛苦,而他最不愿意见到女孩子痛苦的表情。
他正在读的这本古书也是在药房角落的夹层里发现的,前些时候光线暗时间又紧迫,他看得不仔细,当他做完药引之后重新搜查了一遍药房,便找到了它。
古书记载:灵力是构建这个世界的基础,万事万物都是由灵子“堆砌”而成,天地山河,草木虫鱼,无一例外。灵子无处不在,分布在所有的空间和时间,低密度的灵子聚集态称为灵气,密度升高一些则称为灵力,若是灵子按一定规律被高密度压缩在狭小的空间内,就构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
灵子会对人的意志产生反应,这一现象被学界称为修炼的基础原理。
所谓修炼,便是在意志的引导下,借助天地灵气改造自己的存在,从而谋求超脱凡胎,成为自己理想的样子。所谓法术,便是凭借意志作用于灵子,从而改变物质的存在状态,引发奇迹。
……
……
……
古书不知流传了多少朝代,原文的语法和词汇几乎已经读不懂,好在书页正文旁边的空白处有许多蝇头小字的注解,他倒也勉强读的下去。可以看出这些注解出自十多个人的笔下,墨色和字迹都各不相同,有的褪色有的清晰,林林总总加起来注解的字数是正文的好几倍。
一些注解改进了正文药方,一些注解补充了正文没有涉及的知识,还有一些注解记下了执笔人自己全新的研究成果。
越是往后读,他就越是惊讶,即使他不懂灵药学也能看出这本书的出格,若是上面那些药方和修炼方法的描述属实,只要依照它来修炼,任何一个人都必然能修成正果。
其中有大量注释的价值甚至超越了原文,即便单独成书立作也无不可,它们却依然只作为原文的注释存在。他隐隐感觉到这是一本旷世奇书,一旦此书现世,世间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然而这些都与他现在面临的困境无关,他只是想从古书中找到一篇解救她们的办法。
逝者如斯,他专注读古书,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眼看着油灯将要燃尽,灯花噼啪炸裂,竭力释放出最后的光明。他起身换了一根灯芯,重新添些灯油。夜风吹过窗棂,激起窗纸震颤,其声如泣如诉,而他充耳不闻。
黄天不负有心人,到夜尽天明之时他总算抬起头来。
“找到了。”他揉揉眼睛,迎着曙光露出微笑。
他倒掉盆中放了一夜的水,打来清凉的井水回到屋中,一个一个擦去她们脸上的汗水和污渍,最后顺便也擦了擦自己的脸。他在原本的世界里当过志愿者,对照料病人算是小有心得。看着女孩子们的容颜恢复色泽和光亮,像雨后洗尽尘埃的柔嫩花瓣一般,他的心情也好起来。
“希望在她们醒来之前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掉,解决掉,一个也不留~”他念叨着,按照古书上的药方开始配药,正巧药房里就有工具,省了他不少麻烦。
陈皮半两,青皮半两,乌药一两,木香适量……适量是多少来着?他挠头不解,暂且放过这里继续往下读:枳实熬制成水煎液,香附晒干磨成粉末,纯净水属性灵结晶十克融化为液体,百质花蒸馏浓缩……身后就是通往仓库的门,他把材料记下,带上一个竹篮,前往仓库收集药材。
仓库里像是图书馆一样横横竖竖整齐立着数十个大药柜子,每一个柜子又划分为上百个小格子,药材就存放在这些小格子里。
“编号四三零一七——陈皮找到,编号四四八三二——青皮已确认,一零七灵结晶找到……”韩易一一把这些材料放到篮子里,顺手他又搜刮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灵药。
拿完需要的材料他便回到药房。大部分材料比如陈皮已经是处理过的,节省了一些步骤和时间。
他挽起衣袖开工,用天平称量,注入清水,用筷子搅拌,振荡,把糊状物倒入煎锅,盖上盖子,点燃灵力炉,文火熬制,一个钟头后熄火,借余温投入灵结晶液包裹药胚,助其成型……
