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船停在了乌撒。至此,若要到达古都,仍要穿越过极广大的原野与森林。这最后的一段路,恐怕比数月的航海还要艰辛。
克托在舱房中再一次摊开地图,讲述了他的计划:因魔女的风暴,要从南境走陆路向北已几乎不可能做到,而无暇航线早被划入了中心国国境。如此,便只能通过自由航道先入圣国,再通过古商道向南前往古都。
在圣国,贩奴是足以当场宣判死刑的大罪。牢笼与镣铐一概不能再用,当然也不能带着兽人过关口。想要自陆上偷渡往古国,人数必须得少。
没有多大争论的余地,远征队的人员便轻易确定了。克托与巴布瑞泽。这两人一人是船长,一人是实际上的大副。他们行事向来稳当,必要时强行冲关或遭遇劫匪的作战能力也无需担忧。
以及那个少女。
他们将她从笼中放出,由熟识场所的双簧带着(由巴布瑞泽陪同),前往乌撒混乱的老城区。半日后返回,她已经穿上了恰如其分的衣装。
那日夜晚,克托与她及巴布瑞泽在客栈里过夜。少女卸去镣铐,着浅绿色长裙在阳台上眺望月空。他们两人远远看着那样的她,仿佛看到了久远诗篇中的一节。他们等待着她以血统赐予的矫健翻下栏杆,就此没入灯火通明的街道。可她只是看着这喧哗的世界,耳朵因远处的烟气和吆喝抖动不止。
“这不是丛林。”她说,“这不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在这里无法活下去,除非.......”
她毕竟年幼,即便回首时竭力露出了坚毅的笑容,身体却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克托明白了。她在白日里早见过了那些流浪者,那家娼馆,那些或切了耳,断了尾——或不顾廉耻,全然袒露,任凭来者抚摸的同乡。
巴布瑞泽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们看见了猫。一只熟睡着的猫。”
仅凭此言,便足以引发无数种遐想。他不知晓双簧是如何的心情,不知道她是如何的心情,他只知道,该懂得的,他们都已经懂得了。
老人登上阳台,站在她身边,挽住她的手。他在巴布瑞泽惊异的目光下带着她出了房门,去往一层奢华的舞厅。
乐曲已经奏响,那里灯光黯淡,全凭月色添彩。她自幼家教良好,他则老到什么都尝试过数次。船长厚重的皮靴踏地,少女浅绿色缀边的裙摆飞扬。他们共舞,在数个隐约可见,同样无言的影子之间旋转、游曳。
直到一切止息,影子们散去,两人仍顺从黑夜彼端,不知何人奏响的提琴独奏舞蹈。那乐曲吟唱着一位早已被遗忘的花冠女神,在潮湿的城市上空久久回荡。最终——就连那乐曲也隐退到了海浪之后,他们便听着深夜潮水的喘息,在那石制的厅堂中踏步,幻想着海面将上升至此,直到没到他们足尖,淹过那几簇月光下浅紫的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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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度启程了。
一行三人,旁人看来恐怕会颇感到诧异。一须发花白的老人,一面净无须、体格高大的白肤壮汉,以及被如此两人呵护着前行的少女。兴许会被认作是贵族的骑士与护卫吧。
是否会有人看见我们,是否会有关于我们的歌谣呢。
船长踏足已经许久未曾来访的商道,见那道路从原野与莽然草海之中穿过,牧人、牛群与马车缓步行走,行商的圆顶帐篷在视野尽头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心中隐隐约约拂过这样的想法。
牛铃声比航船出海时响起的铜铃更加厚重,牧人的吆喝与哼鸣也比水手们的喊叫更加悠长,这也许是因为这片土地厚重而广阔,比大海更加稳固。呼吸无需急促,歌谣无需焦躁,一步接一步,自然而然会行向远方。
他们并不骑马,也不打算乘上行商们的车队。那身浅绿色的长裙早已换下,她如乡间的少女,一副旅者打扮,在那道路上轻快地行走,鼻间哼唱应和着远方的牧歌。她自己倒对牛群兴致勃勃——南境丛林茂密,野兽繁多,放牧者极为鲜见,但那些泥黄色的温和牲口嗅到了她的味道,不顾牧人鞭打喊叫,纷纷从道路上退往草原。
她落寞地低头,片刻后又显摆似地咧出小嘴中的两粒虎牙。那牙齿银亮整洁,克托若是年轻,兴许会假想下被一口咬住手臂的感触。巴布瑞泽在一旁呆呆地歪头,或以为那是她的某种抗议,便握住她的手,让她攀着自己的臂膀前进。她起先不情愿这样的帮扶,待到烈日高挂时,也耷拉着耳朵半睡半醒地靠在他肩上。
他们暂且停下,找到草甸中阴凉的所在,让她躺下歇息。待到日照缓和,天色黯淡时分,她仍蜷缩在那蓬草中不肯起身。克托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时,她越发执拗地背过身去。
“妈妈......再睡......”
