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睁大眼睛,总算从那无数潮湿的反光中找到了狭窄的入口。两侧墙壁满是苔藓与霉斑,无窗的木墙后,能隐约听见酣眠的呼吸声、急促的喘息声或碾转难眠的低语。

而后,人声隐退,潮声渐大,巷口突然变得惨白而亮堂,月空一瞬出现在头顶。一道横放的木梯自地面通向板房顶端。灯塔的残基屹立于此,形成了片片屋檐之上的孤独平台。

他将她背在身后,艰难地抓着梯档向上攀登。来到石砖边缘,这才从腰包中找出钥匙,打开了铁条门框的大门。

废墟内残存的空间还算整洁。毕竟物件稀少,即便不加打理仍显得空荡。低矮的石屋一角有个石砌的炉子,他将她放在床铺上,摸索着点燃油灯。

正对床铺的墙壁上靠着橱柜,正淅淅沥沥地从缝隙中淌着水。他打开柜门,所看见的是两捆软烂的木柴与别人家的屋檐。

塔基的废墟并无窗口,但有个门洞通向昔日的望台。如今,那望台早已拆除,门洞连通的位置成了别家的屋顶。为了防着什么时候喝醉了一脚迈空,沃里亚便以橱柜堵住了它,并搭配双开的柜门当窗户使用。

雨声淅沥,他回过头来。窄床上,裙摆潮湿,雪白的脸颊略带红晕。他在怀抱着她的时候就为那份热度心惊不已。如今,她因疲惫与高热失去了意识,而之外雨水依然落个不停。

炉子里的余炭细碎而冰冷,他找出平日里归家使用的毛毯,为她脱去裙装,将那娇美的躯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她仍睡得极不安稳。不仅仅因为受寒,更多的也许是因恐惧。

颤抖,自唇中发出的梦呓与啜泣。他为把这一切止息,将她抱入怀中,抚摸起了那绯色的长发。灯火明暗,深夜雨水零落,不知何时,她已为求得更多的温暖而同他互拥。

长毯将两人一并包裹,他感到她的呼吸在胸口灼烧着心脏。而理性在与她对视的一瞬全然回归。

阴暗潮湿的世界中,唯那绯色的瞳与长发焕有光彩——一种黯淡而美的光泽,从少女微睁的瞳孔中泛出。那眼睛因恐慌、绝望而失神,比世间所有垂死的生命都要凄惨。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又在逃避着什么......唯独不想成为构成那目光的缘由之一。他继续抚摸她的长发,深深地呼吸,将所有的欲望消解于与人相拥、为人倚靠的温暖。她仍微眯着眼睛,紧绷起来的身体却渐渐放松。

半睡半醒,噩梦的边角又悄然探出。

她想要回去,想要家人,想要曾经拥有过温暖、华服与陪伴。这些梦话或是倾诉,他默默地听着,心中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也许该告诉她——这一切都能做到,只要她安心地睡上一觉,再睁开眼睛,定然将是更好的未来。

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口来。

与之相对,他没头没脑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也许是因为她那胡言乱语中提及了在母亲膝上所听的睡前故事——也许仅仅因为酒意微醺而雨声淋漓,沃里亚不知为何,就这么说起了他自己的事情。

