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属下的site_4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一栋与工厂毫无区别的惨白建筑被上了黑漆的铁栅栏层层拱卫,哪怕是坐落在闹市也不会有几人在意。更别提如今它如自己化工厂的外表一般,老老实实地伫立在了郊野之中。
唯一对这个选址有意见的,大概会是隶属黑羊的心理学专家,毕竟即便从最近的城驱车过来,也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了。清玄耷拉着眼皮懒懒靠在车后座,任凭清晨的阳光在金丝眼镜架上喧宾夺主。若不是坑洼时不时出现在失修公路上,绊得车抖抖索索,他大概是要直接睡着了。
“清老师……”司机维克娅的声音打断了清玄一时的失神,他用力眨了眨眼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没事,直接叫代号就好,清玄。”
“啊,是。清玄……老师。”维克娅犹豫片刻,却还是把这个称谓带了出来。清玄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没再纠正她:“嗯,什么事?”
“哦,那个,就是快到site_4了,我有义务再重申一下几条比较重要的条例。”
“嗯。”清玄低低地应了一声,把背稍稍挺了挺,听着她重复那些关于安全方面的条例。
车终于停在了建筑群的前面,哪怕之前来过几次,清玄下车时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宏伟的建筑群落。虽然他对建筑学不太了解,却也能从惨白外墙的棱角和栏杆的设置上,品出一种极端严苛的审慎。
“site_4的作用比较特殊,”维克娅此时已交代完了安全事项,见他对建筑打量得出神,向他解释了一下,“设计成这样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意外。”
“一方面?”清玄习惯性地反问了一句,不过马上又反应了过来,“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分部主管的意见是吧。”他记得这里的分部主管,虽然只见了一面,那人一丝不苟的装束和一直紧锁的眉头还是令他印象深刻。
维克娅不太方便接这个话头,抿了抿嘴走在前面带路。清玄走在她身后,脚步声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不得不几次确认清玄他是否跟上来了。直到清玄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快走了两步赶到她的身边,才避免这一尴尬继续延续下去。
这时两人已进入了site_4中最大的一栋建筑内部,清玄不知道它具体的占地面积,不过之前在室外仰视它时,满以为自己是要进入一头蓝鲸的腹内。他回想一下著名的那些恢弘建筑,竟还比不过这栋棱角分明的白色巨兽带给人的震撼,不得不在心里重新审视一下黑羊的规模之大。
“老师,往里走就到了,需要我介绍一下这位的基本资料吗?”
称呼又变回来了啊。清玄这样想着,轻声婉拒她:“不必了,谢谢。我之前已经了解过她了。”
“行,那么我就在这等您。”
清玄朝她点点头,步上前去拿出证件给安保人员。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他终于见到了要进行这次心理测试的对象。
清玄关上房间的门,隔着防弹玻璃和那人对望。他看着那人的眼睛,开始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主导这次评估的心理医生,清玄。”
他放慢语速,把口型比得尤其认真。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打量着对方,即便提前了解过情况,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让他不由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眼前这人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
那人深黑的眼瞳在他说话时极细微地随着他的动作颤动着,让他不由得想起某种敏锐的动物:松鼠?家雀?不,不一样的……从那人毫无惧色的平淡目光中,看不到一丝的恐慌或者忐忑。她太平静了。
“医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她的声音和清玄所想象的没有太大差别,清澈而冷淡,“用正常的语速,我也能看懂你在说什么的。”
“啊,好的。”清玄点点头,打开了手上的文件夹,“那么我们开始吧,沈翕翅。”
……
一个小时后,清玄合上文件:“谢谢你的配合,这个月的心理评估已经结束了。”
沈翕翅应了一声,却见眼前人仍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医生,还有什么事吗?”
清玄抿着嘴,把手肘压在桌上的文件夹上,十指交叉搁在桌面:“是这样……由于和之前的心理医生交接有些匆忙,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当然,这不会计入你的心理评估表,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沈翕翅安静地看着他,沉默地示意他开口。
“你的听力受到了永久性的毁伤,这真的是你的本意吗?”
“是的,医生。”没有思考的间隔,沈翕翅无比诚恳地给出了答复。
清玄低下头,无数句质疑在那一瞬涌出脑海,又僵在口边。终于,他满怀忧虑的脸尽力朝沈翕翅挤出了一个礼节性地笑容:“好的,感谢你的配合。”
他转过身,将一口沉在胸口的叹息全无痕迹地放生于空气,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清玄离开房间,之前载他来的维克娅仍在警卫处等待着,她正低着头看书,大概还没注意到清玄的出现。
“维克娅小姐。”清玄不想让她久等,加快了步子走到她身边。
“啊,是的,清玄老师。”维克娅抬起头来。起身的同时,她合上了手中的书,这一动作也使清玄看到了书的封皮。
“《唯乐原则的超越》?”
维克娅低下头,支吾了会儿,最后也只好点点头。
清玄笑着拍拍她的肩:“多谢。”目光闪烁间还是触及到了封面上的字样:The Ego and the Id.①
触电一般愣了一下,清玄很快调整过来:“走吧?”他看向维克娅,语气温和。
走在维克娅身边,清玄一度没法集中注意力,那个飘忽的猜想在脑海里不住地盘桓。直到将离开建筑时,清玄的注意力突然被入口处的那个准备进门的男子吸引。
“先生,”他停下脚步,“抱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嗯?”男子转过头看着他,嘴角飘忽着一丝笑,“您不记得我了?医生?抱歉,可能是上次见面时,我穿得不像今天这么体面。”
“……旧尘?”清玄满怀惊异地念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一年多前那个身着束缚衣的男子形象,此刻正艰难地和眼前这位合二为一。
维克娅眨眨眼,乖巧地停留在了一边看着两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站在了离旧尘最远的角落。
待到眼前男子笑着点了头,清玄心中的疑惑已然到达了顶峰,而那份疑惑之后经年久远的恐惧,此刻却迫使他上前几步质问道:“你为什么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旧尘挑挑眉,“我是黑羊议会成员。”
“你认识……沈翕翅?”清玄几乎是咆哮一般将这个问题从直觉的末梢掷出,在他紊乱的精神里所进行的思考让他无法直视此刻旧尘尤为刺目的笑容。
“大概吧~”旧尘耷拉着眼皮,露出一个称得上是自豪的笑,“我很欣赏她,她成为了自己向往的人。”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清玄阴着脸,报出了一长串单词。
“嗯,看来请您来做这次心理评估是个好决定。”旧尘快活地从衣袋里掏出颗不知从哪来的糖,塞进了清玄攥紧的手心“Good job~”——像是幼儿园老师奖励一个答对问题的孩子。只是与此同时,他凑近清玄的脖颈,一声低低的、带着些许胁迫意味的凉风灌进清玄的衣领,“,and shut up.”
旧尘跳开一步,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清玄难以克制的厌恶脸色。他刚才身上的压迫感倏忽不见,扭过头去轻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医生。你可以随便写你的报告,反正议会也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抗议。”
①:借用弗洛伊德著作《超越唯乐原则》。英文是德文直译版在中国发行时扉页的字,译为:自我和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