因为仪器和原料都有多余的,他间隔十分钟,先后在十个炉上开始炼药,第一炉开火十分钟后第二炉开火,再十分钟后第三炉开火,以此类推。即便有古书作为参考指导,他也不觉得能一次成功。这很像是在做化学实验,他产生不合时宜的感想。
第一锅出炉,他一揭开盖子就闻到浓烈的焦臭味,似乎火力开过大煎糊了,他赶紧调整灵力炉功率。
第二锅出炉,前期火力过大后期火力微弱,表面焦糊内部还在流淌。
第三锅出炉,丹药甚至没成型,韩易再次调整灵力炉功率。
第四锅丹药的形状、色泽和香味都与古书上描述的相差甚远,而第五锅材料比例配错了……
他不停地重复配药、炼制、检验的过程,从中吸收失败的经验,不断改进着炼药技术,终于在第四十七次炼出了一炉不错的丹药。
他拿起一颗对光细看,丹药呈现棕褐色,夹带暗金斑纹,拇指大小球状,闻上去有草木芬芳,用手一捏感觉稍有弹性,这些特征与古书中描述完全相符。
“啊~”他将一颗丹药高高抛起,张嘴去接,丹药不偏不倚正好掉到他口中,嚼嚼,咽下,这酸酸涩涩的味道有点像灌木丛结出的野果子。
突然屋子角落好像传出了什么声音,他转头看时三人都安安分分地在熟睡,应该是听错了吧。
他当场盘膝坐下,等待药力散开。不出一刻钟,体力灵力开始活化躁动。他试着沿经脉运转灵力,略有阻塞不过大致无碍,炼气一段时间后仅剩的阻塞感也完全消失,反而感觉神清气爽,熬夜后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体内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宛如清泉汩汩注入干涸的泉眼,无形之气在五脏六腑充盈膨胀,他忍不住跳起来对准药房敞开的门口打出一拳。
“喝——”一股劲风自他拳心发出,呼啸着冲出房门,翻开地上的草皮掀起泥土,掠过水池激起千层浪花,最终击中数十米开外的一棵粗壮的松树,将其拦腰折断。韩易顿时看傻了眼,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瞅瞅自己的拳头,又瞅瞅倒下的松树。
“喝——”他试着再打一拳,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就奇怪了……
“嘿!”“霍!”“哈——”韩易左右开弓接连打了好几记直拳,没有任何反应。
“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摆拳!欧拉欧拉欧拉——哈、哈……”他累得气喘吁吁,却不见任何反应。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下巴,刹那间灵力涌动从指间迸发,狠狠地打在他脸上,将他击飞,凭空翻了几个跟斗,最后脸着地夸张地摔倒,关键他还一点都不觉得疼。
蓦然间屋子里响起银铃般的娇笑声:“你,你从刚才都在做什么呀,呀哈、忍不住了,哈哈——”
韩易爬起身看时,又是那个女孩,她捂住肚子滚来滚去笑得合不拢嘴,一双修长的玉腿啪嗒啪嗒上下拍着凉席,裙摆扬起,掀开到危险的角度。韩易并不打算提醒她。
他拍拍身上灰尘,咳嗽一声问她:“你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就在你不怀好意地对我们动手动脚的那一会儿。”
女孩停止翻滚,侧身看向韩易,大概是看到文易的脸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女孩又咯咯咯地笑开了。
“姑娘啊,别说动手动脚的,实在太难听,我不就给你们擦了一下脸么,其他的我想都没想过。”韩易自证清白。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唯独轮到小师妹的时候你格外用心,反反复复擦了不知多少时间。啊!果然……你是那种人么——今后不许你靠近小师妹!”
