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楼下抽烟的功夫里,几位叔叔阿姨下来了,哥哥和母亲跟在后面送他们。我赶忙熄了烟头过去送他们。
“你们先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竟然是那位质疑给我们借钱的阿姨给母亲说的话,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否耳朵出了问题。
“原来,不谈钱财,大家还是好亲戚。”
我摇摇头,想明白了。
送走了亲戚,我和哥哥环绕着母亲回去父亲病房,一路上也不说话。
“老大,你记一下,借了谁家多少钱,这几天联系人,把那套房子卖了吧。”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先后看出了疑惑和释然。
“六叔两万,五叔一万,大伯二伯各一万,还有这五千,加上家里的几万,应该够了…”
“抢救和住ICU的几天,花了多少?”
母亲眼睛盯着父亲的呼吸机相当平静地问道。
“交了六万左右,早上,医生又喊我交钱了,交了三万…”
母亲点点头。
“我去找我同学借点吧。”
我掏出手机跟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打过去电话,他也没问多少,立马转了一万给我。
“我这里借到一万,明天早上拿去一起交了吧。”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病房里只有父亲若隐若现的呼吸声音流淌。
“医生说,能熬过这几天,就可以了。”
母亲嘴里念叨着。
“那阿姨真是,不借钱的时候,倒是个好亲戚,谈起钱,怕我们赖着她吗?”
一想起她的不适时候的理智,我心底的火就按耐不住,忍不住在母亲面前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子一样抱怨起来。
“就是…”
哥哥也很不好受。
“嗨,你们两个还小啊,人都是这样的,假如是我家亲戚如果躺在床上眼看就没了,我也必须考虑他拿什么还我,将心比心,谁都过的不容易…”
母亲没有回头的一句话砸的我哑口无言。
这个男人没有躺在这里时候,家里的全部经济来源确实全部交付在他的肩上,这样想来,他的失去,就不单单是传承给我血脉的父亲的消失。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爷爷下葬时候的情景,同时清楚回忆起存放爷爷身体的棺椁被绳子牵引着放进坟墓时候的异样感觉。
那次,我们是按习俗,选择在死后第三天早上出殡。
出殡当天,天气还算不错,没有森森阴冷,没有刮风下雨。我们孙子一辈和我的父辈们同在大门口跪成一排,等着宾客抬着爷爷出来放上灵车,跟着,我们驱车上山,抱着所有丧葬用品随着棺木挨到墓地。风水师父在墓地四周做法,做法完,指导着抬棺木的宾客将棺木入土。
我跪在坟前,忘了当时在想着些什么,只记得棺椁在眼中缓缓消失时候,我很明显地察觉到身体里面的有些原本属于我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就那样随着棺椁的下放慢慢的,不可抗拒地从我身体抽走。
看着眼前仍然昏睡的父亲,我由心底发出一阵颤栗。
“医生说,有多大机会?”
我靠着窗户轻声问到。
“没说。”
哥哥回答了我。
“你们两个今晚回去吧,我守着。”
“今晚我留着吧。”
“你回去吧,赶了一天路,眼睛现在还是红的,我跟妈守着就行。”
“老大也回去吧,你都连续守了三晚了。”
“好吧。”
哥哥低头思索一会儿。
“妈你想吃什么,我们出去买些东西。”
母亲摇摇头,指着床头柜说到。
“这里还有好多东西,我饿了就吃点,你们回去吧。”
“好吧…”
没有过多无意义的寒暄,哥哥拎着我的行李箱,抓起我的书包带我出去医院。
出门点了两支烟我和哥哥一人叼起一支,静静叼在嘴上,谁也不说话。
回家后我就躺在沙发上不动了,感觉全身的气力都不知所踪,恍惚之间竟沉沉睡了过去。
“你回来了。”
“红莲…”
“东方执行者工会的人都洒了出去,尽量覆盖在各个通道,争取在你父亲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带他过来。”
“谢谢,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碍事,这期间,我们也发现了些蹊跷的事情。”
“嗯?”
我其实对于红莲所说蹊跷不感兴趣,出口疑问,不过是为了勉强应付。这情况我自己知道,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在部分通道口,有执行者发现大量生灵之力,就是鬼王死后留下的生灵之力。”
“嗯。”
我点头,心里感激她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而付出的努力,但是对于她说话内容,实在提不起动脑子想想的念头。
红莲看一眼低着头的我,继续说道。
“只有在鬼王试图突破界壁时候,才会被那股力量搅成粉碎,变成生灵之力,也就是说,最近又有鬼王有小动作。”
“他们能过去吗?”
“那是单行道,只能接引那边的灵魂过来,但万事都有意外,我们担心,会有鬼王撞上界壁不稳的时机,然后钻过去。”
“钻过去又怎样?”
