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并不久远的年代,这片大地,由迷雾与森林包饶着的南境,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自那伟大国度内前来的圣女,找寻到了能够将世界平定的王子。四方诸侯与遥远的稻之国的王因而汇聚于密尔,同他们一并前来的,还有兴许能够成为公主的孩子们。
而在他死去后,那些高贵的血脉亦零落分散。在暗地里流传着的话语中,她们被侵犯,被贩卖,被囚禁,成了阴影深处的哀鸣。
·
“阿——嚏!”
背靠着的她发出了有些可爱的声音,娇小的身躯整个儿抖动了一下。外头的雨越来越大了。沃里亚打了个呵欠,弯腰挪了挪炉中的木块。身上又湿又冷,但他早就习以为常。身边紧紧挨着滚烫的石头炉壁,另一人的体温仿佛波纹一样一层层渗透而来,这已比野外那无数个雨夜要舒适了数倍。
室内一片昏黑。两人换下的衣物贴着滚烫的石块,散发出皮革同毛絮混合后那种带有暖意的气味。沃里亚扭转过身子,伸出手去碰了碰绯的长发。果真还有点潮湿。
他不顾她的‘唔呜!’的悲鸣,将她包在干燥的衣物之下,仔仔细细地拭尽了那绯色长发里的水汽。这一切结束后,不晓得是羞耻还是生了闷气,绯向另一侧移得远了些。可没多久,在又一次寒颤之后,两人间的距离便再度缩回了原状。
半晌,在沃里亚已经昏昏欲睡,以为这一夜又将如此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怯生生地开口:
“......不问吗?”
“什么?”
他是在装傻。过往,来历,除名字以外的种种事物,很多很多东西,都该问出口去才对。无论猜测如何,定然得用言语明证,关系才会真正有所改变。
她沉默了。沃里亚根据传来的窸窣声判断出她将头埋进了衣物中。
沃里亚以为这是谈话终止,睡眠开始的表示,轻轻打了个哈欠,没想到又传来了她略略气恼的声音:
“别睡。”
“啊?”
“......我睡不着。一个人醒着......总觉得很可怕。”
不太理解。但他还是顺从地憋住了第二个哈欠,略微坐直了身子。
“......说说话。”
她仍旧不满意。沃里亚呆然地感到肩膀被她用头顶顶了一下。
“我,没什么可说的......”
“骗人。那一晚上——”
所诉说的是童话。是道听途说。而非他自己的故事。
如果这么说出了口.......她仍然会离这么近么?仍会向自己告知名字么?仍会,将那龙鳞如护身符般贴住胸口么?
......奇怪。
沃里亚头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心跳是那么沉重,那么具有质感,仿若在高唱着——
——是什么?
——是活着。
——是感受着。
是生命。是流淌,是鲜活,是存在。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任凭世界的一部分在自己体内自然发酵,吐出口去便成了:
“......你还想听那样的故事吗?”
“嗯!”
于是他开始说了。
她静静地听着。
而雨声仍然淅沥。
........
当声音终止之时,她终于也打了呵欠。
“.......费切罗。”
此时已经是午夜。在漫长的聆听后,在温吞的半梦半醒之间,她再一次开口。
“......转身。”
见沃里亚没有回应,她半是横蛮,半是撒娇地撞了他一下。沃里亚‘唔’了一声,扭过身体,在转头的一瞬同那双绯色的瞳孔对上了视线,睡意立时烟消云散。
少女双颊微红,向他凑近过来。她的长发触及了下巴,呼吸浅浅地抚摸着喉结。
“我......”
本来只是羞涩的语调,不知为何开始发颤。
“费切罗·曼达城邦,这是我的故乡......我从那里来到了密尔......
我住在高阁之中,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我们看到了星空,也见到了白色的王.......
......然后,狼群跨过了桥......”
他茫然地听着她喃喃,感到泪水落于胸口。手自然而然地抚摸起了她的长发,小声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我、我想回去!想要和大家在一起!想要姐姐和妈妈!不想再被关起来、不想饿肚子,不想再独自一人了......”
