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子时,已是日落时分。来往商人或住民中兴许有圣教徒,她将花朵从耳边取下,珍重地捧在手中,藏于指间,在吃晚饭前给放到了枕头下的空隙里。
吃过晚饭后,他们三人闲坐在屋檐下纳凉,忽的听见远处山上传来了奏鸣。那声音不如班卓清脆,闷得很,曲调反复间却格外挑动心弦。克托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已昏黑不清的山坡上有人缓缓走来,手中所持乐器样子怪异,顶端突出两角,系有绣球,底端则扁平方正,为切割成多边形的残圆。
来人不停撩拨着琴弦,那声音便不停地四散开去。调子说不出是悲是喜——并非音色平淡,而是风格怪异,仿若喝醉了酒的醉汉嬉笑怒骂,前一声痴笑,后一声就成了痛哭。
若要下达此处,想必还需很长时间。天色已晚,小径难行,而那乐曲仍不间断地奏鸣着、预告着。他们三人皆不知所措,却见过往行人中有一人偏离了道路,越发向山坡靠近,最终停在尚且平缓的所在,眼瞅着那人影,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抖动身体,向左一步,右脚微抬,向右一步,左脚微抬......如此反复。
那情形起先像是失了魂,忘了该怎样行走,又或无论如何也没法决定该往哪边去——直到她‘啊’一声轻呼,克托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其实是应和着曲调的舞步。
舞者与奏者相距如此之远,而舞者低头闭目,不看那奏者走来,完完全全一副‘只需要这曲子’的态度。奏者曲调不变,连一丝颤动也没有,竟也完全无视了这因他起舞的影子。
不,声音才是这里的主宰。这曲调方是相关而不相合的一切。
人群开始聚拢了,回荡在谷间的声音开始靠近了。山坡前的半圆向两侧延伸、延伸——
天色完全黯淡之时,那人终于来到了人群之中,他轻巧地从包围中走过,于是又围着他成了圆形。正注目于此,管理老磨坊的店主拍了巴布瑞泽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过来。‘壮汉’看了克托一眼,一头雾水地被抓住胳膊走了。
克托与她留在门廊下,哑然地看着黑暗中的人群。他们谈笑,身体仍跟着曲调运作。相熟之人大多都互挽手臂,使这圆更加完整。不相熟的碎裂处,若有人大着胆子握了上去,也能够得到回应,自此变得熟识。
不多时,巴布瑞泽与店主抱着一大捆木柴返回。他们将其堆放到圆圈正中、奏者足边。
火焰燃起时,克托总算看清了演奏者的相貌。那是个老得和棵树一样的老人,浑身上下满是绣着繁华绿叶的鲜艳打扮,手腕或脚踝间裸露的皮肤黝黑干巴,并不起皱,反而紧紧贴住骨头。他给人的印象,便是一棵被春日原野掩埋的干枯老树。
店长和巴布瑞泽退开。他自中心继续向前,走入了另一侧半圆。其时奏乐已停,那乐器挂在他臂膀上,装点得与衣着一般俗艳。
人群沉默了。
克托突然对这寂静感到了恐惧。那火焰烧得热烈,映照着包围者的足尖。他们手握着手,静立在原地。
简直如同深林中的血祭。
可那火焰不要祭品——或说,它已然灼烧着黑暗,灼烧着夜空。
乐曲再度响起。可这次不再是独奏。其他乐师已然早早混入圆圈。那声音起先并不协调,它在圆圈各处响起,总不能合到一处。随着圆圈再度开始转动,舞步渐渐升腾,数次尝试,数次碰撞,数次截然而至的沉寂后,合奏终究汇成。
凄厉,沉着,悲婉,嗤笑。如争吵,如欢唱,如一瞬炸开的焰火再不冷却。那声音一并响起,简直像是扑面而来,将人迎头吞下。
舞步无所谓生疏,无所谓正确,它完美再现了因果,再现了鸿蒙大地上一切法则的起源。无非——是一人模仿着一人,如此传递下去,便成了绝无谬误的螺旋。
眼下,围聚在火堆旁起舞的,不光有小镇的住民,更有无数自远方而来的旅人。克托发现了与众人截然不同的兽耳亦混在其中,她之同族的身影是被模仿的对象,是熟识这舞蹈的‘起源’之一。
如此的聚会,本就只该出现于南境深林之中。那乐曲与舞步远非北境能够产出。在昔日久远的年代,他们将树木砍倒,开辟出国度。每每黑夜,在潮湿阴暗的丛林深处进行的庆典,便是眼下这副情景了。
她的脚步轻轻踏出了,克托看她激动得微微颤抖,却又不再向前迈去,不由得问道:
“怎么?”
“......我不会。并且.......”
