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自枝叶间稀稀疏疏地落下,与雨水混为一体。除去能偶然在月光中瞥见的澄澈液滴,他所面对的尽是散发出古旧气味的深林。

声音无比嘈杂,脚步踏下听到落叶碎裂,却又觉得这片空间广阔而宁静。草木腐败的臭气、花果发酵的甜香、泥水涌出的腥味似有质量,紧紧贴住皮肤,不一会儿就让知觉麻木,宛若在某种柔软的液体之内迈步。

他想起了剧场。那厚重的幕布,浓黑的幕布与缝隙内幻想出的点点亮光。明明深知之后定然是墙壁,手却不由得探入——

竟真的栽入了那一片漆黑之中。幕布沉沉地压在肩上,纠缠于足边。五感已被过分深邃庞大的森林淹没,已然不知晓自己在走向何处。

幸而还记得听闻的故事。他将长刀拔出,拂开枝叶,依循脚下尖锐的粗粝质感,遵从往日伐木者的指引一点点在黑暗中前进。

此为森林奥妙的核心——是不可见,不可闻,不可知的领域。身边掠过一阵无声的风,似有柔如流水的皮毛蹭过手背,两点亮若星辰的瞳短暂闪现,而后仍是一片寂静。

摸索片刻,听到溪水潺潺,头顶树梢稍稍稀薄,枝干间有了空隙,他终于走出深林,照见了月光。

所见菌丛簇拥古树,翡翠似的碧绿甲虫蛰伏叶上,溪边有几块深褐色的巨石,走近时才见到老龟微缩着头。

在这月下的异境,细雨飘摇,道路前方挺立着那座塔。

森森白骨垒砌,层层堆叠,可见鹿的角,狼的齿,人的足。底部在月下亮如白玉,顶端尚带血丝,渗出液体。

而石径不偏不倚,笔直从塔侧经过。沃里亚停在原地,握住刀柄,裹足不前,却听有人踩着草地从溪边走来。

一扭头,只见红得发黑的一袭袍子。那人佝偻着背,不显露分毫肌肤。

“往前走,莫停留。”

他停在沃里亚身边,语调老迈而晦暗,“此为狂放之时,Nalu已外出狩猎,唯有Zas——这渺小的虫守望着Nesavru 。你若来寻求荣耀之死,今日不是时候。”

说完这话,红袍子便静立在原地,再无声响。

沃里亚自骨塔的阴影下走过,回头看去,已空无一人。

他继续前进,同时暗自感谢开拓着道路的先驱们。石块全都奇形怪状,每一步都极不舒坦。他因而能淋着冷雨,昏昏欲睡,如在梦中行走,仍留有最后一丝神志,知晓自己走在正途。

如此劳累属实罕见。视野摇摇晃晃,心底总有种就此躺下也无所谓的冲动。当回过神来时,才发觉雨滴不知何时停息,森林中的嘈杂回音也完全沉寂了。

冷风吁吁吹来,却未有一片树叶跟着出声。他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隧道。

这隧道由互相弯曲的高大树木构成。树叶互相纠缠,形成了密实的穹顶。雨仍未停息,不过已被叶片隔绝。他从未见过树木能生长得如此紧密,又配合得如此完善。似有某种力量下了令,要它们自种子出土之时就为构建出这一‘入口’而活。

奇异的是,这里并不黑暗。空气本身就带着微弱的光亮。他向那隧道内望去,只见尽头处漂浮着淡绿色的荧光。

他低下头,便看见了古老的砖路。

心脏猛的跳了一下。

这世界流传着数不清的物语、故事与童话,而被编纂的甚少。

正如他们传唱焰之魔女的歌谣,也明确知晓,正是那风暴堵绝了南境到北境的商路,航道因而开辟。

森林中同样有一位魔女。

他的脚尖落于砖路,长时间被石块刺得疼痛的疲劳感一瞬舒缓。这是为让人走得愉悦而铺设的道路,是明确表露着欢迎意图的道路。

冷风仍在吹拂着。

一步,两步,三步。

他踏入隧道,转身看向自己来时的道路。尖锐苛刻的小径缓缓爬过隧道跟前,通向喧嚣之地。

站立片刻,他回到小径。接下来无视了更多的岔路,直到抵达大道。

·

小径最终归于平整的石板路。周围总算多了人气,行商架着马车慢悠悠前进,一盏油灯摇摇晃晃。贫民躬身驼背,背负行囊,杵住木棍聚拢在车灯周围。一伙人闲杂地交谈着,慢慢向城市走去。

“他们说看见了狼.....”

