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纪泱的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了一个毫无设计感的、粗制滥造的弹窗,其上只有一句话:“来和我聊两句怎么样?”

高精准ip地址定位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更别说来者似乎根本不想掩饰,然而所显示的地址却让他的脸迅速冷了下来——图标标示在一家咖啡馆,离自己家只隔了一条街。

纪泱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向门口的同时一边喃喃:“现在只要你想,就能随便使唤我了吗?还是说,你根本不理解我说的话……”

门被甩上,与撞击声一同响起的是纪泱的嗓音:“……德塔。”

咖啡厅里,德塔尚在和营业员强调自己加三份糖的咖啡,余光忽地瞥到进门的纪泱。“就这样吧。”他低声和营业员吩咐了最后一遍,无视她有些怨念的眼神,迎向纪泱:“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不得不来,因为我把你的话当做一种威胁。”纪泱的脸色不是很好,他看着德塔接过咖啡后自顾自地找了位子坐下,大有在这里和他聊个闲天的意思,“喂,如果有话能不能快点说?”

“不急的,”德塔端着咖啡杯轻抿了一口,“喝什么?”

纪泱坐在了他的对面,语气里满是不自在:“不用。”

“你用网络和假身份将自己层层包裹,你绝对优异的it技巧和天赋使你一直处于一种无比安全的状态。当你暴露在人群中,意识到哪怕是一颗子弹也能轻松结束你那颗装载着世界上最强大it技术的大脑时,你所感受到的情绪叫作恐惧。”德塔笑着放下杯子,语速飞快。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嘲笑我?”

“不,别误会了,我没有恶意。不如说,我在欢迎你——阔别数年,在这一刻从神坛堕下的你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身处人间的感受,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纪泱。”

纪泱不为所动:“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时局易变,乱世将至。”德塔不慌不忙地道,“你既倚着你的天赋获了利,难道就没有做好被卷进这个时局的觉悟?”

“在我看来,所谓易变的时局里若没有你们搅和,应当会安稳不少。这一切不正是你们在蛀蚀?”

“有的时候……人们说话时坚定不移、信誓旦旦,是因为他们的心中满怀疑惑。你把世道变坏的因怪罪在黑羊的果上,对于消匿错误并无任何作用。相反,”德塔撑着脸把眼微眯了眯,“你心中日夜酝酿的潜在的怨念会将你推到不辩礼义的边缘,将一个本来动摇的错误多次用单纯的情绪巩固,最终把你驯养成为偏见的附庸。”

纪泱没再说话,用一种思索的眼神盯着德塔半晌,这才开口:“你越来越像旧尘。”

“我无法成为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他。”

“……我能知道理由吗?”

“我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也避免去靠近他那种暴烈的、攻击性的美感。因为一场变革永远不会是新时代开端的号角,它只会是旧体制倒下的丧钟。我们需要暴风雨,但在一片狼藉的海面,有什么是必须剩余的……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

“为了我们的时代……”

“不,”德塔眨眨眼,咖啡厅里所有的顾客、店员的动作都定格在了原地。

下一秒,所有人站直身子,看向这两人——看向德塔。

“为了正确的时代。”德塔饮尽杯中的咖啡。

……

我很累了 我需要一场睡眠

休假十年 合上沉重的眼皮

不去纠结 放生梦境与意义

放空思维 适应衰败的灵魂

不,那不该是一种沉沦,那是我生命的终结。

——佚名

我掩住嘴,一种呕吐的欲望从内心深处疯狂地涌现,将我的意志逐渐吞没。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当你回归人间——就像他说的,有那么一瞬间,你的身体会和这个世界产生激烈的冲突和不适感。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再看了。让我死吧。

让我死吧。

神祗最终也没有回应我的企图。

半晌后,我拿手背揩去嘴角的涎液,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孔。只有水流声的空间里,背后冷白的日光灯在眼眉投下一道阴影,惨白的皮肤之上沉默地嵌着两枚浸泪的通红双目。

我把手冲洗干净后打开门,在门外看见了正抱臂等待着我的德塔,我用沙哑的嗓音轻轻对他说:“抱歉,我明白了。”

不再置身事外,不再沉默,不再催眠自己毫不在乎。

该上路了,为了侵略一颗绵羊的心脏。

“哪怕毫无意义?”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问。

“从来没有意义。”我克制着情绪,将话语用气声递出。

德塔点头,站直了身子。咖啡厅里的其他人早已散得无影无踪,而他走在我身前,任那尚明亮的夕阳为他的剪影勾出一道辉煌的边线:“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的一句话再次将我稍昂扬的情绪击至谷底。报复一般地,我走在德塔身后,含混地念出一句:“你和他们毫无区别了。”

“……你是说旧尘?”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还尚存着一丝侥幸去理解。

“不,我是说前人,所有人,所有‘正确’和‘正义’。”

我终于看见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我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恐惧与愤怒在这个十八岁的孩子脸上汇流,而我,亦是第一次用如此坦然的情绪打量起这再熟悉不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