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算不得难走。总被马车碾过的路中倒是坑坑洼洼,但两侧无非是石砖上又覆盖了泥沙。路面高于两侧的丛林,那泥沙踩上去干爽柔软。比这还舒适的道路,想必是再没有的了。

况且还有林中自生的风徐徐吹着,海水的咸味至此已再也嗅不见了。树海之叶相互触碰的声响也许会被误认为涛声,可即便最近的海面,也被隔在无数道树墙之后。树是极骄傲的,便是单独一棵,也能在闹市中造成一片异境,更别提如今有如此多的树......

但她却早早感到了腻味。本来还挺安分地握着他的手,渐渐地,马车也见不到了,就开始前荡——后荡,用她那小小的手拽着他粗大的手掌晃啊晃的。她小时候——其实如今也没长大多少,总喜欢这样和母亲玩闹。即便是和蔼的大人,渐渐地也要被烦得受不住,一松手,打发她到一旁折磨其他人去。

沃里亚按照他长久的习惯一面走路一面胡思乱想,思路也没法再进行下去,想叹口气,扭头却看见她嘻嘻地笑,心里头咚了一下,气也叹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地随她摆弄,看着那柔嫩的小手一次次扬起,手中温软的,那份惹人怜爱的触觉越来越模糊,好像从某个切实的形体化成了一淌温暖液体,一点点裹住心脏,以略微让人疼痛的力度轻轻挤压着,揉捏着。

“......好无聊。”

这句叹息说出口时,她升腾的精神头已经开始消退,紧接着便急躁了起来。那副欢脱的神色不知何时不见了,夹杂在倦意和困意之间,她近乎忘了时间场合,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懒懒地吊住了他的手,总之就是任着性子耍起了赖。

沃里亚没出声。她越发纠缠了过来。

“说点什么嘛。说说话嘛。别只是走路啊、给我讲个故事呀。”

手臂被抱住,她的重量整个儿缠了上来。他不得不停步。

“累了?”

她老实地点头。“嗯......”

“给你讲点什么,你保证听完后不打瞌睡哦?”

话音刚落,她就挺配合地大大地打了哈欠。她红着脸捂住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来,沃里亚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如此走在路上,他倒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些事情。

——那时候,诗人们敲打着锅碗瓢盆,在深林中吟哦高唱,他们一个个醉气熏人,自昨夜醉到今早,就早餐又灌下了二两白酒。满是老茧的手抓来了,这一群混人,疯人,将他举往高处,不顾过往商队的目光,大喊着:‘唱啊!唱啊!’,他窘得想哭,被他们的热气熏得发慌,最终只得——

声音自然发出来了。那给酒水割过不知多少道的喉咙,出乎他的所料,竟然还能发出如此的声音。他略略有点害羞,也不敢去直视她的眼睛,只感到她倦怠地攀着的身体绷紧了些,他继续向前走,她便被震住了似的,也跟着迈出了步伐。

气息仍在心肺间轮转。远远地——无人的前路,无人的后路,仅有这样的两人,一个挨着另一个,慢慢地走在树下的路上,

“*汝为日月星辰,吾恒久追随如斯。

汝试图勘破混沌,

吾又何须笃定自身?

世界似乎已近终末——

那么,吾为何仍需委信于己?

术士啊,

如汝言——

世间一切都将沦陷于火焰,

那么,

吾亦将沉沦其中。”

而歌声悠久回荡不息。

·

带着近乎憎恨的神色,绯啊呜一口咬住他递来的肉干,看似柔软的白白的牙曾轻易在他手指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不由得眼角一跳。

幸而这回咬对了位置。手指微微受力,她发出‘嘎唔’的声音用力撕咬,那副姿容倒也相当可爱......可他总想着抚开那绯色的长发,看看下头是否藏了狼似的耳朵。

他俩靠在树下,和大路略略有点距离。路已经走了好远,肉被撕下吃了不少,咸而苦的面粉块也碎得零零落落,歌——也唱得够了,却还看不见城市或是村落。也幸亏这几天没下雨,天气清朗得很,但还是免不得出汗。

她把肉干咽下肚了,仍眯缝着眼睛,懒懒地让脸颊凑在他身前。他仔细地帮她捡去嘴角的碎屑,便为她拉起了兜帽,免得那于旅人而言太过白净稚嫩的面容显露。

“渴了——啊。”

她咚一下撞上他,他不为所动,平缓地将留有她咬痕的肉干连同碎开的面粉倒到嘴里咀嚼。

姑且不论那遥远而干涸的北部,行走在被森林包饶的丛林中,存储水的容器并非必需品。在一日步行可达的距离中,往往有在路边沟渠中流淌着的溪流,或是远远地以剖开的竹面引来山泉——凡是有商人行经之处,莫不如此。

所以,只要继续挪步,定能在天黑前遇上又一汪水。可她如今的神色却表明了:若不来两口水冲淡那股子令人生厌的盐味,便不愿意继续迈步。

他自树上直立起身体,依循鼻腔中的湿气偏离主路走去。天色已经有些黯淡了,她跟在身后,悄悄拽住衣袖。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河流的声响。在密林之间,山泉从土地中渗出,在空旷的沙地上汪出了一池明丽的水。它在此略作停留,便流向了更远方。

