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在小巷间缓缓流淌着,霉菌的气息夹带着人的体味,自砖缝中渗透着、浸润着,层层叠叠罩住晨间的密尔。沃里亚向来习惯于密林深谷中的寒气,如今鼻子都仿佛要给如此多的热气熏软。

晃晃头,他恍若梦游似地路过了不久前光顾的食贩,沿着街道滑落至了港口。早市已经开了。在石山之下,厚重的木板向海面延伸开去,尽头处是些高过楼房的航船在晃晃荡荡。

空气中震荡着锁链的声调,海水在脚下不见光的深处舔舐着木板。人群被布袋遮住面容,赤裸着身躯,从一个笼内走向另一个笼内,而栅栏后尚且躺着更多酣睡的形体。

有人在吸烟,夹带着闲聊。四处都零零散散地聚集着些人——他们和此处的贸易其实没什么关联。沃里亚这般的浪人在此处并不罕见。他们有些来自远方的西域之城或是稻之国,兴许是来找失踪的妻子、兄弟或是儿女。而大多的人就住在这城里。无非只是百无聊赖,围观着,打着哈欠,间或有幸得见年轻些的裸体,暗暗吞了唾沫。

——又也许呢,是想到了,自己丢了武器,栓上条绳子便与这些人无异,从而模模糊糊得到了启示,得到了激励,于是继续拖着这贫乏渐老的躯体搏命。他们以此取乐,又何曾不是以此自嘲?

卫兵晃来晃去,利剑和匕首叮当作响。着帽作为标识的代理人总是揣着个黑色的皮革本子,用带墨的指尖一次次敲打着栅栏清点数量。远处的航船降下了悬梯,于是那些好容易躺下坐定的躯体再度开始挪动,在晨光中迎着海风,踏上夹板,至此永别了这不善的故乡。

这只是‘运货’与‘储存’的场所。那些夜间悠悠漂浮在外海之上,笙箫共鸣、琴瑟合弦,以屏风和墨扇遮掩的航船,方是用钱币衡量人命的所在。被贩卖者——被押送者——被欺辱者——到死,都不会知晓究竟是谁调度着自己的命运。复仇与诅咒也就无从谈起。

而沃里亚——他向来沉默。他厌恶这里。每每到此,心中的空洞便成倍地增长。心中总有句话在抖动个不停,而他也并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

——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个活法,其实,一点差别都没有。

所有人,都无非是——

唯独今日,如此虚浮的念头有了一点点着力点。他下意识地观察着守卫们的面孔,代理人们遮掩在帽檐下的神情。似乎依然波澜不惊,如同死水。

她,究竟从何而来?

他可以轻易想见,在夜黑风高之时,某扇牢门被一双白净的手推开,绯色踏入雨水,跌跌撞撞,声色一路攀上雨巷,直到撞入他的人生。

可那长裙太过华美,少女亦超然得脱离于这一切嘈嘈杂杂。

他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今还不能回去。

她尚未醒来,尚未发觉自己已经独自一人,尚未明悟了他的渺茫而离去。

依然需要时间。

他想起了公会,那大红榜单之下昏暗的火光与猎人们的低语。以及阶梯之上的琴与酒。如今身上是一分钱也没有了。但兴许——能向掌柜的讨上点浊酒,到公会厅里喝了,找张不见光的桌子睡他一觉。醒来后很多事情便能够就此忘怀。回去后,照样是空荡的石室。

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将再度得到内心的平静,如今回荡在脑中的杂音也会止息,他将继续在城中蜷缩个几天,待到近乎要发霉的时候再度启程,钻入密林深谷中——

直到某一日身体腐朽。

那便是沃里亚的一生。

可这一生,未免也太过漫长。

还将有无数个雨夜,还将有无数次邂逅。选择、选择,命运、命运。

他——他能这样到何时?

他——他能犹豫到何时?

这是奇迹。他曾与她相遇,在徘徊中终究丢失了决心,于是在那喧嚣的,血液流淌的夜晚,他失了恋,但终究能够自欺欺人,这无非是奇迹.......

