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
阳光暖暖地照着,航船今日也远离了港口,在盛夏的冰洋之上漂浮。克托打开舱门,风干后的苹果的芳香柔柔地探着鼻腔。
待到水手低头入内,克托硬扛着风,将门合拢。室内一下子安静了。哪里透来一束阳光将甜腻的空气描出了形状,远处能听见谈笑与歌。克托一屁股坐到木箱上,静静地盯着水手。
“老家伙,老壮汉。劳驾,把那桶子拖过来。”
巴布瑞泽沉默着照办。再平凡不过的木桶放到了两人中间,里头填满的是焦褐色的苹果。克托自个儿拿起一个,津津有味地咬起来。他指了指木桶。
“手伸进去,往下摸。”
‘壮汉’于是把壮硕如岩的臂膀探入桶中,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略略睁大了。
“是了。摸摸看。是金子。虽然打成了金币的形状,但上头没有徽印,查不出来源。”
“......嗯。”
水手收回手,掌中带着闪亮的金属。那闪耀的小东西吸收着光与热,逐渐升温,不多时连形状也模糊起来。
“暖金。”
“一点点。掺了秘银和乌铁。还没加工过,没刻过印,得放在阴凉处。”
巴布瑞泽点点头,将其塞回了桶内。克托啃完了干苹果,用舌头舔净唇边的残渣。他见水手欲言又止,呵呵一笑。
“这种年纪的好胃口实属难得,值得给它好好满足了。”
“不见得。”
“毕竟老克托胃口从来不差。啊哈哈。”
船长笑得越发爽朗,而水手的视线则越发刺人。饶是认识了那么久,被个不拘言笑的大个子冷冰冰地盯着,克托的装腔作势也到极限了。
“咳,你待我慢慢说,老克托脸皮薄,别盯着瞅了。”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假笑,“金子是昨晚搞到的。我自作主张接了个活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活计......不过和以往一样,去南边运货,然后回到北边来。只负责运货。前后的交接全都被是别人的事情。”
“运货。”
巴布瑞泽冷淡地重复一遍,克托心虚地移开视线。
“具体地讲,是从南边接手货物后送往古国。隘口的状况一如既往,而那界线内的海也进不去,所以得原路返回,再回到圣国来,从圣国的国界线过去。得一路到那堆头巾佬的国都,之间确实还有些路程,这段路走得越隐蔽越好,打算就我们两个和货物上路......”
“货物?”
又是单单纯纯的两个字。但都.....一如既往,相当切入要害。克托轻轻咂舌,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
“是人。兽人。”
“人。所以我们要当奴隶贩子。”
“对。”
两人对视几秒,克托轻咳一声。
“这与我们以往所做的并无差别。无论是走私火药烟草还是迷药,又或是人,被发现都是要杀头的大罪.....并且真说起来,我们无非是充当个运货的媒介.....其实也算不上人贩子......只是运货而已。”
“货物该不言不语,不会哭泣,不会想要回家,不会想要自由。”
“操。”
晓得自己理亏,怎么争论无论如何也只是诡辩,克托干脆带着微微的恼怒承认了,“是的。这活计很恶心,比我们以前做的所有事情都要下流。”
“但你也晓得我的为人,老壮汉,你跟着我干了那么多年,知道我做事情好歹有点原则.....可现在已经没有余裕了。我们——还有那些现在还在喝酒瞎闹的蠢蛋,一旦上了岸就只能去抢劫或是要饭,可这活计已经干得不能长久,我们已经没法在海面上漂了。”
不晓得哪个醉汉相当应景地在夹板上鬼哭狼嚎了一声,克托苦恼地拍拍额头,继续说:
“崔柯老公爵已经入狱。雇佣战争打完,国库的问题也露出来了。白雪王后兴许是和勇者跑路了,那愚蠢的‘庸王’,终于从甜腻腻的爱情里头脱身,将目光投向了自个儿的国家。黑市早就崩溃了,开创它、维护它的人,死了,逃了,我们如今尚且在吮吸的,无非是残渣,是将要腐烂的尸块上的乳房。曾经那些在海面上呼风唤雨的家伙,大多已经烂在了牢里。我们尚且在这儿胡闹,唯一的原因仅仅是运气太好。”
这老人——这海神般魁梧的老人——这为一切飘荡在海面上的勇者歌颂艳羡的老人,揪着、卷着自个儿花白的胡须,像是挤出毒汁似地喃喃道:
“可是,也只能如此。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只能如此。下海,横越南北两境,在那鬼似的自由航线上和风浪扳手腕,是很要命的事情。我们因而要奢侈,要寻欢作乐,要品尝过,享受过一切。忍耐、节俭和简朴毫无意义,有谁又能坚信自己一定能从下次航行中活下来?”
“在南境,人们普遍短命,因而变着花样挥霍放纵,他们说‘人生苦短’,对于我们而言亦是如此。这也许就是我们认为那方潮湿深奥的土地更合心意的缘故......”
“所以,直到某一日死于海难之前,我们都只得如此过活。若能最终被酒精淹死,或是死在女人肚皮上,也算得上美梦成真。可世道已经改变了。死在绞架上的比死在鱼肚子里的多,饿死在牢里的比纵欲而亡的多。走私这一行当已经到了末路。”
“可我们——我们无法停下,没法收手。我们已经习惯了如此过活。这一船的人啊,都一同出生入死过,大伙儿都是顶尖的水手,都是了不得的豪杰,懂得大手大脚地花钱,骂人,喝酒,却再也学不会如何平稳地生活到老死。”
“——但,转机来了。”
克托这下终于盯住了巴布瑞泽的眼睛,“让所有人就此收手,而后放纵到死的机会正在眼前——我不能不答应。”
·
当谈完话后,这两人一如既往地碰了碰拳。克托闭着眼,听着木板因海水的晃荡而吱呀作响,睁开眼时,便是那冰蓝色的幽深的瞳孔。
他属于这世间最为深沉族群,是同兽人们那般同样承受了无数苦痛的白甬人.....