她悄悄伸过手来。克托握住她的手,便带着她走向圆圈。
“别怕。跟着就好.....只要能应合着调子,哪有什么不会的呢。”
她终究是贵族之女,是距深林的苦难与狂欢异常遥远的一族。即便一侧牵了船长的手,也还是怯生生地犹豫不决。巴布瑞泽适时地出现在一旁,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他们三人悄然加入到了圈中。克托另一边是个演奏着某种弦乐器的兽人,他半眯着眼睛,不言不语地摆了摆手肘,示意克托挽住。船长尽力不打搅他演奏,一面模仿着步伐,一面打量着那些被火堆映照得通红的面容。
巴布瑞泽正被喝醉了酒的乡间少女紧缠着手臂,一脸窘迫地在挪步间隙中躲避她醉气熏熏的亲吻。兽耳的她狠狠瞪视纠缠水手的那人,无果后索性抱上了另一侧手臂。
‘壮汉’一脸茫然,呆呆地扭过头,与她对视。她微微笑着,短暂松开了船长的手,以手指触摸着巴布瑞泽的嘴角,轻柔地将其抬起,弯成弧形。接下来,直到舞会结束——他都未曾舍得松缓嘴角,躺倒时也仍是一副呆然的笑脸。克托隔夜看到他,才发觉那笑容已在神色淡漠的水手身上留下了刻印:这个男人从今往后,都将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与永不消退的疤痕过活吧。
那夜,她笑得欢畅,笑得真正如同她那个年岁的少女。那份活力,甚至让克托为自己的老朽感到了自卑。
她也许生来第一次如此尽兴,舞步终止之时,已然在克托肩上睡去。船长和水手轮流作了她的枕头,他们在一明一暗的火堆旁听着其他尚未离去的舞者聊天。天幕微白,霜露降下,人影稀稀拉拉地消失殆尽。他们两人仍不忍动身,都入迷地注视着她的睡脸。
她面色绯红,肌肤受了日照,越转变为了诱人的浅金色,耳朵耷拉在两侧,被触摸时会舒适得抖动。克托捏住她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指节,感受那缕来自她的体温在掌心内扩散晕开,心中竟有了一种甜丝丝的悸动。
在这之前,或从第一次碰面开始就模糊显现的预感终于明验。他明白,这已经有某种形似是爱的事物存在了。
·
舞会后过了三日,他们向深山挺进,发现了镇子周边那些山坳中隐秘的聚落。这些人以伐木为生,也圈养着刮胡子的瘦小山羊。他们被邀请入内,厅堂中正挂着前些日舞会上所见的乐器。
除去那日,山民们鲜少与他人碰面,如今见了三人,便热气地邀请他们在火塘边坐下,并盛上了埋入灰堆的土豆。奈何所讲的是古部族语与通用语混合的方言,克托纵然惯于在航行途中读书,在常人中算得上博学,也没法完完全全听懂他们的语言。
如此,安稳地歇息了片刻,他们向山民告别,折返回小镇。她神情困乏,回到客栈就睡下了。巴布瑞泽从隔壁酒馆端来饭餐,便在她的房间里一并吃了晚饭。
而后,他们来到酒馆,旁听行商的闲谈来打发时间。
店里刚上了新应季的蜂蜜酒,给每个住下旅客的都免费来了一小杯。她向来喜欢蜂蜜,不听两人劝阻,硬是要尝一尝自己那份,结果刚喝下一口就咧着嘴推开了杯子,一副受了骗的神色。
“......苦。”
“糖分大多变成另一种东西了。那东西可能让人飘飘欲仙——虽然不甜。”
克托轻快地说着,便端起木杯,挪到了唇边。水手戳了戳他的肩膀,老船长才好不容易克制住馋虫,与巴布瑞泽碰了碰杯。
“那么,健康长寿!”
“嗯。健康长寿。”
两人满默契地互致过敬酒辞,就要一口饮下。却被她用两手分别拽住了衣袖。
“唔——!”
像是用尽了力气,她使劲摇头,憋得满脸通红。这一下动静不小,把半个酒馆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克托找出钱币,放于赶来的店主手中,告诉他酒很好,便叹息着从座位起身,挽住她的手,离开了酒馆。巴布瑞泽亦默默跟随其后。
停留在池边,身后热气磅礴,短暂的沉寂在几人出门的一瞬即立刻消散。碰杯声,吆喝声,赞美声不绝于耳。克托看着那早不再转动的水车,使劲咽了几口唾沫,才问:
“怎么不能喝呢?”
“......苦......麻......”
他早已熟识到忘却了的酒精的味道。而在南境,他们以此辨别毒物的方法想必便是如此。
他摸了摸她的头,她小心翼翼抬眼看来。
“.......弄错了?生气了?......但是——”
他曾经埋怨过成年累月地喝酒让自己意识难以集中。是在那溪边的事情。
克托当然不会忘记。
“没弄错,没生气。”他和缓地说着,轻轻将少女抱起,让她坐到了自己肩上。平日里自然不能这么做,今日其实也不行。但偶尔这么放纵一回,总不至于当场骨折吧?他毕竟还不老。
“那确实是不好的东西。”他说,“你劝阻得对。我不喝了。以后都不喝了。你也一样吧?”
一旁悄无声息的巴布瑞泽点了点头。相对于平日里的那副模样,可算是极为极为不情愿了。
“........”
“好啦!”
看两人都还是因不同原因显得落寞,克托刻意以不逊于酒馆内那般热闹的声音喝道,“今晚把老板的梯子借来,到屋顶上看星星去吧!”
说做就做。他真的背着少女跑起来,冲进了客栈。她先是惊叫,笑够了才在耳边叮嘱他跑慢点,小心点。他们就这样在无人的楼层间横冲直撞(大多人都进酒馆了),最后摔进了她的房间。一老一小趴在床边,长久地喘息。最后还是巴布瑞泽去找了老板。
结果当然是不成。这房顶早年久失修,鱼鳞状的瓦片经不得任何一人上去。但他倒是有另一个推荐:镇上来了游戏团,不妨去看看。
他们当即出发。在谷地入口,几匹骡子在那儿咬着草茎。不远处,一顶方形帐篷被灯火映得明亮。
“是戏团。”克托说,“不表演马戏。大抵是学着吟游诗人那套。要看吗?”
巴布瑞泽朝她歪了歪头。意思当然是说,她看的话就跟着去。
她天性好动,大抵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但出乎两人意料,少女兴高采烈地点头,拉着他们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