而奇迹已然再度发生。他与另一个她相遇了。

所以,也许,也许,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奇迹。

直到奇迹不再是奇迹,而他逐渐意识到人生就是如此。

可每一次未曾做出选择,便都是将心脏切下一部分,留在了过往。如果还将有那么多次的选择,他不难想见——存在于此的自己将不复存在,他将仅仅成为一个留存于麻木的悔恨的幻影。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路口张望——仅仅是张望。永远在张望。

所以,神啊,请让奇迹仍旧是奇迹吧。

这样,他终究只需要再切开一点,再遗落一点,再稀释一点,便能够熬过去。

无非在之后的岁月中,‘如果那时候.....’的低喃多了一重而已。

·

至于之后是否真要得了酒,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他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带着焰色的黑暗。被摩挲得光滑的石桌反射着远处高台上的火光,夹杂着人的碎影。身边、身前有人在来来往往,油脂的气味、汗水的气味,血与金属的气味在大厅中凝成实体,不可思议地抚慰着心灵。某种厚重的安定感层层盖下,令他难以爬起。

“......龙......”

“村——兽——”

“......雨......”

窃窃私语,小声低语,交头接耳。

酒精也许只是个借口。人们总能昏睡下去,总能迷蒙下去。遗忘、记忆、信仰,无非全都是自个儿的玩具,是大脑以虚无为质料、以绞死厌倦为目的磊砌的沙堡。

刷、刷。海水席卷而来。于是万变寂灭。虚无再度成为无状的虚无。

他起身了。

抖落了烟灰,抖落了砂砾。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仍如梦初醒,实际已许久未曾做梦。

外头天色已黑,且又下了雨。密尔的气息扑面而来——直到所有人入睡之前的黑夜,方是密尔的白昼。

而白天,无非是小憩,是白昼之梦。

此处方为梦境。

摇摇晃晃,额头淋了从瓦片淌下的冷雨,沃里亚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未饮酒,于是步伐整齐了些,头也略微抬起。

流水同自己一起向低矮处滑落,盘曲着的巷道成了沟渠。裤脚已经湿透,耳朵里头灌进了不少雨水。他忍着这些不适,拐入小道,攀上阶梯。

门扉紧闭。

他一把推开门。

炉火燃起,

海水漫上了陆地。

她抬起头,手捧着的鳞片在焰光下仿若正在燃烧。那唇,那瞳,在与他投射下的阴影相遇时舒缓着、舒缓着,成了安心的笑脸。

泪水却落了下来。

哭泣着的,微笑着的,颤抖着的绯色的少女,同他隔着黑暗对视。月色从他身后撒入,在寂静中与焰火相遇。

吱——呀

门扉轻闭。他摸着黑,向前一步,一步,直到来到炉边。

轻微的叹息,不知谁人的低喃。

指尖终究触摸到了指尖,长发终究贴近了胸口。

木炭倒下。

他终于又做了梦。

·

“肚子饿么?”

在薄暮将至,寒露凝结的晓晨时,他这么问道。

蜷在他身旁的少女并不做声,却似乎更靠近了一点。他感到肩膀似乎被轻微蹭到,料想到那是她在轻轻点头。

从炉边起身——这一夜,两人就这么缩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熬到了此时——沃里亚的衣角被抓住了。他低头看去,她并不抬头,只得见到绯色的长发。

“.......不、要走。”

半晌才有细若蚊鸣的声音。沃里亚触及她的手,她抖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起身,弯下腰,屈膝下跪,两手则放到她纤细的双肩上,沃里亚端正地审视着她的面容,她瑟缩着,躲避着他的视线。

“这样——”他伸手抚过她的长发,大衣的兜帽扣到了她的头上。那头绯色的长发近乎被遮掩住了。

“——好了。走吧。”

“......嗯。”

她两手拉了拉兜帽的边缘,绯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似在发光。他为她卷起裤腿,免得她再次扑通一下跌倒,并格外注意着不要让她过于白净柔嫩的脚踝露出。从灰堆里找出最后几个钱,他们出了门。

她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木梯之间的缝隙,手则紧紧勒住脖子。走出小巷前,她总算肯下地,一手在空袖口里头晃来晃去,一手则紧握着他的手。

太阳尚在遥远的深空中,此时的光亮兴许属于月。但太阳和月本就是一个东西。

炭火和烟气倒是早已燃起。他俩挪到火堆前,用火钳戳着火盆的兽人眼也不抬。

“来早了——没吃的。”

