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撒这地方,向来以湿冷的矿洞和港口著称。当第一块地基打入土地时,国王尚且远在南方。传言道,大联盟尚未崩溃,游民与探险家已然随着潮水与木船一并被冲上了此方大地。他们在海滩上建起港口,盖起窝棚,向幽深的矿洞深处献上祭品,祭祀鲜红的瘟神,从而敢于步入黑暗之中,挖掘铁与月银。
他们于清晨驶入港口,放下悬梯,市议会的官员登上夹板,要清点货物,克托用块从盾上抠下来的白银打发他走了。接着便是拖着货车,扛着水缸的商人开始吵嚷。
克托自顾自避开喧嚣,登上高处,看着巴布瑞泽阔步于人群中,一面从腰包里掏出钱来,一面单手拽过桶或木箱,递给后头跟着的船员,两三人便拥在一处接住货物,往后拉扯着登上夹板。克托朝矮处的水手挥了挥手,对方从箱子摸出柑橘,丢了过来。船长连皮咬下,将视野投向了更远处被迷雾遮掩的城墙,那里头的街道和和烟火,全浸在了水汽中。
克托一直觉得这地方的空气像是南境,潮湿,腐败,浓郁,进到室内又显得莫名舒缓。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中间甚至迷迷糊糊睡着了会儿,再清醒过来时,大伙儿已经聚拢在了夹板上,三三两两围坐着,从刚运上船的货箱里找东西吃。
‘壮汉’立在他身边,克托挨着他站起身,朝那堆早按捺不住了的水手喊道:
“去吧!看好钱袋子,别找人打架,愿在哪儿过夜随便,明早回得来船上就行,但长点记性!要是带着病上船老子给你屌切了!”
下头一片起哄的声音,那群人见船长发话,不到几分钟也就散得一干二净。这毕竟是离岸前最后一次放肆的机会。而那半沉在积水中的古旧城区满是讨人欢喜的场所,克托以往闲来无事也不免在里头晃荡。这一次,他同巴布瑞泽,‘双簧’几人一同下了船,步入到破败的巷口中去。
如此组合属实罕见——双胞胎两人面貌相像,生着深棕色的发与斑黑色的兽耳,因血统驳杂,五官倒接近人族一侧。白肤的巨人面容肃穆,光是走在街道上都惹得旁人注目。克托则大大咧咧地走在最后,用手去戳‘壮汉’的后背。
“得啦,得啦,你那神色,像是要去打架,要去把人吊死在树上.....没看见人爹妈在哄给你吓哭的小孩嘛。我们——是要去玩,去喝酒,去逗可爱的小姑娘——哎,现在去的地方,是有可爱的小姑娘吧?”
“至少,就我与兄长的眼光来看,相当可爱。”
‘双簧’之参朝船长笑笑,略有些含糊地回答。其兄长须颇有些好奇地瞅着身边那投下阴影的巨人。
“老爹毕竟老当益壮,偶尔在些地方碰见过几次.....这不稀奇。不过倒没怎么见过磐爷啊。攒钱?嫌脏?”
