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弥漫着一股消毒药水的特有气味,陌生面孔的医生正全神贯注地阅读显示在全息显像仪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像信息,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一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关掉全息显像,向一对夫妇说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是前所未有的新病症,目前还没有妥善的治疗方案。”
妇人开始掩面哭泣,丈夫则忧心忡忡问道:“医生,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怎么可能没得治呢!”
“目前来说没有特效的治疗手段,只能控制并发症治疗,但可能很难取得理想的疗效……”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病入膏肓吗!”妇人声泪俱下说道,“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啊!”
“目前来说只有山崎宏博士正在研究中的纳米医疗机器人可以进行DNA层面的治疗手术。”医生为难地说道,“但这项技术目前还不成熟,离上市应用还要一段时间……”
“我的孩子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吗?”丈夫追问道,“有什么办法可想吗?钱不是问题,保险公司会买单的。”
“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人体冷冻。”医生说着打开了全息显像仪,对着投影出的讯息介绍道,“这是一项三年前面世的新技术,它可以暂时冻结人的身体状态并随时予以恢复,原本是用作长途太空旅行的,但也可以让你们的孩子暂停这种非正常的身体衰老,等纳米医疗机器人技术的成熟再重新解冻。”
“安全吗?”
“相当安全,联合国卫生组织早已批准临床使用了。越是年轻的身体解冻的成功率越高,你的孩子正适合作人体冷冻,再拖个几年风险还会增加。”
那对夫妇将目光齐刷刷望向林志,问道:“儿子,你怎么想?要不要听医生的话,暂时睡一觉?”
林志看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楚,他看到几乎快要崩溃的妇人张开双手跑过来抱着自己痛哭失声。医生身后的的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投射出的草原影像闪烁了一下,露出一束红花石蒜,在黑暗中娇艳欲滴。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林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父母和医生投来的关切目光,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眼前的画面却逐渐模糊,直到黑暗中巴里克的细剑再度贯穿自己的胸膛。
林志猛地从梦中惊醒,坐起上半身大口喘着气,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想起刚才梦中画面又连忙低头一看,胸膛上的伤口已经被细心处理过,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并无大碍。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简单的营房,并排摆着几张还算干净的床位,自己正躺在其中一张上。霍琉璃趴在床边睡着了,可能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她的脸色有点难看,林志本来不忍心叫醒她,但可能是刚才的动静太大,她费力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到林志后又惊又喜说道:“林先生!你终于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是哪儿?”说完话林志只觉得口干舌燥,非常想喝水。
“这里是铁桥镇的医疗站,是同学们一起帮我把你送到这里来的。”霍琉璃说道,“你在这里睡了整整三天,医生说幸好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有点失血过多。对了,要不要先喝点水?”
看到他点了点头,霍琉璃马上递过来一杯温水,林志接过后一饮而尽。等等——这里是铁桥镇?林志半响才反应过来,既然到了铁桥镇,那么霍琉璃从这里可以直接搭乘去学城的列车,而不必像其它人一样再徒步沿铁轨穿越荒原……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林志有点难以置信,短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磨难后,“我们到学城了?”
“嗯嗯。”霍琉璃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谢谢你,林先生,没有你我真的不可能平安来到这里。”
“那……”林志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起当初两人说好的条件。
“只是……”霍琉璃低下头,支支吾吾说道,“学城检疫不许你过关,他们说你有可能受到了魔种的污染。”
“污染?什么意思?!”林志瞠目结舌喊道,“怎么……可能?”
由于说话时太过激动牵动了伤口,林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痛才没有叫出声来。霍琉璃连忙说道:“林先生,你不要生气,我马上回城与父亲说明情况,沟通好情况再来接你。”
等到痛疼稍缓,林志才慢慢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躺下来。
“父亲应该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我担心他们可能会袭击学城,要通知他做好防范。”霍琉璃忧心忡忡说道,“林先生你暂且先在这里养伤,我已经交代好医疗站的人照顾好你了。”
“好吧。“林志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我累了,要休息了。”
“林先生,请你养好身体,等我回来……”
霍琉璃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林志冷着脸不肯回应,只能默默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林志心中怎么都不是滋味。没过多久,窗外由远渐近传来火车缓缓驶过铁轨时发出的轰隆巨响,整个房间都开始微微颤抖,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地震。
当火车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一群人撞开,几个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闯了进来,他们在病床前列队整齐,为首的是一个面色不善的矮个子。他上下打量着林志,冷哼一声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荒原上的流浪汉。学院里的公子小姐就是不懂外面世界的险恶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志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霍琉璃前脚刚走,他们就后脚闯进来,显然来意不善。
“学城的公共资源,是为学城公民和为之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准备的。”矮个子军官趾高气扬说道,“你区区一个流浪汉,凭什么躺在学城的床上?享受着学城的恩惠?”
“霍琉……”林志刚想争辩,但说到一半还是把话吞进了嘴里,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借一个女人的名头来保命。
“霍家千金的父亲虽然是学城理事会的理事,但她自己又没有任何公职,她的命令约束不了我们。”矮个子军官冷冷说道,“我们都是文明人,如果你愿意自行滚蛋,我们就不动用武力。”
一名士兵将林志的背包扔到床上,上面沾着干枯后漆黑的血迹。他忍着疼,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床上坐起,慢腾腾穿好鞋子,两只手都在打颤。有一个士兵将外套直接扔在林志头上,他差点没坐稳倒下去,士兵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垃圾就该滚回垃圾该待的地方。”矮个子军官往地上淬了一口,“快滚!”