他略微愣住,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也随之收回。两人对视一眼,巴布瑞泽轻轻将她捧起,如同怀抱极精致澄澈的琉璃一般呵护着她的梦境。在船长的帮助下,水手把她挪到了背后。确认过她仍熟睡,他们踏着沉稳的步伐,离开那处歇身的草甸,继续向前走去。
黄昏之时,牧人已不见踪影,牛群亦销声匿迹,远处山脚下却升起了缕缕炊烟,如此才隐约可见房舍的雏形。商队的车队偏往道路两侧,车棚被卸下,支作帐篷。
他们席地而坐,燃起篝火,互相间交换着水与食粮。她闻到香味,从巴布瑞泽背上醒转,迷迷糊糊地发出了呢喃。克托用钱币交换来烤肉,走在巴布瑞泽一侧,撕碎后一点点喂入她口中。她在享用完两串肉后终于完全清醒,一睁眼便险些从背后跌落。
“......让我下来。”
口气软趴趴的,倒像是在撒娇。克托刚谢绝了商队让他们一同过夜的邀请,回头便见她不安分地扭动身体,而‘壮汉’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走回他们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她扶回了原先的位置。
“乖乖地待着吧。你今天已经走了够多的路,再逞强明天得累得不想动身。而我们还得往前走。”
她不满地嘟哝两句,仍是不高兴。巴布瑞泽冷不丁说了句‘很轻’以后,她才不知为何突然沉默起来,将头埋回了肩膀。
在篝火与帐篷间穿过,他们听见各地的口音混杂在一起,成了某种催人入眠的曲调。每人都在与火光旁的另一人悄声耳语,精怪的故事,公主与浪子的故事,瘟疫的故事,魔女与骑士的故事,龙与巨人的故事——克托多想停下来完完整整地听完那些谈话,脚步稍微停缓时,又心想:唯独这样行走着,才能知晓有那么多的故事,才能将这么多的故事拼凑起来,成为新的故事。
这想必就是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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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月明风高。道路已经近乎堵严。马车货仓的顶棚已经被尽数卸去,木箱与铁盒便尽数袒露在月光下。围绕着货物,商人们或靠着车轮守夜,或将自己裹入皮草,躺倒在余炭旁。他们经过时刻意压低了脚步,有人醒来,投来了戒备的视线,一触及背后的她便瞬息和缓。
愿旅途所向,皆是晴空。
似是如此的口型。克托亦暗自予以祝福,而对方早已带着温吞的笑意,再度闭合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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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商无论如何声势浩大,终究也无法占据整个原野。蹑手蹑脚,不言不语地行走了片刻,道路再度变得宽敞。火光褪去,月色再度当头。
他们行走在月下,行走在原野之中。此方的风无声,却让万千草海摇曳作响。她在巨人的背上,想必更能看到那绿色后的绿色。狼群长啸,却无南境森林中那般的残虐感,在这空荡的世界上显得孤独而凄凉。有马蹄声密集踏起,远在更遥远的所在,而骑手本人更是连影子也不见。
她向夜空伸出了手,那柔弱的指尖向上,直探向星辰。有那么一瞬,克托似看见那星星如雨滴坠落,而她掌中捧了光芒,足以将这一切照亮。
“我们看到了星空。”
她如在梦中,自言自语。
“我们说好了,将在那样的星空下......再在一起。”
那夜,她就这么痴痴地注视着夜色,直到天幕薄亮,黎明降临才沉睡过去。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清晨,路边的商队动身,克托以一枚银币的代价让三人进了货仓,歇息到了下一个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