巴布瑞泽耸耸肩,简短地回答:“不喜欢。”
对话一下子断了。毕竟若同他不熟识(真明了他的这世上怕就只有克托一人),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也可被认为是——‘板着’。克托这情形见多了,也懒得再去指正啥‘他脸就那样’‘他没生气’‘没想砸死你’‘不会把你拎起来丢海里’......于是一路无话。
不过嘛,空气又润又暖,阳光也好,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反正老船长倒是久违地轻快地散了通步。
那地方也足够偏僻,两侧是狭窄的水沟,尽头的房檐上蹲坐着数只野猫。说来奇怪,在乌撒,无人饲养家猫,可城中总能看见四散着或聚拢了的猫群。本地人常常告诫旅客:不得伤害流浪猫——那神情与其说是怜爱,倒更近乎畏惧。
踏上石阶,推开大门,先是轻车熟路的参与须,而后是捋着胡子兴味盎然的船长,最后是不知为何瑟缩起来了的巴布瑞泽。这四人在静谧温和的午后进入了此处,像是前浪静静地死在了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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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无论是气息还是氛围,又或是单纯的心情问题,这地方都不像是他们这号人会跨进来的地方。
地板是深色的木板,踩上去并不稳定,总吱呀吱呀地响。一切都又低又矮又脆弱,莫提巴布瑞泽,克托都觉着自己大手大脚地在这地方不太稳妥。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跟‘双簧’来到桌边坐下,又被那镂空花纹的可爱桌布吓了一跳。
室内没有点灯,临街的窗户则被厚重的帘子遮住,光能进来,但很昏暗,很引人入睡。咖啡色的圆桌上点了蜡烛,不知为何放着只打了蝴蝶结的布熊。克托大着胆子戳了戳那熊,旁边的参苦笑着说:
“老爹,别管它。那是个.....象征?吉祥物?总之就像麦田里的稻草人一样。蹲在那儿吓耗子呢。”
“啊.....能不能吓到耗子姑且不论。这家伙倒吓到我了。深林之王!我——已经又干又老又不新鲜了,去吃那白甬人!筋筋肉肉有嚼头,肉质紧致,新鲜甜美!”
“.....”
‘壮汉’冷冷地瞥船长一眼,克托停下耍宝,凑近过去问:
“你咋了?浑身紧绷绷的。不会真怕那熊吧?不是吧?不是吧?正经的熊碰上你不得哭着去找爹妈?”
“泰勒马科斯拉厄迪修丝先生已经很努力很正经地在当一只熊了!不要对它太苛求嘛?”
“......啥?”
白净的手臂将托盘放到了桌上,克托不由得发出了傻愣愣的声音。那少女于是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边:
“泰勒——马科斯——拉厄迪修——先生。”
“泰——马——迪——熊。我明白了。”
“哎呀,都说是——”
“小铃,别闹咯。”
眼看这一小一老的闹剧正要继续下去,旁边横插进来一道声音。参见巴布瑞泽满脸不自在地朝一旁挪动——为了去避开那突然立在了座位后的少女,体贴地从托盘上递去麦酒,与其轻轻碰杯。‘壮汉’尝到黑麦酒的味道方才略微放松了一点。
那生着兔耳,身穿蓝底白格围裙的女孩则好奇地打量着头一次看见的面孔。克托将手勾搭在靠背上,扭过身去,并向她回以微笑,惹得她捂嘴笑了起来。
“咋地,看上我家船长啦?好眼光。”
须如此揶揄,克托便装模作样地打理起了花白的胡须。兔耳女孩嬉笑着说:
“是入迷啦。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像是‘船长’的人呢。可惜没有铁钩子和木头腿。还有——这边这位,是白甬来的吗?”
“对。咱们的大副,熊之天敌,海之巨人,话少,个大,当作情人可再好不过。”
巴布瑞泽又瑟缩了一些,像是想竭力让自己显得渺小。那女孩从一旁拿来椅子,以端庄的姿态坐到了他身边。她雪白色的兔耳轻微晃动几下,手指则摸上了‘壮汉’光亮的脑壳。
“伟大的秃头。”
她以庄严的神色如此宣称。巴布瑞泽木讷地点头,竟颤抖了一下。克托轻快地开口:
“别总调戏我家水手。人老实着呢。若真的想摸,倒能让你摸摸胡子。”
她真就转身摸了上去。老船长嗅到那手掌上的芳香,也不由得心情荡漾。须叹一口气,从腰包里拿出一枚金币,刻意在桌沿上敲击两下,这才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拿去,小铃。就当是今天——与之后一年的所有费用了。余出来的部分,让大家分吃了就好。”
“出手真大方呢。最喜欢你了。”
女孩天蓝色的瞳孔一瞬睁大,接着便欢快地伸出手来,将钱币收进了衣袋。她起身招呼一声,立刻有其他侍者送来了成堆的酒水和食物。她本人呢,仍挺立着耳朵,舒舒服服地赖在原位不动,不过更靠近到了须的身边。
克托正念念不忘方才被柔嫩的指尖抚摸胡须的触感,待到此时才发觉,在店中来往忙碌之人,全都生着各式各样的耳与尾——依据久远的习俗,尾本该是相当私密的部位,而在此则全然袒露。唯独这点,还可看出这地方的实质所在。
女孩将酒杯再次满上,依次放到大家面前,接着便露出真正担忧的神色。
“这么说,又要出远门啦?”