克托拍落身上沾染的尘埃,从木箱上起身。苹果的甜香与木头因高温散发的气味混在一起,不可思议地软化了一切沉重的事物。他感觉种种思虑都仿佛成了似睡未睡时的泡影,遥遥飘散了。
打开舱门,阳光与海风扑面而来。同伴们的歌声仍然嘹亮,这世界好似明快得从未有过悲伤。好像一切都只关乎豪杰的准则。酒, 金钱,女人与航海。有了这些,便足以鄙夷微小的梦与哀鸣,忽视掉所谓的儿女情长。
如此,在六月的晴空下,他们就此向南而行。为着将圣人的后裔贩卖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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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仿若蒸笼,当船离开边境,驶入英忒美大公管辖的海域时,这点感受愈发鲜明。
但这始终是温和的被驯养的海。礁石与浪全部在地图中标得清清楚楚,克托那几日里便总在船长室里昏昏欲睡,偶尔翻一翻那一箱子书,想想之后的事情。手下大多的活都丢给了巴布瑞泽,水手们大多只在晚饭时能见他一面。
夜沉下去的时候,他便又蜷在了自个儿那厚大的皮椅里。这椅子整个散发出陈旧的盐水味,嗅着这气味总让人想到海底。此时室内已一片漆黑,微微能见到月与星的光。在上岸后寻欢作乐的时候,他总喜欢这样......毕竟存在于此的只有形体——被模糊化,理想化,梦幻化了的形体。在这世界里,无论是少女、少妇或是半老的徐娘,都能够美得出人意料,气息则格外浓厚了。
“......这可真是。”
在这微醺的意境中,克托将羊皮纸打开,以指尖搌平,静静瞥一眼上头的内容,深深地叹息,而后靠回了椅子。
木板上传来了脚步声。克托头也不抬,等待‘壮汉’推门而入。白肤的魁梧男人在舱房内略弯着腰,摸黑找到火柴,点燃了书桌上的烛台。
“怎么了?”
“烦心的事。”
两人静静地坐了会儿。克托伸手去够酒瓶,没摸着,巴布瑞泽轻易将乌沉沉的瓶子拿在手中,打开木塞。他将其放回船长手边。
“陶?”
“玻璃。一股子烟灰味。炼金术士一个个都脑子有问题。”
一问一答之间,克托已为桌上总放着的两个杯子倒上了酒。这杯子为经得大风大浪,倒是用类似椰壳似的木材造的。底部印染了无数次堆叠起来的酒渍,若是倒进白水想必都能喝醉人。
“风向还好吧?这附近已经走过了那么多次,大伙儿该轻车熟路了。”
“还好。最晚后天。现在刚吃了饭,都忙着换班。”
“那么,健康长寿。”
“健康长寿。”
他们碰了杯,各自喝完了杯中酒。克托品味着熏透肺腑的气息,感觉脑子活络了,在黑暗中潜伏的冷冰冰的风也变得甜美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双簧’怎样?”
巴布瑞泽没回话,他既没示意给自己添酒,也没顺着船长的话题走。克托于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自由城邦里头卖奴隶的也有毛茸茸家族。古国那群人是不把兽人当人看的......就这点而言,那堆毛茸茸贵族可真是了不得。是想办法把同类分一分类把自个儿排除在外呢,还是为了钱连卖同类也无所谓了......学城里头那些书呆子怎么说的?‘存在即合理’,反正这世间就有肯这么做的人。”
“你怀疑他们?”
水手冷眼看着他胡言乱语,以听不出起伏的语调询问。克托瞪大眼睛,真心讶异似地反问:
“怀疑?.....怎么可能?无非是因为那两兄弟也长着个挺耳朵,我就要怀疑陪了我十来年的人?无非是担忧,这整件事情,会不会让他们有心理负担......”
“所以为免得他们有负罪感,便要让他们下船去,是吧。”
“也许会这样。毕竟,参与到贩卖同族的流程中......这整件事情对他们那一族而言是没法掀的疮疤.....更别提要运的还是银猫......”
“不劳者不得食。”
“当然.....不,老壮汉,别用那眼神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头寡凉啊。”
克托继续喝酒,并伸手从胡须上擦干净了酒滴。他的神色这才真正显出了严峻。
“是这样的。我们得看着点他们.....过些天到了乌撒也得停一会儿,他们应该会下船去玩玩。我也不管你要把这当做‘警戒’,‘疑心’,还是‘狭隘’,你没法否认这件事:若那女孩,那银猫这么和他们说‘解开我的镣铐,给予我自由’,他们很有可能会做出点事.....甚至最终得拔刀相向,明明谁也不愿意闹到那程度。”
“所以在那之前,得做出选择。”
“没错。若确实没法带上那两人, 就由我来想办法。毕竟,我自个儿的情况你是晓得的,即便干不了这行也饿不着,并且过不了几年也用不着吃饭,倒给虫子吃了.....”
满口昏话,喜欢瞎扯还滥情,巴布瑞泽盯着这老友,心中透亮地明白为何这样一个老人会在世上留下如此多的歌谣......即便干的是不入流的行当。
“好了,正经事讲完了,喝!”
水手递出酒杯,船长喜笑眉开地为他满上,自己则干脆抱起了酒瓶子。巴布瑞泽知道老人明日将一口气睡到正午,自己当然得早起了接替下所有职责,所以只缓缓吮吸着烈酒,也未再哀叹喝不到下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