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冬日的某个傍晚,她照常在学校操场练习跑圈,忽然,从不远处的沙坑旁传来了如雷贯耳的朗诵声。
“——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笨拙的怜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她以为自己会感到令人窒息的尴尬。可她没有。一个毫无台词功底的人念出这么一段神经病的对白只会被当成是中二病,但冯昆山却恰恰相反。他挺直腰杆,右手虚握在胸前,下巴微微上扬,调动腹腔的肌肉,对着夕阳的方向用力呼喊——像是溺水的人在向上帝呼救。
人之所以喜欢黄昏,是因为视野的黯淡能让人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吧。
他站在夕阳下沉的方向,鼻子正好挡在金色小球的前方,从她的位置望去,完全是另一个人
在她平稳的、漫长的、不断制定计划并将其实现的贫乏人生中,他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恍惚之下,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
“那是什么?麦克白的选段?”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他搭讪。
见到她,冯昆山的表情没有出现任何松动。“我在进行话剧台词的练习。”
“熄灭吧!熄灭吧!瞬间的灯火!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她学着他的样子对天空引吭高歌了几句,然后偏过头,“怎么样?”
他干巴巴地说:“不怎么样。”
“嘴真不甜。难怪没朋友。”
论长相,冯昆山绝对能算得上班上数一数二,他的五官很精致,由于长期学习话剧,身形和站姿也充满了腔调,是最容易引人瞩目的类型。可他却并不准备利用自己的相貌优势来和身边的人处好关系。
“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在这?”她问,“练得这么勤快,以后要当话剧演员吗?”
他却岔开了话题:“你是田径社的,那肺活量一定很好吧。”
被问到这种奇怪的问题,陈帆有点疑惑。
“你想干什么。”
“正好,明天在少年宫的演出缺了一个黑衣人,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黑衣人?”
“早知道……黑衣人就是……跑来跑去搬背景板的人……我就……不该被你骗来……”
陈帆噙满泪水地趴在一块巨型背景板后,双手扶着金属拉杆,舞台上每一次更换场景,她都要配合舞监的指示快速移动。黑衣人之所以被叫成黑衣人,就是因为他们浑身是黑地躲在道具后面、不会被观众看见,说白了就是“纯打杂的”。处理这些结构不稳定的钢板可不轻松,没过多久,她就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
更气人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演员掉了链子。
“昆山!”一个男生对他挥了挥手,喊道,“刘璐呢?我到处都找不到她的人!”
预定在一分钟后上场的女演员好像是吃坏了肚子,跑去厕所后就再也没出来。情急之下,冯昆山环顾四周,一把抓住了陈帆的肩膀。
“你上去。”
“什么?”陈帆大惊失色,“等一下……”
“你的台词只有一句,‘不,我有想要的东西’。站在那颗红点上说就行。”他一边急速脱掉她身上的黑色外套,一边给她扔去一件中世纪模样的黄色长袍,“我说走,你就走。”
她急了。
“可我从来……”
“走!”
陈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一把推上了舞台。
“咔——”
瞬间,前方的镁光灯刺得她双眼一眯,险些失去重心。她慌忙站稳脚跟,甚至能感到双腿正在微微发颤。在她犹豫的隙间,冯昆山已经从另一个方向登上舞台,脸上带着与刚才有天差地别的拷问,向她伸出双手。
“难道你愿意在这干枯的监狱里度过余生吗?你要被支配着、一直到死吗?”
余光瞥到台下人头攒动的场景,她紧张得嗓子都不太通畅。
“我……”
瞬间,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的恐惧让她无法直视舞台对面的人,她完全僵住了,观众席鸦雀无声,整个世界都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喊出来吧!喊出你真正的心情!”他顿了顿,提醒她。
在他善意的诱导下,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他闪闪发亮的眸子。她看到里面好像有星星在摇摆。最后,她说出了那句台词:
“不,我有想要的东西!”
她闭上眼,迎着灯光最耀眼的方向,用发颤的声音喊道。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事。站在红薯摊前拼命遏制食欲,为了让父母减小压力放弃兴趣班,祖母过世后父母翻脸,放弃自己最喜欢的生日蛋糕的,剪去麻烦的长发……
“一想到以后我会变成怎样平庸的人,就感到恐惧。”
她的感情在这个瞬间得到了质变。
站在对面的冯昆山似乎有些惊讶。她擅自增加了一句台词,但很符合戏的气氛,从她身上呼之欲出的沮丧和悲愤浓缩了一个时代的年轻人的影子——感到自身努力的渺小和无意义,因而无法对美好的未来怀抱预期,只能用妥协掩饰内心的痛苦。
“有戏。”
在谁也无法听见的角落,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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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她就像被当成了万能抹布,什么时候缺群演,她就会被冯昆山揪去临时充数,台词也从一句两句开始慢慢变多,变成一段两段,甚至出演多次登场的重要配角。不过渐渐地,他也会开始挑剔她的台词功底。
“你念什么都像白开水似的,观众怎么会喜欢?”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教过我好吧?”
她只是随口吐槽,没想到冯昆山双眼一眯,还真的拖着她去了学校操场,道:“跑两个圈,做完准备运动,我们来练声。”
“啊?”
“先把说话的方式改过来,话剧发音方式就是美声的发音方式,如果你继续用流行歌的发声方式会毁了你的声带。”他指了指她的喉咙,“你的脖子不长不短,适合中音。这是最有概率演主角的声段。”
大概是被他话中的“主角”二字吸引了,陈帆突然很想试试在舞台上出演女主角的滋味。
“演主角需要什么条件?”
“不需要什么条件。合适就行。”他面无表情地说,“前提是你得背的下大段的台词。不过你成绩好,记忆力应该也不差吧?”
——那我也想演主角。
虽然她没能在冯昆山面前说出这句话,但她确确实实燃起了征服这座高山的欲望。她想站在舞台上,在聚光灯的追逐下尽情呼喊,体验属于不同角色的人生,做很多她一辈子都不能做的事,完全释放自己的天性……
突然,她好像找到了辗转在心底的那束躁动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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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昆山的引荐下,陈帆正式加入了实验高中的话剧社。连续几个月,每天她结束田径练习后都会被等在一旁的冯昆山揪去练声。内容枯燥,除了绕口令就是经典段子,顶多再加上一段专业的形体练习,但她却并不觉得乏味。
“她就是那个田径社来的陈帆?”
出于她惊人的咆哮能力,社里的其他人都对她刮目相看。田径带给她的爆发力和忍耐力都非同寻常,这一点在话剧的世界里也是利器。
“可别小瞧她。”他高傲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她可是我相中的苗子。”
他看上去笃定极了。
他笃定她是合适的演员,因为如果不是对演戏充满热情的人,是不可能在他的粗暴对待之后还心甘情愿地回话剧社帮忙的——而且每一次她都没有拒绝。
她喜欢话剧。
就算她不说,他也猜得出她的心情。
如果她以后因不安而犹豫的话,他也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再推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