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夜一宿的疲倦催促下,维洛在摇晃的马车中缓缓入眠,意识恢复后发觉自己再次进入了那个心境的世界,踩在那个断崖的草地上,远处依旧是熟悉的山村光景,一条小溪流从山顶窜出,钻入远方看不到的边界。
而在自己不远处树荫下居然出现了曾经不存在的一张白色单脚桌,摆着几张与之相称的靠椅,而圆桌的一席端坐着一位红发的青年,他一副早就知道维洛要来的模样,金色的眼瞳不偏不倚地对上了维洛回顾的目光。
这个家伙自从被唤醒,醒来和入眠的时间都非常地不规律,总之每次维洛陷入危险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清醒过,但是维洛在安逸的时候他又时不时会在心境中醒来。
看着加莱摆出较为冷漠的表情,忍不住嗤笑一声的维洛调侃道:“你那张脸真不适合摆出严肃的表情。所以呢,今天又是说教的时间?”
维洛这句怪声怪气的责备让加莱紧绷的脸随之一松,露出了窃笑。
“说教那点我倒是不否认,但不要觉得每次见我都是坏事啊,偶尔多聊几句不是很好吗。你看,我现在已经能稍微具现一些小东西了,可以用来招待一下客人。”
说罢,加莱右手从空气中一抓,手中就握住了一个突然出现的白瓷茶壶,其他的指头攥着两个茶杯,敬酒一般地朝维洛一扬,如同炫耀自己的成长。
这家伙还真是挺闲的...话说除了自己之外也没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吧。
“那种虚假的东西喝起来也没有什么味道吧。所以快点说正事,难得你都摆出这架势了。”也不跟加莱多客气,维洛上前就是一抽椅子然后直接坐下,将脸近乎摊在桌面上露出一副松散的疲惫样,没好气地喃喃,“我猜猜...和那个叫格温希兰的孩子有关系吧,除此之外我倒是想不起什么你会关心的事情了。”
“没有退步嘛...我还以为安逸日子过惯了你脑子也会不太好使。”
“我甚至还能多推测一点,是邪龙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吗?”
对于维洛的反问,虽然是正确的,但加莱还是眉头一挑,露出了一个担忧的表情,沉声说道:“你还需要向我求证的话就表明,我那段记忆你并不能完全融入,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对吗?那可不是什么好预兆,表明你我意识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大了,可能再过不久就彻底是两个人了。”
“那无所谓,你不会还抱有任何我们两个还能成为一个人的想法吧?”
还以为加莱露出那个表情是在想什么,虚惊一场的维洛笑叹一声,漫不经心地调侃道,仿佛加莱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可是...”
本想再多劝阻什么,可是看见维洛那副与其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逃避的表情,加莱也就不再多说,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事上。
“你也听苏诺小姐说过吧,在初到法兰雷诺帝都的第二天晚上,我,桑伦,苏诺小姐追击过敬神教派监视我们的密探,但是她们服毒自尽了,而且只是两个年幼的女孩。那天布伦瓦娜阁下告诉我,可能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很多,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无法佐证,现在算是弄明白了...”
“敬神教派那群家伙,居然真的敢拿孩子当弃子啊...而且数量可能远超你我的想象,可能有数十,上百个这样的心智还未成熟的孩子,就这样被那群疯子利用,他们可能根本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把自己的生命白白牺牲当作信仰的奉献,光是想到这里...我就愈发控制不住怒火。”
心智不成熟?可是格温在维洛看来成熟到可怕,工于心计的她在自己和苏诺的配合下甚至可以欺骗队伍里其他人。
但看见加莱那副似乎稍稍刺激一下就会歇斯底里的表情,他在平静的外表下极力压制住了狂风骤雨,将这努力尽收眼底的维洛也不会不识趣地提起这件事情。
“关于这点我会努力调查的,而且关于敬神教派,我稍稍也有些头绪,可能和我的目标也有所重叠,不过目前还是得先去一趟阿瓦隆,出于对薇艾安的承诺也好,我自己的一点私心也好,阿瓦隆都有必要去一次。”
“你啊,该不会是想...”