“明明还不到日子,前些年,狼群要到天冷的时候才,”

“都冲进了城里,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死去了,再也——”

行伍中略微有了点嘈杂。一人刚提起贤王,顿时激起了纷纷议论。这期间,有人瞅见沃里亚腰间的长刀,说了声“武士”,一下子又个个噤声,只剩行商还零零碎碎地安抚着淋湿了的马匹,催促它走快些。

离开树林,海风迎面吹来。

密尔城正在两座山峦之间,自低洼处至山峦顶部尽是灯火。道路缓缓降向海滩,没入石墙。一行人沿路走下,车轮压着砂砾,发出清脆的声响。

过了石墙,马车向前去了,借用车灯的人群亦四散开来。

沙滩上四处有游民扎营。顶顶帐篷中透着火光,自缝隙里飘出淡薄的紫烟——那是在铁盆里燃着的驱虫药。有个孩子哭哭啼啼,无人管照。

沃里亚从中间空余的道路走过,忽的有人叫住他:“先生。”

皮肤黝黑的老妪盘腿坐在毛毡上,周围摆满了瓶瓶罐罐。她仰头看来,嘴里黑洞洞的,一粒牙也没有。

“您,”她把手指放到眼前,“心绪不宁,今晚发生了什么?”

他愣了一瞬,仅仅在这一下的停顿,老妪已自身旁抓出一把药,丢进火盆,喷的炸起了一个烟圈。

“老身是,希碧拉,或用你们的话讲,是卜师.....”

“我只是路过。”

沃里亚没让她说完就扭身要走。老妪弯下腰,扭着身子伸手拦到脚边。

“占卜已经做出。您给一个铜板就好,只一个铜板。”

那副模样分外骇人,老妪的瞳孔灰白,而腰身死死地向下压去,柔如无骨。沃里亚险些被她抓住裤脚,仓皇退开,谁料一脚踩进鸡圈里,惊得鸡毛纷飞,身后传来了老妪沙哑的笑声。

他暗骂一声,匆匆离去。

·

走出沙滩,是密尔的花街。

雨幕之下,更显色彩艳俗,火光明亮。沿街是门窗大开的楼阁,娼妓半躺在厚重鲜艳的布料之下,吞云吐雾,眺望着路过的行人,若有富贵或是称心者,便自那之下显露出光滑丰润的腿与香肩。

游民和商人幽灵般摇曳于街道,大海的潮气被火炭灼尽,只余熏香与脂粉的气味。

沃里亚在人群中拥拥挤挤,耳畔满是闲言碎语,有人在大声呼喊,有人在低吟浅唱,可这种种声响,总退隐到了雨夜的另一头,被更多细碎的言语淹没。

这就是密尔。他在心中暗自嘀咕。是黄金之国,美色之邦,迷幻药物、烟草与炸药的祖坟。

一座迷离,繁华,总浸在云烟里的港城。

而出了花巷,沿海边大道行走,方才是为世人熟知,总写在诗扉里的密尔——

街道宽阔,灯火通明,酒馆林立。左侧临海,成排厢房近水得月,潮得能在梦里尝到咸味。自窗格之间依稀可见那墨色海面尽盖着火光。

右侧则是披着瓦片的古老屋舍。坡面缓缓升高,瓦片层层叠叠。街口处,庞然大树枝繁叶茂,树枝上吊着提灯,下围一圈酒桌。野草自石砖缝隙里肆意长出,填满了人迹罕至的边角。

临街屋檐下,酒杯承接着雨水,被人引颈饮下。瓦片之上,廊栏正对喧嚣。烟草的气息向高处飘逸,却被雨水压向街道。一切都笼罩在粉红的朦胧之内。自远处看去,那夹杂在屋檐间的树冠,也如同模糊的烟云或五彩的蘑菇。