“是啊。还是去南境,这次可是大生意。不过......”
须瞥一眼船长,小声说,“这次可不能多讲啦。”
克托含糊地笑笑,心中未免一颤。他这些船员,为了讨女孩欢心,啥蠢话都能说出口去。这事情如今还忧心.....应该也来不及了。
她轻轻一笑,立刻绕开了话题:“得小心哦,好好回来享受这预留的金子。店里的大家都会为各位祈祷——如以往一样。”
这想必便是‘双簧’祈愿的方式,是某种将人与陆地连系的绳索。
克托喝着船员请客的酒,又一次扫视过厅堂。生着兽耳的少男少女个个面带微笑,擦身而过时还会与对方耳语两句,被接待者也大多或多或少有着兽血的特征,彼此间高声谈笑,与侍者聊得欢畅。
“像是一家人。”克托小声感叹。
“当然喽。在外就是要互帮互助嘛。这地方也是大家一同奋力维持着的。都不容易呀。不过,最需要感谢的,当然还是像各位一样出手阔绰的客人了。”
“那我个蹭饭大概还够不上这待遇。”
“说起来,”船长放下杯子,和蔼地看着那女孩,“你们之中,有从乌克雅来的吗?”
“......应该,没有吧?”
她犹犹豫豫,参代她作答,“大家都是生在北境的混血儿,没有去过那国度。想来也正常。若出生在乌克雅,便不大可能会离开故土。不过,既然是如此的血脉,最终追溯起来,根源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来自一个地方。”
“歌里头唱这类东西的太多啦!”须举着酒杯接口,“自出生以来,凡是没爹没妈的兽人,想来都是如此。‘伟大的乌克雅,我们的自由之国。’毕竟人生在世上不能什么都不相信......老爹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能这样浮在一片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方。就连.....就像海里有水,现在这有空气......”
“我们兄弟两个小时候和人打架,是一个打几个,就因为这并非‘我们的国度’.......虽然是孤零零的,但是,始终,有那么一片土地,是属于我们的,是专为我们这样的人留存的——不管亲爹亲妈是何方妖魔鬼怪,怎么来到这鬼地方,怎么把我们生下来了又丢掉,反正老祖宗都定然是那国度的人民,都被一位圣人解放。在那里,我们能与任何人称兄道弟......真打起架来,是‘我们’打‘外人’......
“每一日睡下前,在半睡半醒间想到:自己若能生来就在那里——此生还有机会去往那里——死后也许能够葬在那里......便能够安心下来,真正睡个好觉......我没读书,不像老爹那样识字,晓不得咋表述,反正就这么种感觉.....平日里也扒拉不着.....跟埋灰堆里的猫屎似的.....”