听到什么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话一般,加莱露出牙酸的苦涩表情,看着平静地说出这番话的维洛,他的脸甚至还悠哉地贴在桌面上没有松开,可是自己也不能阻止他,因为自己明白某种意义来说他是正确的。
“不是挺好吗,走个不寻常的路也没什么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拯救了世界不是吗?还是说…你要阻止我?”
“我不会阻止你,只是我个人还是不太能接受。罢了,但愿顺利吧,我总感觉有太多太多不应该同时出现的巧合凑在一起了。”
听到加莱的嘴中蹦出巧合这个词,将脸侧贴在桌上的维洛顿时身体一激灵,摆脱慵懒的坐姿将身体捋直,看着一脸被惊吓到的加莱。
“你也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是吗?我也觉得似乎被什么精心设计的巧合算计着,感觉某些地方不是很自然。具体来说的话就是从我进入魔界之后,事情就开始彻底脱离我的想法了——”
“不,比那更早,维洛。”
“什么?”
看着被打断抱怨,表情有些后知后觉的维洛反问自己一句,加莱轻叹一口气,放低声音去疏导维洛的想法。
“从你离开了老爷子那个小山村之后,这一切就开始了。”
“什...”
加莱那不像开玩笑的表情让维洛本来不该有害怕情感的心猛地一颤,他不禁捂住嘴,开始放松的大脑下一刻就飞速转了起来。
“老爷子让你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哪里?”
“诺兰提耶。”
“然后你做了些什么?”
“到那里的第一天加入了欧兰德的队伍,一同前往去探寻遗迹——”
维洛的心再次猛地一颤,如果有冷汗的话,应该已经占据了自己的额头。
“他不知为何忘记告诉我目的地遗迹的异象,否则我就能明白那不是什么遗迹,而是树根所在地,那异象是树根被破坏的示兆,早点明白也许我就能阻止他们了。”
“当时的你也许没放在心上,因为毕竟作为器的拥有者,不自觉地被卷入世界的变动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切都很不自然——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见维洛已经清醒了过来,加莱一步步用语言引导着维洛向正确的方向思考。
“我救下了欧兰德,但是很遗憾其他队员都牺牲了,那时候我们凑巧碰上了桑伦和希弥斯...被他们带回索菲尼亚王城,发现他们也是知道并保护树根的人。我答应帮助他们,却被依安提雅算计,灵魂被暂时封印。奥菲用刚好封存在我身体里的龙鳞与龙血作为媒介,唤醒了你——萨兰路斯封印在我体内的人造灵魂。”
“当时你的目的是想要在抑制刻印的影响下,去见布伦瓦娜一面对吗?因为你知道她知晓世界树种子的事情,而这一切如果在克丽娜安目光的注视下会变得相当困难,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一定会把你从世界的变动中抽走。”
在维洛点头表示肯定之后,加莱把话题接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我的时间了,我在醒来后第一眼见到了依安提雅与奥菲,虽然当时什么都记不清了,但受她们之托,也算情愿地与桑伦希弥斯他们前往了法兰雷诺帝都,以索菲尼亚勇者的身份参加了邪龙祭,期间发生种种的事情自然不必说。”
“后来在与薇艾安交战的最后时刻,你突然醒来了,告知了我用灵魂之火杀灭附身恶灵,你的出现让克丽娜安顿时感知到了灵魂刻印的存在,所以她开启魔界之门来到了帝都,并在你问出了有关世界树种子的事情之后,现身在你面前并将你带走。”
这些话也让维洛的回忆逐渐清晰,并且补足了不少细节,让这些单看不过是运气好的事情,串联起来诡异到让人背后直冒冷汗。
“我在魔界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从我恰好逃出地牢,到遇见了厄西娅,在贝娅特利切家族工作,然后又在若有若无的暗示或是直接挑明的情况,触碰到了深藏的阿鲁卡多和贝亚特丽切家族的恩怨,在艾赫蕾娜的劝诱下去杀死了阿鲁卡多。”
“不...你并没有杀死阿鲁卡多,是萨兰路斯后来杀死的,他的目的是取走阿鲁卡多的魔核,你当时因为脱力陷入了昏阙所以并不知情。”
“我当时想拖着这个身体逃走,即将暂时占据这个身体的控制权时,留存在你身体的艾赫蕾娜的印记发动了作用,将你跨界传送到了万年树之森,暗算阿鲁卡多恐怕这是她和萨兰路斯的某种交易,不过将你传送走可能是她反过来对萨兰路斯的算计。”
那句“砰的一下消失”是这个意思啊,可怕的女人...