瓷杯碰撞,人声鼎沸。如此繁华,即便知晓自身未曾沾染分毫,也不由得心醉。

沃里亚把长刀盖在斗篷下,低着头,走过这一片光彩喧嚣。直到耳边清净,热气消散,方才停下步伐,扭身看去。

唯独此处,空气中浸润了潮气,能瞥见澄澈的夜空。

这是被称作‘月边’的路口。

此方静默无声,仅有星光留存。短短一段街道尽头,是两刃偃月刀立在桥头。精雕细琢的桥梁在海面上空划过弧线,反射着月色。

海的那头,亭台楼阁,雕梁画柱,尽数优雅而凄冷。庭院内有鱼眠的浅池,冬开的梅花。屋与屋,瓦与瓦,似是天然长成,点缀着晶石灯放出的浅色荧光。

雨水缓缓自勾连相触的檐滑下,如同山间溪水冲刷的沟渠。而在最高处,四方高阁仿若山巅。融于夜色的琉璃面向海面与街市,波澜不惊,静默无声。

那是贵族们的住所。

沃里亚有时会想到,若抵达了桥的另一侧,自某个庭院的檐下向上张望,所见的景物恐怕与自己在雾谷底部一般无二。

而在那四方高阁的琉璃之后俯视,便又如同每一次登达顶部喘息时的见闻。

建造这座城市的某人也许也曾穿越森林,并在某个雨夜看到了飞龙盘旋的雾谷。

——然而,那方,只是一个梦罢了。

十余年来,他隔海相望,想象着一间屋子,一袭花般零落的袍子,长袖摇曳,葱白般细嫩的腕与指,朱红的瞳与夜似的发.....

焰巫女——那高傲、美丽的少女,已嫁作人妇,再不会如那夜一样,来到此方了。

但他仍留在那里,独自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外,定定看着那舒缓的海岸与亭台楼阁的剪影。

波纹与风中有着极细微的乐声,那声音来自海面。数层之高的航船停泊在岸边,缓缓地游曳着,悬浮着,将星与月搅动得不得安宁。

徘徊期间,雨又开始下大了。海边的雨滴总是更饱满,更沉重。沃里亚觉得额头被砸得作痛,这才又再度挪动步伐,回到街道。

他蹭入拥挤的屋檐下。足边,排水沟渠中的睡莲给冲刷得粉碎,行人的竹伞被雨点打烂。从瓦片一角砸下的水流更是劲头猛烈,日积月累,早把石砖砸出了凹槽。

人群总是会莫名停下。他站在其中,等待队伍再度挪动,听着他人或抱怨,或谈笑,或调情,眼睛则傻愣愣地看着这户房屋的屋主将正门大开,把长桌抬出一半,硬要惹人生厌般在屋檐下掷起了骰子。过了片刻,有人拍了桌子,吵嚷立刻爆发。他趁着此时挤出屋檐,也顾不得大雨倾盆,只管向前狂奔。

刀鞘嗒嗒地敲着大腿,沃里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如此失魂落魄。他在雨中、在人声喧嚣中昏了头,心里悲愤莫名,恨得眼眶发热,千般苦楚,万种残念,说不出口,吼不出声,在肚腹里绞作一团,逼得脚步焦灼,牙关咬紧。

他也有过期许,有过渴求,可得到的总比失去的少,待到最后,才发觉半生已逝,再无可失去,再无可祈愿,唯无梦的死水平缓。今日如此,明日如此,日日如此,而心灵早已习以为然。

一个永远空荡平庸的幽灵——漂浮在一切世事之上,不留分毫痕迹,是绝无存在意义的气体——

孤寂甘之若饴,可若淋了雨,或行将入睡,或朦胧初醒时便发酸渗苦。他曾在数个尚未日出的清晨拔出‘零落’,抵于脖颈,见刀面霜雾凝结,冷光闪烁,感到心跳搏动,血液流淌,头皮发麻。

——可,还不能死去,还不能死去,

心中如此低语。

明明已如此度日。未被任何人惦念,未被任何人记忆,此般雨夜,无人与他有所联系,无人能与他言谈,即便如此,他仍还活着——而既然活着,便不能死去。

这世上,有鲜明的惨痛,亦有麻木的苦楚。

.....归根结底,他比那少女还弱小。

只因为枭许了诺,于是他至今仍在等待一支剧团自雾中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