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晰地记得之后的事情。在这黑暗中,在他一手握住小刀,一手触碰那些刻痕,一点点读取其内的含义,并将其连贯成句时,那时的景象变得更为鲜明。

这黑暗中尽是回忆。

他们向少女柔嫩的手臂中注入药剂,让她神志不清,长久困于梦中。而后将牢笼盖上厚重的布,小心翼翼运往港口。一路上,沉默无声的守卫跟随在身后,隐藏在暗巷的阴影中。

闹市的气息,无数铁链与笼栏碰撞作响,脚下铺设于海面的木板晃荡不止。克托从未如此厌恶这个城市。昔日来访,他们将烟草或药物运上航船,观望那些赤身裸体的被贩者,无论觉得凄惨、淫靡或是稀奇,终究是一回事,可当自己运送着铁笼穿行其中时,又是另一回事......

他们回到船上,船员们将牢笼推上了夹板。遮布摇摇晃晃,巴布瑞泽向克托投去不安的目光,船长不动神色。

她很快就被发现。水手们发出欢呼,以指尖探入牢笼,试图掀起那几缕遮身的布料。巴布瑞泽呆然地立在一旁,看着‘双簧’同他人嬉笑不止。而作为其同族的少女面黄肌瘦,于牢笼内昏迷不醒。

克托盖上罩布,吩咐他们绝对不可打开笼子门,对她真做出什么事情。而后紧攥着巴布瑞泽的手,将他拉下了船。

两人站立在航船的阴影之下,脚边是被潮水拍得颤抖的堤坝。

巴布瑞泽愣愣地盯着海面。克托像是安抚孩童一样零零散散地在旁絮叨着:

“你不必责怪他们,更不要因而内疚.......她既是密尔人,便多多少少与古时贩奴贸易有些关联。她的宗族曾叛离了王国,与古国商人一同建造了城市......而我们呢.......我们做不了任何事情,至少,她如今已离开了那个地狱.......”

水手摇摇头,仍低着头不做声。过了好久,他才小声说:

“可,他们与她,是同族......而她只是孩子。”

——无论如何,对眼前确切发生的苦痛、悲伤与哀愁,难道真的有理由对其置之不理,乃至予以嗤笑吗?

克托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为何困惑。

他们是同族——不过略有差异。他们和我们都是活着、言谈、思考的存在——不过略有差异。而这差异也是他们和我们自己想方设法进行界定和划分的产物。

最终而言,所谓差异,无非只是‘我们与他们’?

可如此虚妄的虚妄,又何至于阻遏了眼前那真的苦痛、真的悲伤、真的哀愁——与理应自世界明晰之时就存在的怜悯?

克托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毕竟年迈,若回忆起来,还是能找到曾经在某个夜晚得到的答案。

也许。他们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如此高远的场所——更高,更高,总是抬头看,以至于忘却了所踏的尽是空气,是幻想出的树枝再度勾结的树枝。而立足之处早已消失。

他们离地表已经太过遥远。

这是由泡沫构建的世界,他们遵循的是泡沫的法则。

.......但这并非他想告诉他的答案。

“你是否真正的信仰过何物?或爱过某人?”

他默默盯着船长,没有应答。克托告诉他:

“爱与信仰,本质是一个东西。”

“‘双簧’爱着圣人的血,他们同样——在某种意义上,爱着我这个老船长。但这两种爱都从未纯粹过。他们最终尚且在船上,有很多很多种理由:他们爱我,他们爱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他们爱钱。

“而被他们所信仰的故国乌克雅,当然也爱着自己的荣耀,却也曾在久远的年代为了商贸、物资与昌盛而向城邦群妥协,放弃了对蓄奴者的战争,进而与其同席而坐,构建议会。而大多数流浪者对此视而不见,仍传颂它的歌谣,它的高洁。”

“最终,他们将怜悯束缚,不再随意倾吐,又给自己设了界线,不再对一切同族感同身受。即便真来了一只银猫,他们仍会游离于两侧,无法确定该为那种信仰,或说哪种爱献身。”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而言是这样的——

“我们的爱不纯,所能爱的物亦然。这样爱的我们,既不高洁,亦不廉洁,更不美。”

巴布瑞泽居然笑了。“怎么?这是歌?要转行当吟游诗人了?”