在众人注视下,林志拿着自己的行李步履维艰走出军营,这里没有一个人对他报以友善的目光。营门外的铁桥镇面积不大,只有十几幢用废弃石料搭建的房屋,大多是士兵的驻地和酒馆商行,和他记忆中的面貌相差不大。这里是通往学城的要道, 名为“世界路”的铁路径直穿过铁桥镇和宽达数百米的大悬崖,直通学城。铁轨两旁来往往都是各色人群,士兵,流浪汉,拾荒客,行商和朝圣者。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将不惹麻烦视为人生信条。
林志在路边找个靠墙的角落坐了下来,刚才一番折腾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的力气。
“老弟,打哪儿来的啊?”
坐在他对面是一个老乞丐,蓬头垢面,一条脚残了,手中的破碗只有几枚磨平的瓶盖,胸口挂着一枚锈掉的狗牌,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桥头镇。”
“那可是个好地方啊。”老乞丐笑了,露出自己缺了一半的门牙。“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儿闯荡,后来嫌小地方闯不出大名堂,就跑来学城当了佣兵。十年前在人马族战争中丢了条腿,就被军营赶了出来,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林志听了老乞丐的故事心情愈加低沉。霍琉璃,难道我九死一生把你护送到学城来,你却把我当成廉价工具一样用完就丢吗?
“老弟,我看你白白净净的,晚上可要小心一点。”老乞丐突然冷不丁提醒道。
“小心什么?”
“晚上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它们看不上我这种皮厚肉硬的老东西,专挑年轻一点的下手。”老乞丐摇摇头,叹道,“我每次见了都不敢声张,但那真是太恐怖了。比当年的人马族战争还恐怖,我的妈呀,人马虽然凶狠,但至少不会吃人啊!”
“军营的人不管吗?这里也算学城的地界了。”
“你说军营?哈!老弟……咳!”老乞丐还没笑出来就被自己口水呛了,几声猛烈的咳嗽后嘴角流出了一丝带着血的涎水,但他毫不在意用手背擦了擦,继续说道,“你想他们都是拿钱干活的,怎么会在乎我们这种出不起钱的人死活?”
听了老乞丐的话,林志有些不安,脑海中回想起那些吃人肉的魔种,但不一定是魔种,也许是有食人癖的人类,但两者都一样不好对付。他翻了翻背包,里面只有一个旧水壶和几件烂衣服,湘姐叮嘱过银面具务必不能离身,而其它值钱的东西不是为了保命用掉了就是送给了别人,根本没有投宿客栈的资本。
他靠在墙上,长叹一声,也许是自己命该绝此处吧。其实死就死,本来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果是被吃掉这种死法,确实有点让人难以接受。林志想到这里不由得泛起一阵苦笑,我折腾了这么久,害死了那么多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早死几年晚死几年的区别罢了。
“老弟你也别太沮丧,那怪物不是天天晚上都出现的,至少这几天都没来了。”老乞丐安慰道,“说不定已经走了。”
林志不想再搭理老乞丐,眼皮变得厚重无比,只想闭上眼睛再睡一觉,一名身穿学士袍的中年男人从二人面前经过,他顺手在老乞丐的破碗和林志的身上各丢了一枚铜币,老乞丐欣喜若狂,抓着铜板咬了又咬,喊道:“老弟,快看!这是真货啊!”
反正自己都要死了,拿这铜板也没什么用处,林志捡起这枚铜币扔给了老乞丐,说道:“送你了。”
“哈哈!老弟,真是好运气!等我去买些吃的……好久没有吃到点像样的东西了!”老乞丐兴高采烈拄着一根生了锈歪七扭八的废钢管当拐杖就往商铺走去。他走了正好落得耳根清净,林志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一次无梦的睡眠,当他醒过来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整座铁桥镇,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消失不见,耳边听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他不由得裹紧了外套。然后发觉口袋放着什么东西,用手一摸竟然是半块冷掉的馒头。想必是老乞丐不想欠自己人情偷偷塞的吧,林志长叹一声,自己确实饥肠辘辘饿得不行,水壶里还剩几口水,正好可以就着勉强下咽。
这种馒头硬得像一块石头,每次下咽都非常辛苦,经过十分艰难的努力,他才将它消灭干净。又试着站起来动了动身体,胸口立马传来一阵剧痛。林志干脆放弃无谓的挣扎,躺在地上等死。老乞丐迟迟不见人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孤单一人。脑袋昏昏沉沉的,闪过一段段回忆的画面,面孔模糊的父母,女朋友,声音总是十分和蔼的医生,在衣柜中熟睡的霍琉璃,还有脾气差的瑟琳娜,曾经称兄道弟却又性情大变最终反目成仇的凯罗,面孔狰狞想杀自己的斯诺,活着的人,死掉的人,不知道名字的人,没有面孔的人,在黑暗中一个个伫立着,等着,看着。
“我知道你们都很期待……我死。”林志痴痴对着幻影说道,“再等一会儿吧……就快了。”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看着,等着。林志忍不住苦笑出声,笑声在耳边盘旋,他们始终不肯消失。
但他……并没有死。
等到天亮的时候林志才发现这个残酷的事实,商行的人打开了店门开始张罗生意,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喉咙干得要命,伤口也有些发痒,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想去找点水喝,但野外没有干净的水源,只有客栈里才有,他却没有钱买水……
林志漫无目的在铁桥镇周围游荡,直到发现铁轨旁有一滩新鲜的血迹,老乞丐的狗牌被丢弃在旁边的碎石之中,他用颤抖的手捡了起来,上面雕刻的字迹已经彻底锈透,看不清楚曾经写了什么。
“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林志的声音有点哽塞,环顾四周,却发现没有人把这场血案当回事,每个人都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情,仿佛这滩血迹并不存在一般。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倒在地上。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有一面之缘……”林志握紧狗牌咬牙说道,“但既然吃过同一块面包,我会为你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