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你突然会变得如此执着。”

事发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冯昆山便带着他的慰问品跑来她的宿舍探望陈帆。那时她穿着毛茸茸的外套,缩在电脑椅上,既可怜又可爱。

“还是忘不了高三的事吗?”他耸了耸肩,坐在她对面,问。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平静地提起那件事?她不明白。不,是他不明白。他根本不明白那次竞争女主角失败的阴影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摆脱的梦魇。

她又好气又好笑。

“忘记?……最近我常常问自己,怎么就这样了呢?放弃话剧,考上清华,做过社工,混过社团,似乎也是有过地位的人,可只有自己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打杂,完全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还付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得到的却是半死不活的GPA和挂科退学的危险……我成了那种似乎什么都做过却又都很差劲的人。我一直在自我麻痹,付出过就会有收获的啊,可今天我不想再麻痹下去了。”

说到最后,鼻涕和眼泪一起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明明是极难看的表情,却将她心底的复杂情感完完全全传递到他眼中。

她哭着喊道:“我还是想演话剧!想和你一起演话剧!”

冯昆山望着她的眸子渐渐沉寂了下来。

“陈帆……”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能包容一下我呢?”她越说越激动,连鼻涕黏上裤腿都毫无察觉,“即使老师没有选择我,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认可。只要你认可我就够了!可是为什么你要说出那种话?”

她完全丢掉了长期以来的骄傲和矜持,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卑微。形象也好,风度也好,在想哭的冲动面前通通排不上号。

“那种话?”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别装傻!”

“啊……你是说拒绝你演女主角的事吗?”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他犹豫再三,才尴尬地给她递去一张纸巾:“《罗密欧与朱丽叶》是部爱情戏,我和你又一直走得很近,所以班主任就特意找朱老师叮嘱,说绝不可以让你在高考之前还沾上早恋。那阵子流言传得很凶,实在没法置之不理,所以我才把话说得重了点。你妈真的没跟你说过?”

陈帆愣住了。

被欺骗的沉重感与如释重负的欣慰混杂在一起,让她哭笑不得。

“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是他否定了她在话剧上的天分!认为她不可能担起女主角的重担!那她岂不是一直在为一个奇怪的理由而苦恼?

是啊,是她太迟钝。他本就欣赏她在话剧上的表现力,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上舞台,最初相遇那次也好,后来的入社也好,时隔一年多的再会也好……他一直在扮演“督促者”和“引导者”的角色。只是处于抵抗情绪中的她刻意忽视了这一点。

“那张门票……”她猛然抓住了回忆里的漏洞,抓着他的衣领就问,“蓬蒿剧场的门票,难不成是你给我室友的?”

冯昆山张大了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在她焦灼的注视下,撒谎变得格外困难。

“被看穿了。”他的窘迫一览无余,“本来还想当成我的小秘密呢……”

果然如此!要不然那个对文艺一窍不通的奥赛金牌室友怎么会一时兴起塞给她一张小众话剧的门票!原来是他偷偷打探了她的情报,故意让室友转送给她的!然后还装成一副偶遇的样子!

“为什么千方百计让我回来?”她问。

他的表情变得十分安静。

“你也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吧。在这部戏里,你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偏执。要偏执,一点偏执还不够,有些偏执也不够,要全都是偏执,才能把这个角色演活。如果找到了这样一件事,就时刻不停地想着它,把它当成你的理想去实现。曾经我也想过你这样普通地毕业、正常地找个工作也没什么不好的,但很明显,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所以才会厌学吧?”

她高考填报志愿时,只是因为老师说会计好就业,才选择了它。与喜欢毫无关系。长期被碾压的恐惧让她变得越来越“丧”,看不进去书,考试自然节节败退。

可是又有谁知道,“丧”的极致,即是渴望呢?

对自己无法得到的梦想的渴望……她渴望戏剧性的人生,渴望在舞台上表现出自己心中的张扬和狂放,这些都是她在寻常生活中体验不到的东西。当人存在渴望时,他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我不是天才。你拒绝我出演女主角,难道不就是觉得我没法靠话剧吃饭吗?”

这是她最后的问题。

而他坐在那里,就像来自遥远的银河。

“我爸是专业演员,知道演员有多辛苦,而成名又有多困难,所以他并不支持我学话剧。我拒绝你,是不想让你受伤。”

“那现在接受我呢?”

“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你喜欢话剧。”

她竟然有些哑口无言。

他不仅在演技和智商方面很有天赋,连看人都一看一个准。一眼看穿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躁动不安。

开学典礼那天,她充满憧憬地站在《小王子》的话剧海报下那鲜活的表情,全都被站在校门口的他收入眼底。这之后,她表现得越漠然,他便觉得她内心越痛苦。

接着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所以我为过去的事道歉。但是,如果你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的话,回到那种不稳定的状态或许也不坏。”

“我真的可以吗?”

“嗯。想留在清华,或者想重新开始一段人生,都是你的自由。当然,选择是否重回舞台成为我的女主角,也是你的自由。”

选择……

从小时候开始,她苦恼的根源就是“选择”。

生活总是充满诱惑,在选择其中一样之后,就会有无数后悔一同泛滥而生,最终的结果就是,她得到了一些东西,却也失去了更多的东西,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从此失去了追求无望之物的能力。她就像一个挣扎在洪流里的婴儿,伸出手出,抓住了“话剧”这根救命稻草——然后她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不计成本地喜欢上一件事。

将这根稻草一次又一次塞回自己手心的人,正是冯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