借着酒意将这番长篇大论说完,须便像是害羞了一样,自暴自弃地咕咚咚灌起了酒。兔耳女孩在一旁小心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即便被一下抱住肩膀,蹭入胸口也带着微笑。
片刻后,须被她搀扶着——或更像是拐着她离开桌子,沿厅堂之后的阶梯走向了二楼。参代哥哥到了声歉,仍小口小口喝着杯中的酒水。
“别在意他。他酒量不行。过会儿会好的。”
“过会儿?”克托一下没明白这番情形意味着什么,参便苦笑着说:
“看过尾巴后会好的。二楼就是那地方。”
“哦——”
克托点点头,靠回了座椅。巴布瑞泽直定定地盯着阶梯,歪了歪脑袋。船长拍拍他的肩膀,他带着微笑看来,见老人左手捏拳,右手伸出食指,比了个相当写实的动作,嘴角便一瞬僵硬了。
参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意,见巴布瑞泽一脸哀愁,满是歉意地说:
“抱歉啦。磐爷这模样实在罕见。怪不得平日里不见来这些地方玩。”
他凑近水手,在耳边问:“难不成,是不喜欢女的?”
克托咚一下敲在了他的头顶,“啊?你又在瞎几把想些什么啊!?”船长骂骂咧咧地训了船员一顿,巴布瑞泽才在一旁突兀地说:
“我结过婚。”
这一下,便又使得两人都愣住了。可他止住了话头,只默默喝着酒,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来往侍者的耳与尾,任凭他们以怎样惊异、期许的目光盯着他也再未开口。
约莫一刻钟后,须从二楼返回,那开朗的女孩也跟着回到了桌边。酒水再度满上,其他侍者惦念着那一块金币的恩情,来来往往都不免在此滞留片刻。待到最后,灯落人稀,桌边形形色色的美貌在醉眼朦胧中化作旋转的喧嚣与色彩——嗡的一声,一切抵达轰鸣后的寂灭。克托瘫倒在桌子上,唯独还可感到自己的胡须被不同的柔软的手揪了一次又一次。
醒来时,烛光已经黯淡,抬眼望去,黑暗中尽是仅有模糊轮廓的圆桌。身后有人在‘刷刷’地扫过地板,而对位唯有巴布瑞泽一人。蓝眼秃头的壮汉默默喝着酒,瞥一眼船长,将茶水推了过来。
“谢了。”
克托接受了他的好意。刚喝了茶,冲淡了嘴里呕吐物的气味,便见到他又将自己的钱袋放在了手边。
“没少。”他说,“但大抵给人拿去过了......兴许惦念着和‘双簧’一起来的吧。”
“那就好。”
克托收回钱袋,暗自又将巴布瑞泽感谢了一道。他向后扭了扭脖颈,顺带环顾过空空如也的厅堂,问:“他们两个呢?”
“去顶上了......他们说要在这过夜。”
“和可爱的兽耳小姑娘一起?”
“.......嗯。”
‘壮汉’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克托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点玩弄老友的心思。
“不如.......我俩今晚也在这过夜吧?和可爱的兽耳小姑娘一起。”
“不。”
回答异常坚定。克托哈哈一笑,也不再为难他。在座椅上歇了片刻,让脑中的晕乎劲大致散完,他俩离开了深巷中的娼馆。
在摸黑走出巷道时,巴布瑞泽轻声说:“大伙都要活着,或多或少都得出卖点什么。”
“什么?”
“双簧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他们的决心。克托呼出一口气来,看着白雾缓缓升腾向冰冷的星空。
“是呢.....都得活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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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在巴布瑞泽已经睡下时,克托扛着一麻袋金子走下航船,去往古城。
他并未让任何人陪同,也并未刻意掩藏行踪。
在这座城市,无论什么都无法做得悄无声息。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一点,知晓这一点的人要么成了去往他乡的逃亡者,要么如他一样,寻找到了与乌撒的某物和平相处的道路。
黑猫随同他走入最最偏远的死巷之中。他在古旧的屋舍门根前埋下了宝藏。
金与银自有其力量所在。对于凡人,是等同于价值的魔力,对于术士或神灵,则是魔力本身。
他献上了供祂享用的那部分,而祂替他看守凡人所需的那部分。如此契约,已实行了十数年。全凭某种直觉、某种默契开始与维持。
当航船触礁时,自海难中脱逃的幸存者,终究可以依赖于如此宝藏。为所有已亡者作墓,而后富足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