“不,我做不来。”克托同样微微一笑,“当不了诗人。无非是打油诗,还无头无尾。”

同时暗自在心里补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老啦。

“——但我们的梦想依然是梦想,我们的悲伤依然是悲伤。我们的故事与所希冀之物,兴许不伟大,壮烈或唯美,却仍是......什么东西。”

·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时期,纯洁又梦幻。好像童话里头的主人公,真正称得上一位公主或王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就是我们的童年。

而珍宝逐渐散落,我们步入了现实,正因为熟识了眼下的一切,所以不再传唱‘自己的故事’。

可还总觉得,那些将自己藏在黄金与翡翠下的他们将同外界隔绝,一直这样留存下去......就连这样的遐想,无非也只是因为我们对那个世界知之甚少,正如他们对我们的苦难知之甚少。如今——那些孩童连童年都尚未逝去,便受了玷污,失了她们的童话,从柔软而温暖的世界中给拽到了地狱。

这便是他们的苦难,是歌谣的残声。一点不洁净,一点不高贵。

——就好似这世上真无了那般的故事。真正意义上观赏性的故事,那里的人品尝着洁净的悲哀,享受着炽热的幸福,爱得凄婉又惨烈,好似一个浓重又悠长的童话。那份悲哀该可以让人畅快地悲伤,不带半点污浊的杂质,而是纯粹的观赏性的悲哀。

我们喜爱故事,喜爱歌谣,兴许也只是因为,心中仍残存那样的自己,而我们仍然爱着那样的自己。我们仍希望那个自己某一日能再度出现,而那时候,我们便能真正爱上别人,真正爱上自己。尽管心中早已知晓:我们已经改变了。我们就只能这样活着,这样期盼着,然后死去。

但是——也请别忘记:

至高的浪漫兴许存在过,也许还存在,将来还会存在。这世界毕竟如此广大,而我们无非仅仅孤身一人,所知晓和目睹的故事不过几亿分之一。

在我们不曾目睹的地方,也许还有这样的故事发生,也许还有那样真正会爱的人们。

我们当然再成不了主角。但若追寻着那故事,若真的能目睹那样的故事,兴许就能证明:我们真的曾经拥有过那个世界,我们爱着那个世界。

·

在我们出生的小镇 住着个航海的老人

他给我们讲了 他生活在水下的故事

于是我们向着太阳乘风破浪

直到找到那碧蓝之海       *

酒可已经再不足够!他们要烟草,要五颜六色,气味怪诞的药物!那金山太过耀眼,他们围着它左蹦右跳,如围着火堆那般不分昼夜地乱窜,歌声甚至能吓退南海的海妖。风暴似乎也被他们的狂热恐吓,在夏季最爱闹事的暴雨与狂风一次也没出现——或出现了,而被他们当作了吸食药物后的幻觉。船只并未倾覆真是奇迹。

克托记得那牢笼往往便摆在黄金附近。他并未真正决定要将她交给国王,但还是如此假称,以此让她得到了最起码的尊重,不至于遭受最糟糕的事情。

她在那笼中,倔强地、冷冷地盯着狂人们发癫,柔软的耳挺立,褐色的瞳一直警觉。

自由航线有一处停泊点——是一座极微小的岛屿。它恰好在中心国建国协议之外。途径此处的航海者们向来有这样的惯例,即在深夜登岛庆祝。

他们将酒桶搬下船只,在别无他物的沙滩上饮酒,朝着更远方——若是星空晴明——则依稀可见的无尽高塔欢呼。那伟大国度向来距他们甚远,如此已是了不得的放肆和逾越。

克托将她从笼中抱出,让她在航船上避开水手,得以远远看见那伟大国度的景物与星空下传说中的高塔。她不言不语,安静地蜷缩在老人身边,片刻后闭合双目,流下了泪水。

好远。少女轻声呢喃。

克托不知道她所说的是陆地、家乡或是昔日的日子,他只能尽可能温和地抚摸她的发梢,看着她哭个不停。

待到船员们开始回船上过夜,他将她抱回笼中。距离抵达圣国还有半月航程。

·

是诗句。是情歌。是忏悔。

那两面墙,在黑暗中被两人用小刀刻得满满实实。

他的邂逅,他的婚姻,他的失去。

他的初恋,他的陪伴,他的疯狂。

克托想起来了,

正是在这里,与他颇有交情的墨尔·崔柯接到了妻子的死讯,并在隔后那一日逃出地牢,带着失去了母亲的儿子流亡古国。

正是在这里,如今统治这片土地的芬恩·英忒美知晓了弟弟成为勇者,接手了本属于他的种种权利。

而更多的——并非有关黄金、王座或是他们的荣誉,那无数的、断章的、零散的诗句,仅为两个女人而写。

他用触觉读着他们为各自所爱的她们写下的语句,一遍又一遍想着自己曾对巴布瑞泽说过的话。

看啊,我说的果然没错。这个世界上终究存在如此的故事。

他念诵那些诗句,将它们改编成歌谣唱出,直到喉咙嘶哑,指尖磨破。

幸甚至哉——

能在此相会,实是奇迹。

他不知晓这两个男人是否相识,但在这里,在这个一生中最为晦暗的所在,他们互不相犯,为各自所爱之人保留了圣所——两座黑暗中的坟墓。

他掂量着那把小刀,最终只在第三面墙上写了小小的一行字:

如爱所得,如爱所予。

以及,

铁腕克托与他最后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