他说到了森林,森林中的虫鸣,落雨时那种极厚重的静谧感与安慰感,那条横穿过森林,仿若在梦中行走,一点点陷入沉睡的小路。

他说到了雾谷,雾谷上的吊桥,那之后的异国,峭壁上的岩洞与繁密的灌木,溪流边的小径与在萤火虫飞起时点亮的篝火。

最后,他说到了龙。那炙热的飞龙,在谷中盘旋的黑色的巨翼——

手不自觉向腰包摸去,他想起了曾经抵达此处的屠龙者,于是又说起了勇者的故事。在传言中,那位勇者能与魔龙搏斗,以长剑切下龙首。

那片鳞片已在掌中。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灵感。

他一面描述着自己从歌谣中听来,勇者将挚爱护在身后——举剑冲向巨龙的场景,一面将那片鳞片放到了她身前。

于是,那星火点燃了她瞳中的生机,她抬起头,看着将龙鳞献于她的那人,终于因这暗示如释重负。

额头抵于胸口,她闭合双目,发出了平稳的呼吸,不多时沉沉睡去,再未抽搐或梦呓。

他则不顾掌心灼烧得疼痛,借着那红亮的火光,为她擦去了颊边的泪痕。

末了,他也陷入了睡眠。那鳞片落于两人之间,恍若心脏的碎片或倾吐出的灵魂。

.......

待到天明时,它就此熄灭。而两人合用着一条毯子,再度贪恋着体温贴近到一起,仍未醒来。

·

他醒来时已是正午。太阳从橱柜的缝隙中照进,向潮湿的废墟内输送进热量。沃里亚揉了揉眼睛,发觉今日比平日暖和数倍,接着才发觉了怀中的她。

他愣神片刻,悄悄从毛毯中脱身,留她一人独享梦境。找到床边的靴子穿上,他听闻之外集市已嘈杂吵闹,从火炉的灰烬里摸出所剩无几的钱币,放轻脚步出了门。

不多时,当他抱着莲叶包裹的食物返回时,她正呆然地屈膝坐在床上,两手叠放于大腿内侧,目光盯住两膝之间的龙鳞。毛毯裹住肌肤,自肩头略微滑落,那头绯红的长发散于身躯,仿若一树繁樱盖住新雪。

沃里亚短暂地屏住了呼吸。

她听见门响,仓皇地扭头看来。沃里亚默默移开视线,径直从床前走过,从石炉子旁搬出餐桌,放于橱柜前。烤得金黄的鱼,野猪的腿肉盛在摊开的绿叶上,在阳光中散出浓浓的热气。

他清晰地听到了某处传来‘咕’的一声。再回头看去时,她已用双手拢住毛毯,将其抬高到了眼睑,只漏出羞得通红的半边脸与那双绯色的眼睛。昨夜散落的白色长裙还丢在床脚,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此时一丝不挂,而他正定定地注视着她。

连忙撇开脸,低着头为她捡拾起衣物。长裙太过厚重,且沾满了泥沙,手摸去仍潮湿冰冷。沃里亚想起了她昨夜的高热,将自己用作枕头的衣物从布袋中拿出,一件件展开放在床边,而后走出门去。

过了片刻,里头传来一声怯怯的‘请进来吧’,沃里亚便抱着极轻微的期许走了进去。倒并非想看看她换上衣服后会是什么模样,他晓得自己那堆衣物全都是土气的男装——仅仅是因为,她一旦穿上了衣服,他便能坦坦荡荡地注视那美貌、那长发、那洁白的肌肤。

可饶是不抱有任何期待,她整个儿瑟缩进大衣,两手藏在袖子里摇摇晃晃的模样还是让心脏短暂停滞。那模样特别像是被某人抱在怀中,而那件衣服的原主正是他。

少女下身的皮裤同样过长,向前一步,便噗通栽倒在地。沃里亚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带着她来到桌边时,她正用袖口摸着前额,使劲咬住嘴唇,忍着不要哭出来。

沃里亚在一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她将两膝合并,双手放于大腿,低下头直盯着桌下。两人对坐无言,唯有一桌子食物不厌其烦地冒着热气。

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他看见她从衣袋中将黑色的鳞片取出。他此时方才注意到,那红热的火焰已经褪去,龙鳞如今看来倒像是一块打坏了的铁。

它自桌面上被她用指尖抵住,缓缓移了过来。沃里亚轻轻止住了她。

“你的了。”

即便是醉后的胡言,即便是虚构的‘故事’——他也仍记得他所做的事情,以及她因而安然的神色。他已将它献予了她。

指尖徘徊踌躇,最终再度抓回鳞片。沃里亚一抬头,恰好对上她仓皇的视线。少女将鳞片再度塞回衣袋中。仍低着头,仿若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吃吧。”