简直如同嘶叫,如同悲鸣,她咬住沃里亚胸口的短裳,颤抖着,使劲忍耐着悲怮。
沃里亚怀抱着绯色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在听到檐角的流水一滴一滴‘嗒、嗒’落地时,才恍然地意识到她已经入眠。
雨停了。
远处已经能够听见鸡鸣,熹微的白光从橱柜的缝隙间探出。他注视着这一切,再度专注于自己的心跳。
咚、
咚、
果然仍在跳动。
·
雨水降下之时,密尔的街道并不乏行人来往。
花色印染的纸伞、竹、叶在水渠与薄薄的河流上飘来飘去,蓑衣拂过海面,木桨在水中游曳,人在喊叫,孩童在溅出水花。
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他身披长袍,她则整个儿裹在层层叠叠的毛皮中,像只小兽,雨大时还会被他拉到袍子下边,两人跌跌撞撞,走得相当笨拙。
她依然不大敢独自下那木梯,每每出门,都软磨硬泡,一定得赖在他背上。两手死死抱住脖子,眼睛不仅紧闭了,还要把额头抵在脊背上,有时候就这么赖死赖活地让他背着走了一天。
“走吧。”
他带着她走入被草木填满的小巷,踏入到荒废的庭院之中,采摘果实,捡拾蘑菇,挖掘根茎。
在密尔的雨季,他们来往、忙碌于闹市之中,却近乎未被任何人目睹行踪。就是这样的一座城啊。无人居住的屋舍,浓密的草丛,残破的窄巷,他们徘徊在这些地方,游荡在人群近旁,听得见别人讲话、嬉笑,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在一个夜晚,他们屈膝靠在死巷深处,眼前所见的,是高过人头的浓密的灌木,向下滴落着前夜的露水。而被人遗弃许久的废屋内干燥而舒适,破败的石瓦之上层层叠叠地生了藤与蔓,暗色的,仿若纸似的红花静谧地开放着,未曾沾染到一粒雨水。
此方被闹市的喧嚣包围,而他们在这里升起了火,放肆、惬意而隐秘地挨在一起,吃了饭,打了盹,毫不在意(兴许带着一丝窃喜)周围的人来人往。
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这是仅仅属于他们的世界。绯将头枕在他膝上,听着人声鼎沸了,冷却了,沉寂了。终于蝉鸣响起,星空浮现,白日里被掩盖的露水滑落的声音响起......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灯塔的废墟之中,两人正靠在火炉边呢。
他们常常碰上猫。即便是在如此潮湿而阴冷的城里,猫也总能找着地方安然入睡,一只只生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姿态优雅得像是贵族。她一看到猫,就不由得想起那两个银色的伙伴,心中略略有点哀伤,又有点沉甸甸的暖意。
正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回忆,学会了另一种活法。向前——向后,绕个圈,毕竟没谁不渴望永恒。
而在她楞楞出神之时,沃里亚往往已然撅着屁股,钻进了又潮又厚的草窝子里。鸟雀挣扎着起飞,蜥蜴踏着枝叶逃窜。猎人无声无息,仿若走兽般穿梭于叶下,一次次撞上露水。
他在回到她身边时,怀里已经抱了两只耷拉着羽毛,因沾了水汽而再难起飞的幼鸟与几个卵石似的蛋。
她不愿意吃。蛋也一样。他将蛋藏在腰包中,手捧两只鸟雀回到了塔楼,在做饭时悄悄加到了汤锅里。其时,她已经褪下白日繁重的棉毛皮草,懒懒地蜷在了床上。
在做饭前,他往往先烧热了一锅水,自己出门去,留她用裁下的麻布浸水擦净身体。他正在此时扼死了两只掌中的鸟雀。切下头颅,剥去羽毛,挑出满是砂砾的肠胃,只留下那洁净粉嫩的肉。回去后,他将其切成细丝,连同蛋液一起加入了汤中。身后,她为留住残留在肌肤上的热意,蜷在成堆布料中,早已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吃饭时,她唇瓣颤抖,看着那几缕剩在底部的肉丝丢下了碗,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泪水零零落落地打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闹别扭。两人本来早已习惯了一同倚靠在炉边上,在寒冷的夜间凭借对方的体温与余炭的温度入眠,她却回到了床铺,躲进了成堆的旧衣服里头。头牢牢地撇开,娇小的愠怒甚而震得那堆布料微微发颤。沃里亚几次想要搭话,终究还是叹息着闭上嘴,默默躺到了火光前。
时至夜半,他在半梦半醒间感到自己的胸口被‘砰砰砰’地敲了一顿,撒了一通气,清晨睁眼,她已然在怀里熟睡。
·
钱渐渐开始不够用了。他已经有段时间滴酒不沾,本身又没有吸烟或是服药的习惯,可煤炭要钱,用于擦刀的油脂要钱——她受凉时服用的干辣椒粉和姜黄要钱。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室内越来越湿冷,阳光仍然罕见,雨还将下很长时间。他是候鸟,以往还不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便早已收拾好行装飞往了森林深谷。终于有一天,他在她睡熟后遛到了滩涂上,远远地望着森林,想象着自己握刀在手,奔跑、奔跑。
他正在这时绊倒在搁浅的渔船中。沃里亚扶着船艄,默默在船正中坐直了,看向了那瞳似的月亮。深空之中,万千星辰闪耀。渐渐涨了潮,海水渗入了皮靴。他起身,跨到沙滩上,开始将船拉向更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