苦笑着回忆自己被蒙在鼓里当枪使的经历,维洛也只能任命地听加莱继续诉说。
“在万年树之森的经历就更加奇怪了,虽然艾赫蕾娜本意是想救你,但为何凑巧被传送到了精灵的领地,还遇见了苍青之刃,这如果再感觉不到的话,可能就是直觉出问题了吧。”
“是啊,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没有头绪,目前来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两个人陷入了久违的沉默,可以说共同的经历被他们在短时间内一一整理后,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带来的不安感戳动着他们的内心,谁也没有对上对方的视线,也因为没有正确答案的思绪而开口打破沉默,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圆桌的对面,感受着微风吹拂脸庞。
直到一阵轻快的女声响起。
“因为‘器’啊。”
突然打破沉寂的声音让二人警觉地将视线往上一抬,发现树枝上不知何时静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长裙,留着酒红色的长发,此时正端着一杯茶,露出轻笑俯视着二人。
由于这里是不真实的梦境,所以明明是翘着腿坐在细嫩的树枝上,女人却并没有失去平衡掉落下去,甚至还悠闲地晃动着她赤裸的双腿,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二人多久,又听到了多少谈话。
总之在成功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后,女人在二人的注视下轻抿了一口茶。
“又是你这个女人...”
“不凋花...”
在出口的瞬间听到了加莱对红发女人的称呼,维洛表情一怔,侧过脸去望了他一眼,只见那双金色的眼瞳感情复杂地仰视着树枝上的美丽女人,不过至少没有敌意。
听加莱的语气,他应该见过这个女人,转念一想他们在心境世界可以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在维洛不知道的地方二人多少有过交谈,不过交谈并没有很愉快。
女人仅仅是简单打一个招呼,加莱就露出这样有几分警惕的态度,可以想象二人初次见面时有多么剑拔弩张。
红发女人将手随便一甩,那茶杯就消失不见,俯身从树枝上往下一跃,轻盈的身躯漂浮在空中,慢慢下坠到桌前的草地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她虚提裙摆向二人问好。
那双红色的眼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表情,似乎比起说话交谈,她更热衷于观察他们意外的反应。
之后不等二人发问,红发女人的双手中就熟练地具现化出两物——左手是一张不是满满黑白格子,而是错综复杂迷宫的奇怪棋盘,而右手是一个细看之下有足足二十个面的银色骰子。
她将棋盘平放在桌上,让二人都能看清楚上面的雕刻,的确是画着无数线条串联起迷宫的棋盘,一角还孤零零放置着一个士兵棋子,这样的棋盘也不知道怎么用来博弈。
女人直接将另一只手拿着的骰子往棋盘中央随性一丢,那枚骰子就转了起来,经过几秒的旋转后停下,写有20的一面朝上。
“很幸运,因为只有投掷到20,棋子才能走出第一步,否则都只能待在第一格呢。”
然后她进行了第二次投掷,11朝上。
“不高不低的数字,大概是几经波折地前进到第一个镇子了吧。”
第三次投掷,17朝上。
“很高的数字,顺利地找到了同伴。”
第四次投掷,2朝上.
“危险,与同伴前进的道路到处都是杀意,可能会受到近乎致死的重伤。”
...