沃里亚将垫在桌面上的荷叶推向她那边,她又瑟缩了一些。

“.....吃吧。”

他晓得她必须立刻吃点东西下肚,可嘴又笨,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又讷讷地重复了一句。

而她将自己包裹进大衣里,怯怯看来的神色实在太过惹人怜爱。面对她那副模样,杂七杂八的念头——怜悯、疑虑、欲求,以及某种期许——某些崇高得似乎只会在诗歌中出现的细碎的想法梗在了他头中。浪人沃里亚,赏金猎人沃里亚,孤独者沃里亚的脑袋从未如此满盈。

“.......”

他站起身来,她同时抬头。沃里亚俯视着少女,看她那细嫩的眉,亮丽的瞳,红润的唇。他绕过桌面,走近了她,近乎贴着身子坐在她身边。他能感到她的颤抖,她鲜活的稚嫩的甜美的气味。品尝着她的胆怯,沃里亚用手捻起肉片,放到了她唇前。

她瞪大眼睛,片刻后怯生生地咬住了他递来的肉片,又连忙用两手接住了剩下的部分,像是啃食坚果的松鼠一样一点点将肉全部塞进了嘴中。

脸颊鼓起来了。她拉了拉大衣的领口,红着脸咀嚼起来。沃里亚默默地看着她,再度捻起肉片,她使劲摇头。

“我......自己......”

“是么。”

沃里亚心中倒是遗憾得很,不过表面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回原位。他也开始吃了。餐桌上一时间只剩下了咀嚼的声响。

待到用餐完毕,鸡鸣又响了几道。他昨夜喝过酒,现在胃里还有点酸味,在中途就停下来手。而绯色的少女不知是饿了多久呢,一旦开始进食后就连矜持也完全丢下,只顾‘啊呜啊呜’地向嘴里塞入食物。沃里亚看着她那白净的指尖一次次晃过眼前,沾上了油污,不由得微微苦笑。

奈何,当她终于发现杯盘狼籍,停手看来时,那容颜却未有半分污损,甚而,因有了血色而越发诱人。

“饱了?”

“.......嗯。”

毕竟吃了比主人多得多的饭,她的声音小得微不可闻。沃里亚用手杵住下巴,隔着桌子望着她越发瑟缩得小个儿,最后只见对坐着的成了一团颤抖着的布包,心中有点好笑,又有点悲哀。

命运、命运。

讲起来轻巧,听起来悦耳。与他实在太不搭调。他之一生向来平庸,沉甸甸的,和浸湿了的抹布并无差别。

他闭上眼。潮湿的雨夜的气息猛然自黑暗的另一头袭来。并非这个夜晚,而正是喧嚣而嘈杂的那夜。

罗莎与玉与酒,温吞的体温和血。

那时候,他——

.......

思绪戛然而止。他回过神来,开始收拾起了桌上的一片狼藉,那堆布料蠕动几下,探出双白净的手来,慌慌张张地想要帮忙。他伸手止住了她。

将鱼骨架与新鲜的叶片包在一起,堆叠进炉子中,室内弥漫出了一股子并不难闻的烟气和水气。她似乎蛮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头绯色的长发不知不觉又从前额撇出。

将橱柜门一并打开,潮水与人声袭来,某种凝固着的事物似乎一下消融了,乘着风盘旋着离开了石室。他就着光,将长刀放到桌子上,开始用石块磨砺锋刃,并以皮革拭去血污。至少在这个时候,他的日常终于恢复了常态。

.......

他抬起头来时,那抹绯色已经低垂了下去。海浪的声音,室外的喧哗,终究不及少女的鼻息响亮。在她迷迷糊糊闭合双目之时,他自顾自起身,躬着身,一如既往,一副长梦未醒的神色,什么也没带,只挎着长刀便出了门。那抹绯色仍安安静静待在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