身边有窸窣窸窣的声响,他微微歪头,看见她低着头,轻嗅着自己的气味。沃里亚也凑过去了一些。诗人说少女的躯体会散发出芳香,可她大概还没到那样的年岁。他所闻到的味道——倒像是牛奶煮沸后蒸汽的气味。

鼻梁一下遭到了重击。和平日里半撒娇的力度可不一样,饶是两人存在着如此大的体格差距,沃里亚也险些坐倒在地。回过神来,眼前小小的她已经通红着脸,羞耻得眼含泪水。

他后知后觉地说:“不臭。”

不如说很好闻......这剩下的半句话被使劲一撞,就卡在了喉咙里。绯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就朝着池水走去。少女掬起水来,饱足地喝了,气也消了些。沃里亚来到她身旁,眺望着池水。水面上荡着微波,映着树与叶,他轻轻触碰了池水,手指继续向下,不一会儿便触碰到了坚实的底部。看起来,那砂砾无非是浅浅地盖在了石面上而已。

绯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看向更远处,模糊的暮色中,几块巨石模模糊糊地拦在流水中,浓绿的水草纠缠在之上。

“要洗澡的话......这里没问题。我等你。天色也晚了,今天也不往前走了。”

他这么说完后,绯仍定定地注视着他。

“.......喝水。”

“嗯?”

“不喝水吗?”

“等会儿吧。还不太渴......”

她的脸又一下子红了。“现在就给我喝掉啦!”

她的气势太过迫人,沃里亚顺从地躬身喝水。接过她披在外头的厚厚的外套,少女洁白的手臂与脚踝便显露在水汽之中。他抱着衣服离开河边,她在身后小声地说:

“别、别走太远.....”

刚要扭头,声音又立刻慌乱起来。“不准靠近,不准转身!”

沃里亚索性抱着那堆外套原地蹲了下去。还能够听见她将贴肤的布衣脱下的声响,接着便是哗啦哗啦涉水的声音。他不由得有点担心。

“已经很暗了,在离岸近些的地方就好,我保证不回头.....别继续往深处走了。”

说来奇怪——最初,真的只是最初的那段时间,他还曾渴求过她的唇和肌肤。她——真说起来连少女都还算不上,与他的年岁差距也大得离谱,可那过于端庄的面容和柔嫩洁白的肌肤——即便调动起了什么欲求也并不奇怪。

如今呢,那一切的想法全部消散了。抚摸她的发梢,触碰她的脸颊,心中倒有种暖意——这暖意莫名给人一种虚脱感,让人再难以生出其他想法去。只是,想看见她亲近自己,不想被逃避,不想被讨厌,若能看到她的笑容,心中甚而会酸楚得发痛。

他埋头深思,她则过了半晌才传来了‘嗯......’的回应。又传来了水声,但听起来她并未再往深处去了。

片刻,她像是说悄悄话似地轻声问:“之前......说的那个,是真的吗?”

“什么?”

她又沉默了。像是泄了气一般,水声也歇了一会儿。

“就是、费切罗,你说,你会留在那里......不是骗我吧?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哄我睡觉而说的——‘故事’吧?”

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中,他险些一下站起身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龙,故事,龙鳞,他的谎言——

而她在身后,立在渐渐沉入黑暗的水流中,想必手握着那片黑色的鳞片。

他深深地呼吸,由于怀抱着她长久紧贴的外套,又不免当让那牛奶般温柔的气味充斥了感官。缓缓的,心灵舒缓下来。思维在软化——心的壁垒塌陷成泥。终于,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那是真话。想要在你近旁,这无论如何,都只能是真话。即便不能见面,但我一定会留在那里,留在你所在的地方......”

“当然能见面的!”

她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一定能见面!我会和父亲说,会让你住到城堡里,如果他不答应......”

像是无理取闹的小女孩,她越发激动起来,可语气却突然软弱了。声音也小了下去。

......那就,请、请你、再、把我拐走一次吧......”

那最后一句话吐字不清,且微不可闻,几乎被水声盖过。但可惜沃里亚好歹长了双兽耳。脑子一下梗住,他只顾遵循本能将头埋了下去,也不顾这本质上便是贪图少女的体味。幸亏天色昏暗,她也羞耻得只想沉到河里去,所以没能发觉他这一堪称变态的行径。

之后,便只有水声了。

......

