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觉得月亮很美。
光亮是偷来太阳的,形状随着日子变化。不发芽、不落花、不结果,没有绿荫、山泉和风。坑坑洼洼的表层满似坎坷的岁月落了痕,剐下一道又一道的暗色供人怀想玉蟾逐兔的荒唐。
就算是仲秋,我也惯于过成了平日生活,惹得伦萨和暮晦频发嗟叹,伤春悲秋的样子让我有时真分不清我们三人中谁才是更年长的那个。
今日并非仲秋,月色也隐遁在忽至的积雨云后,没有月的夜晚似乎更凉了些,凛冽的风预料到自己将死于春天,愈发地猖狂起来。我开了窗,任风卷着细细的冷雨灌进来,虽然如此做了,却不懂得。我尽力把上半身探出窗,即便寒冷一度凝滞住自己的呼吸。我在看什么?我在等什么?我没有答案,因而愈发烦躁。
“你这是……赏月呐?”
直到身后的声音打破耳边的风声,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几乎离地,唯有脚尖与地板保持着最后一丝脆弱单薄的干系。背后的声音我很熟悉,一种突然而至的情绪在那一瞬擒住我的喉舌,那缕情绪甚至越过我的大脑,在困惑还未浮现的时候就已把话语抛出:
“你滚。”
那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惶恐,不在于我刚刚对怎样的人说了怎样的话,而是那种非理性的情感,正出入无人之境一般在我的思考里踱步。我半带着无措转过身,看见旧尘怀着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笑容站在门口。
这很好,毕竟我也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话道歉,他不无辜。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我面前,从办公桌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我。我接过,揩尽面上的水珠:“雨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一句。
“所以,什么事?”把纸丢进纸篓,我整理了一下莫名的情绪。
“嗯……”他面色如常,笑意仿佛一种惯性在他沉思的脸上显露,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让我感到厌烦,“散步。”
“你散步散到本部的机密区域?”我按捺住心中的不耐,“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出去。”
“听我说完呀,我散步散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我从未觉得听人说话是项如此艰难的工作,“我想起来——去年的今天,黑羊死过一个人。”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腕正被眼前的人死死攥住——在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的位置。他朝我笑笑,随即放开手,同时往后退了一步:“抱歉,你这人真可怕。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打起人来都不用蓄力。”说到这儿,他偏过头去越过我看向窗外,脸上的笑绽得夸张。
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口舌,全身被一种滚烫的战栗填满。不必去看也能感受到,此刻我的手和腿都抖得厉害。脑子里身体里只有一个信号在来回冲刺:我要把眼前的这个人撕成碎片。
“小姐,多想想吧,”那种该死的从容没有一刻从他的神色和步履中消失,“毕竟你也做不到什么,所以即使在心里想着把我大卸八块,我也能理解。”
“如果你能在遐想弄死我的同时,顺便听一听我发的牢骚,那我会很感激你的。”他径直经过我身边,坐在了我身后的窗台上,拿背脊拦住一片冬天。
“因为穹免他是个多无趣的人呐~你我都深知这一点不是么?和他开玩笑他也不会笑,还会追问你笑点在哪里。啊——如果我办一场派对,他绝对是黑名单上的首位。”
“无趣、刻板、严肃,”他每说一个词,就快活地晃悠一下腿,“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他用一阵笑声把反驳的欲望掐死在我的喉头,“可是岷呐,你们可要为他骄傲~因为他把我这样的人都拉来黑羊了哦~”
我差点上前将他从窗口踹出去。
“我是认真的啊!”旧尘及时提高调门,止住我的步伐,“穹免在博弈上,绝对是一个好棋手。”
我听过这句话,在很久远的记忆里……有人和我说过一句同样的话。
“小姐知道在胆小鬼博弈中,如何做到常胜吗?两车相撞,你就拆掉方向盘。你要保证由自己掌握胜负。如果输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那就用生命换胜利。如果理智会成为博弈的牵绊,那就在敌人面前变得疯狂。”
我终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么,为什么你还活着?”
“因为他操的不是这一盘呀~”旧尘晃着腿,“再说了,当时本来就不是一场平等的博弈。我的筹码远多过他的一条命。”
“……所以?”我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寒风中颤抖。
旧尘轻巧地蹦下窗台:“所以?哈,小姐呀,有的时候忘记比铭记要困难得多,哪怕答案可能会让你走上一条和前半生全然不同的路,你也要听吗?”
我看见在他背后,一轮黯淡的月亮正艰难地在云层背后彳亍。
旧尘背着月光,神色有一种朦胧的韵味。看了我半晌后,他缓慢地开口,咬字暧昧不清,像是在说一门奇特的外语。
当那些字眼终于流淌进我的脑海,眼前的人已倏忽不见,只给我留下一扇孤独的窗户,黯淡的月满载着剐蹭的旧伤,在乌云后边爬升,去向天的那头。
“他拿一盘博弈的胜利为代价,和我开了新的一局。在新的一局中,有黑羊的变革、有议会第八席的位次、有世界上的所有人,当然,除去他自己。”
“他已是旧局的牺牲,而我会让他成为新局的奠基。”
月亮啊……我久久无言,凝视着这颗遍体鳞伤的、死寂的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