维洛和加莱不知道第几次见红发女人进行这样单调而奇怪的动作了,可是简单地配上她附加的种种故事,感觉那枚士兵棋子在轮转的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变得真实了起来,串联成了一个丰富多彩又奇异的冒险,二人谁都没有阻止她这连解释都没有的行为。
“20。在生死关头,获得一线生机。”
“够了,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按住了红发女人想要继续拨动棋子的手,维洛沉声说道,不过语气中夹带着怒意,“这就是某个‘器’的作用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点就容我暂时不能解释了...不过请相信我好吗?欺骗你们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将手抽回后,红发女人带着柔和的笑容,怀着既要保密又不想让二人怀疑自己说谎的矛盾感情,只能让自己的话语更加显得亲切来博取信任感。
“我会的,因为我大致知道是谁在投掷这奇怪的骰子了...”
听完了这长达数分钟又戛然而止的故事,加莱和维洛对视了一眼,二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感觉对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联想二人的关系,有点类似于照镜子。
事情已经显得豁然开朗,那个名字也已经呼之欲出。
萨兰路斯。
“啧,那还真是从头到尾都在被他算计着啊,我的处境还真是难堪。”
“要不要听一个好消息?现在他已经没有摇动这个骰子了,除了树,我已经感受不到你的命运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换句话说树的干预还在啊——见红发女人笑盈盈地对自己说这话,维洛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不过,这个女人还能感受到自己的状态,并且做出提醒吗,那还真是方便的家伙。比起另外两个器来说好用多了,那两个家伙除了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会告诫自己一句外,其他都只有催促自己尽快爬上树的顶端,仅此而已。
真是不由得对这个女人的评价稍稍上升了一些。
“总之现在要一切小心了,不知道魔界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克丽娜安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但愿她能稍微拖住萨兰路斯的脚步——往好处想,现在他们都无法向你投以视线了,有什么计划就趁着这个不知多久的空窗期去试试吧。”
听罢加莱合理的分析,维洛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我明白了,计划还是挺顺利的,我已经快到阿瓦隆的结界——好痛!”
话都还没有说完,维洛突然捂住自己的下颌,随后他的身体就变成一团散发着光茫的粒子,随风散去,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维洛总不会有生命危险吧,可能只是惊醒而已。
加莱并没有掩饰自己表情的凝重,看着面前的女人同样瞄向这边的双眸。
“你们的关系还真是滑稽,我以为至少有一方要就此消失呢,没想到是两个傻小子乐呵呵地聚在一块喝茶。”被加莱用那双压迫力十足的金色眼瞳盯着,红发女人倒是占据主动地先行发话,话语中夹杂着几分调侃,“而且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现在恢复的状况很好,很快就能在身体的夺取战中占得优势了。”
“我没有那样的打算,不过你既然明白这点,想必也知道如果想要篡夺这具身体的话,必须要先战胜我吧。”
“呵呵,所以我一点也不想招惹某条危险的龙呢。算了,本来只是问问有没有合作的打算,既然加莱君已经否决了,那我就不会再提。”
红发女人也不想和加莱继续对视,见他不愿继续说这个话题,女人扫兴地背过身去,往树的方向走去,仿佛比起床和桌,在树上待着更加舒服。
“请等一下。”
与加莱的话同步地,女人滞住的自己前进的步伐。
“怎么?需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哄你睡觉吗,虽然也不是不行。”
“我看得出来...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你比谁都更想帮维洛那个家伙吧,不然根本不必突然冒出来提醒那家伙一句,这会暴露你也有主导心境的能力,暴露你并不是什么随叫随到的仆从,而是一个会独立思考,随时可能占据身体的恶灵,这点维洛也想得到。”
没去理会红发女人的挑衅,加莱只是淡淡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过即便是对自己的有利的判断,女人既没有打算承认也没有打算曲解,噙着笑意别过头去。
“谁知道呢,反正不想看到那个银发小子死,这点你我都一样吧?所以下次还请好好与我共饮一杯呢。”
红发女人回过头来朝加莱一笑,后者也妥协一般,松开了紧锁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