喀啦、喀啦。

暮色中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声响。

沃里亚猛的抬头。那如骨骼摩擦的声音混杂着叽咕叽咕潮湿的低鸣,在这昏暗的河畔响起,绕是使人心里发毛。

他站起身,分出一只手去摸住长刀。小心翼翼地向后头瞥了一眼,当瞅见那河流中的异变时,当即迈步跑去。

他撞上了她。浑身湿漉漉的少女刚刚踏上岸来便被他一把抱住,埋进了皮毛之中。那本在远处披满水草的巨大石块,此时已接近到了岸边,堪堪够到她的脚后跟。

如同螃蟹或是过于臃肿的蜘蛛,节肢动物褐绿色的斑驳肢节在水中轻微抽动,一点点推开水底的砂砾,整个看似石块——细看下却发现如同肋骨的躯体悬浮在水上,接住推力缓缓向前。

它们移动起来无声无息,而大小已与孩童无异。若非那探出水面,粗壮异常的肢节发出了声响——

她在他怀中抖个不停。他抱着她离水面更远了一些。那物紧紧贴在岸边,片刻后顺从水流飘到了远些的地方。足足有常人手臂那么长的肢节在水中和空中最后抽动几下,便缩了回去。几块石头就这么悬浮在了水面上。

他将她抱得更紧,想要说点话来安慰她,一低头又发觉不大合适,于是僵着脖子,任凭那微热的娇小身躯竭力裹住自己。

“那个......先把衣服——”

“不、不要!我不要下地......”

已经带着哭腔了。在黑暗中,浑身失去防备之时,冷不丁被湿冷锐利的螯爪触碰到后背,想必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用下巴轻轻抚了抚她翘起的头发,缓缓将她放下,让她踩在自己脚踝上,不顾她半吊着自己的腰身,一面给她姑且披上外套,一面轻声说:

“不怕、不怕。那个是‘骨块’,不吃人的。它上不了岸,不泡在水里一会儿就死掉了......”

她泪眼婆娑地盯着他看。他确认过该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便大胆地回应了她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总算颤抖着将重量托付给了地面。

沃里亚犹豫了一会儿,躬身在那潮湿的额头上用嘴唇蹭了一下,趁她呆住——并在两颊迅速升起红晕的同时扯开了她揪住手臂的指尖。他快步折返回水边,拾起她贴身的衣物与鞋子。嗅觉发达并非他的过错,确认过上头也有那样的气味纯粹是不可抗力所致。

她当然察觉不到他这番微妙的心理斗争。沃里亚回到她身旁时她仍呆呆地用双手捂着额头。他叹了口气,让她坐到自己膝盖上,首先捧起白嫩小巧的脚掌,擦去泥土和砂砾,穿上鞋子。接着闭上眼睛,凭借她依偎在自己身上的触感为她穿好了衣服。

她突然仰头看来,那视线像是在瞪人。沃里亚晓不得他究竟该为哪件事情道歉,正要心虚地撇开脸,那双绯色的眼睛 却迷迷糊糊地眨巴两下,她就这么瘫在了他怀中。他抱着她起身,在已经黑透了的树林中找到了出路。

在穿过树下时,一条长长的——和树枝一模一样的东西在空中晃荡。他从下头走过,她恰巧在那时睁开了眼睛。学者称作林间漫步者,混人们叫作‘大长腿’的林蛛的腿在本体的酣眠中轻轻向下挪动,轻触她的额头。

她这下是真的哭出来了。口水鼻涕眼泪全然不顾体面,就近湿透了他的前裳。她把一切裸露的肌肤尽可能和他贴在一切,以此和这森林的一切隔绝。沃里亚实在劝不住哄不了,干脆轻拍她的后背,任凭她哇哇大哭。

好了。她现在讨厌水边,讨厌树下,前些日子看见雨后蚯蚓直挺挺地从土里冒出来向着天空蠕动,也早早就讨厌起了泥土,怎么也不愿意在这些地方睡下去,走得实在困乏,已经摇摇晃晃吊在了他的手臂上,却还撅着无理取闹地说要回密尔去睡在没有虫子的火堆边。

“再怎么说在今晚也回不去。难不成要不睡觉,一直走到有屋子的地方吗?”

“唔不管!还正不要虫子!”

一边口齿不清地发着不明所以的火,一边又像是受了委屈一样泪眼汪汪。实在经不住她的小脾气,他只得妥协再妥协。

大路中央,石板宽敞又稳固,头顶上也唯有星辰。沃利亚在前后都垫了些石块,防止夜间的马车直接碾过两人,又害怕这地方太显眼容易引来盗贼,于是索性让她把自己当成了床,自己则打算彻夜不眠。

......这算什么事嘛。

他仰躺在大路中央,出鞘的长刀握在手中。幸亏这地方勉强合她的意——又或是只是闹够了别扭,实在是累得撑不住了——蜷在他胸前的少女也终于安定下来,老老实实睡着了。

星空和少女。以及除了叫作沃里亚外不是再会是任何东西的某物。这三样事物因着命运而无比玄妙地组合在了一起。他开始数星星,等到眼睛花了,星空也不知何时黯淡了,便在意起了周围的声响。

即便是欢唱的夜虫,也有困乏了的时刻。在这森林的万千存在中,有的割据白日,有的在夜晚欢脱——可即便如此,却也存在着这样的时刻——

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梦乡。所有的一切,都未能占领这一时刻。

正是在这极暗极静的时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席卷而来,终于接管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