女孩一把抱住旁边沉睡的小师妹,回头嗔视韩易。
“冤枉啊,只是你小师妹面上脏污不好洗净,才多花了些功夫。”韩易苦笑。
“居然说她脏,你嫌弃小师妹!”女孩斥道。
“不不不,绝无此事,如果要问是喜欢还是讨厌,当然是偏向喜欢的。”
“小师妹才刚刚满15岁哇,你居然说喜欢她,变态!loli控!你们师兄弟都是一路货色,大变态!”女孩随手抓起鞋子对准韩易扔过去,他轻松躲过。
见状她冷哼一声,话锋一转:“不过算你有眼光,小师妹在我们门派里可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我才不给你~”她抱小师妹更紧了,用自己的脸磨蹭小师妹光洁柔软的脸蛋。
“与其说我是‘那种人’,你不更像是‘那种人’吗?”
韩易冷静地指出这点,却惹恼了女孩,她扬手又是一只鞋子飞过来,他仍然轻松避开。
“逃避现实就到此为止吧,”韩易有些不忍心地说,“你应该有很多想问我的事,我也有很多想问你的事。”
她骤然停下,背朝韩易一动不动,化作雕像。
“昨天,你们离开比赛场地以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倒在那个巷子里?另外, 为何你和大师姐受到必死的重伤却没死?”
她一言不发。
“那么就由我来说猜测,姑娘你只要纠正我话里的错误就好。”
“昨天你对师兄的比赛结束后,你便带上小师妹一块返回冷家大院,但是刚出赛场就遭到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团伙追杀,城里还便地都是死人,你自然会想到联络师门求援。
黑衣人预料到了这一点,故意把包围圈放一个缺口,诱导你们逃往那个事先准备好的巷子,再将你们和赶来的救兵一网打尽——也就是围点打援战术呢。”
她不做声,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大致上是猜对的。
他继续说:“冷家高手众多,既然抓小师妹以后,无论如何都会遭到冷家的追击报复,那么还不如趁早消灭掉敌对势力,从而避免妨碍,这也是镇压城市的必然要求——他们的头头应该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这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只是在理所当然的情况下做出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任何人面临那种处境都会做出跟你一样的行动,也别抱着‘要是当时没有向师门求救就好了’这种想法。你的行动不是对的,但也不是错的,出现无法挽回的结果只能说是像天灾或者不幸一样,不能怪自己——所以别哭了哟,就像刚才那样笑一笑,笑容才适合女孩子哟。”韩易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柔。
“为什么……知道……”她带着哭腔缓缓开口。
“你一直在勉强自己吧,明明才经历惨变,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纠缠在无关的问题上,想不发现都难。”他叹口气:
“但是一昧忍耐算不上坚强,你大可以对自己诚实些,如果实在难受就大大方方哭吧,哭完再去努力——这是学校老师曾经送给我的话,现在我把它转送给你。”
“笨蛋……一会要人家别哭,一会又要人家哭,才听不懂啦!明明只是个变态……”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那时……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她抽噎着说出经过,“我保护不了小师妹,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从我怀里抢走……刀剑法术到处飞,脸上身上全是血……自己的别人的……我动不了,大家都受了重伤,几个师兄姐把我藏在身下……所以只有我活着……明明我才是最该死的人,但我偏偏死不掉……还有小阳姐,把她的法宝给了我用……她留给自己就好了,何必、何必救我这种人……小杨姐……”说到后面她泣不成声。
韩易心中一动,将灵力集中到眼睛,那边大师姐的头上果然别着一把金钗,造型与昨晚女孩用来威胁韩易的那一把相仿。
到此大部分的迷都解开了,寂静的屋子里只余下女孩子啜泣的声音。
韩易不愿意打扰她,离开药房准备找些吃的东西。他知道,像这样的时候一个人独处反而比较好。人真正脆弱的时候需要的不是几句浅薄的安慰,而是一段仅属于自己的时间,从而与自己和解,达到内在的从容。
不过真是奇妙呢,他想,短短一天内师门剧变,师妹遭掳,三人昏迷,两人重伤濒死。而她们师姐妹历经险境,现在又重新相聚在冷家大院,不可不谓是奇迹。
神明也许比较喜欢夏天,他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