红莲慢慢摇头。
“我也只是听前人说过,每隔一定的时间,几十年,几百年或是几千年都不一定,总会有大量灵魂集中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内涌过来的事情发生,而这事情发生的前奏,就是鬼王的影子出现在通道门口…”
“战争,疾病,天灾,人祸,都有可能造成大规模死亡,而且这近千年,这些事情没少发生…”
“没消停啊…生命可真是坚强,充满韧性。”
“是的。”
“所以生命的本能就是延续生命吧。”
“这话不假。”
她不说鬼王和大规模死亡事件时候,我反而对那些话感兴趣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钻过去那边世界的鬼王,跟历史上的生物大规模死亡事件有联系?”
红莲心满意足地点头,而且好像不单单是因为我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以前我们只能被动的接受那个结果,现在你出现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事实是你能借着梦境来往于生死两界,所以,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我?我能干什么,把那边的鬼王收拾掉吗?我在那边没有任何能力!”
这句话说出,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仔细审视过分在两界的自己。
那边世界,我习惯躲在那个自诩追求做一个如水一般润万物而不争,为此宁愿处众人之所恶的,名为千面的躯壳里面,而这边世界,我觉得自己受天之眷顾,像主角一样出现在执行者眼中,觉醒出仅存于传说中的重明鸟,还有那只允许我为所欲为的兔子。我迷迷糊糊来往于两界,一边是兢兢业业要埋头应付生活的我,一边是快意恩仇,江湖自由的执行者,我一时竟不知道哪个才应该是自己。
“你在那边可以听到别人心声,不是吗?”
“这个东西,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我说起自己听到的那些不堪直视的心声。学校里面,地铁里面,飞机上面,街头街尾,只要是能听见心声时候,我无不想抱头逃开,远远地逃开。
“你连自己都无法直视,就要被动接受那些东西,是会有些不习惯,可是现在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红莲用疑问句提醒我,那是我自己说过的话。
“哈…看来我说大话的毛病,到哪里都改不掉…”
“也不要妄自菲薄,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话,是事实,你需要的是,把自己的理念,铭刻在自己的潜意识,自己的行动里面。”
“知行合一吗?哈哈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笑了,可能是在嘲笑自己吧。
“千面,你最需要是勇气。你缺少支持你自己理念的勇气,而且你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你却一直在刻意回避它,这才是你最根本的问题。”
我低头,没有说话,我是有种自己把自己困住的感觉。
“接受,再理解,或者不理解。”
红莲又用我说过的话安慰我,虽然这句话记在我的笔记本上很久很久,但是,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掷地有声。
“回去试着发现自己的力量,不需要和鬼王硬碰,监视它就够了。”
“好…”
我用力点头。
“我该回去了。”
“去吧。”
醒来时候,哥哥正在吃饭。
“醒了啊,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哥哥放下碗筷,进去厨房给我盛饭并拿了碗筷出来。
“洗把脸吃饭吧。”
“好。”
身上盖得毯子应该是在我睡着后哥哥给我披上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洗完脸,过去坐在餐桌前,脑子也清醒不少。
“爸出事那晚六叔就喊我回来了,怕爸爸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后人。”
“嗯。”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晚六叔电话打过来,我直接打出租车赶了回来,一路上就在车上大哭,疯了一样大哭…嗨,当时给我吓坏了。”
“花了不少钱吧。”
“打车花了一千,不过也无所谓了。”
从我所在省份首府到我们市医院,足有三百五十公里,我想象得到哥哥当时模样。不过,他竟然能哭成他隐藏在话语里面的那种模样,我是没有想到的。
“你学校那边怎么安排的?不影响毕业吧。”
“不影响,工作也签了,就等毕业。”
“幸好咱们家还供出你一个大学生。”
我低头吃饭,没有接话。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筷,走过去跟哥哥坐在窗前抽烟。
“这几天我抽了好多烟。”
“我也是。”
哥哥把烟拿在手里仔细看一眼。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大一下学期吧,跟舞团里朋友一起,他们抽烟,我也就跟着抽了。”
“我十四岁出去餐厅打工就开始抽烟了,餐厅后厨,无非就是抽烟喝酒。”
“我一直觉得欠你的…家里一直出钱供我读书到现在,而你十四岁就辍学出去打工,我当时竟然没有拦着你。”
“不怪谁,我自己选的。”
“那次爸爸把妈打了出去,她跑去外地打工,我们的心思都在找妈回来,也就没有过多考虑你辍学的事情…”
“我也不是念书的料子,在学校里面也就无非是打架闹事。”
“哈哈…”
我们相视一笑,久违的一笑。不仅是父亲出事期间,也是和哥哥这不见面的几年里面少有的一笑。
“之后什么打算?”
“准备回来,万一有什么事,我就把妈接上来住在一起。”
“嗯。”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好好念书,以后工作也在外地,家里这边就交给我了。”
“的确。”
这同样也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很庆幸自己有个哥哥,有个能在母亲身边照顾她,并稍微弥补我不能在母亲身边照顾她的歉意的哥哥。这点上,不可否认,我是自私的,这同样也是我无能为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