她颇惊惶地瞥了他一眼,沃里亚耸耸肩,并不在意,拽着她便在火堆前蹲了下来。少女呆呆地盯着火焰出神,沃里亚哈哈地呼出白气。兽人未对这对不速之客做任何表示,仍自顾自用钳子将盆底受了潮的灰戳出洞来。三人各自占据温暖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讲,都沉在寒气和微醺的梦境里头。过了片刻,兽人扒开灰堆,翻出三个热气腾腾的白薯,分别递给了两人。沃里亚接住自己的那份,帮着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她稳住手掌。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两人,见两人都开动了,方才双手捧住,自顶端‘啊呜’一口咬下,而后便被烫得缩了一下。沃里亚一偏头,瞥见那阴影下的瞳孔闪起了泪光,叹息一声,伸手将沾在她唇上的白薯皮拿走,又帮她撕下了剩下的皮。她红着脸嘀咕了一句,便默不作声地继续咀嚼、吞咽起来。

三人静静地埋头吃了一会儿,沃里亚将钱币放在盆沿,拉着她起身,兽人仍旧眼也不抬,头越发低下,朝向了火焰。

·

她默默拽住他的手,紧跟在身后。沃里亚掂量着剩下的钱,想要搔搔头,瞥一眼她,强忍下叹息,脚步仍漫无目的徘徊着。

平日里——他这时候该还有点钱,大概是在酒醉中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耗完了几个日夜,便再度准备打点行头上路。

手中突然传来了阻力,他回头看去,少女正仰起头,注视着从屋檐边隙中依稀可见的远处的高阁。

“怎么?”

她并不回应,顺从地低下头,再度迈开步伐。沃里亚又回头看了看那方琉璃色的阴影,沿着道路攀沿而上。

雨季的密尔向来没什么人,只剩下雨声淅沥地飘荡着。远处海面上升腾起薄雾,仿若滴向天空的另一场雨。

“帽子,拉严了。”

轻声叮嘱过,眼前已经略微有了人影。她跟得更紧,好把身体尽可能藏在他身后。带着少女,沃里亚与数个沾染血腥烟尘的猎人擦身而过,步入了行会的大厅。

钱币滚动的声响,酒水与汗液蒸发的水汽,那种窸窸窣窣的寂静今日仍旧笼罩着火光下幽深的厅堂。他们滴落了一路的水,偶有人抬头瞥一眼他们,又很快沉入了原来的氛围。上楼梯时仍握着手毕竟不太方便,她短暂松开手,揪住了他大衣的后摆。

酒馆里头的气味更浓郁了些。雨天,没别处可去的种种人群都聚集在这里,吟游诗人歇在这儿对着半杯浊酒调拨琴弦,偶尔自言自语般温一温歌词。更深处的里间,退回城中的猎人欢饮达旦,比诗人们放肆得多的欢笑和酒歌,伴着木杯砸响桌面的重音一波波应和着。

掌柜投来视线,在掠过她时略微停留,耸耸肩,便又瑟缩回去,瘫在了炉子前的躺椅里。

沃里亚脱下大衣,无视了她仰头看来迷惑的目光,将其一股脑罩在她头上,推着她走向露台。风声渐大,呼的一下,雨水迎面卷入室内,便惊起了满座寒颤。她顶着大衣,独自立在雨中,片刻后向前一步,失了神似的直走向了露台边缘。

·

沃里亚脖颈淋了不少冷雨,风一吹更是禁不住地打战。他裸露着双肩,走回柜台边,敲下钱币,要来杯酒。让掌柜的用自己的小碳炉热了热,一口气烫着舌头咽下,待到酒气上涌,皮肤发热时,又一鼓作气向着寒风大作之处走去。

他顶着渐大的雨,来到了她身边。高处风大,雨水砸来时近乎让人睁不开眼。少女蜷缩在他的大衣下,专注而茫然地仰望着高阁。在风雨中,琉璃焕着晶莹的光华,佁然不动,如同凝固的块状的天际。

“......谢谢。”

她的声音混着湿气。少女悄悄找到了他的手,沃里亚呆呆地回握住。两人屹立在雨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悄声说道:“我是绯。我的名字,是——绯。”

雨幕笼罩而下,一切都被隔绝在了雨声之外。除了雨,相互触碰的感触,身侧之人的暖意与吐息,一切的一切,都被稀释,冲刷,成了世界之外的杂音。

他点点头。大衣下的少女,轻轻眯起双瞳,在泪水与雨水之中,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