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还是睡着了一会儿。幸亏醒来时她依然安稳地趴在胸前,长刀还在手中。自两侧叶与枝余下的空隙中可见低沉的苍穹。天色还早。
沃里亚安静地躺了一段时间,绯在他胸前轻轻打着鼾,娇小的手紧抓着领口,绯色长发散落于肩侧,随着呼吸缓缓浮动。他戳了戳她的脸,她本能般凑近过来,‘啊呜’一下咬住了。
也许是口感不大对劲,秀丽的眉头皱了起来。沃里亚茫然地感到自己的指尖被温润的舌舔舐着。她迷迷糊糊发出埋怨,使劲嚼一下,又一下。他咬紧了牙关,才忍住了没喊出声来。
待到她醒来,沃里亚的左手食指已经起了皱。在吃早饭的时候,她则一直砸吧着嘴,探出舌尖来舔了舔自己的指头。沃里亚早早就不动声色地擦干了手指,只是一脸冷漠地盯着她‘嗯......?’地好奇。
她终于放弃探究,仇大苦深地嚼起了咸而苦的碎屑,他倒暗地里舒了口气。不过在用手捏着干粮时未免还是有些怪怪的心思。
所以——还是走路吧。让她一如既往地攀住手臂,晃来晃去,自己则摸着刀鞘,胡思乱想,她什么时候倦了厌了便胡扯两句。连这样糊弄不过去的时候,便唱歌吧。
旅途便是这样,他默念,旅途便是这样。
而那第一场大雨便在正午降了下来。
·
他将她藏在了自己的外裳下,她颇怀念地自那昏暗的依偎中看着大雨。只有脚踝还能感受到泥泞与雨水,其余的一切,便被那莫名的安心感——被庇护感所抚弄得舒坦了。
她其实真的很怀念那段时间。无论在滴水的草丛中或是湿冷的街角,他的体温和气息总慰藉着心灵。而一日奔波后回到那半塌的塔楼中,便坐下来可以烤火。让火光烘干水汽,雨水一刻不停地冲刷着石砖,她靠着他昏昏欲睡。
下一次,该是何时呢?或说——她真的还能得到那样的时间吗?
未来——与过往。
不存在的只有现在。
她曾经多想要在那高阁中一直玩耍下去——她们一定分散在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可始终还能看见星空。那时候——她将继续坐到姐姐的身旁,她们将继续谈论传说,点心和恋爱。苗与雨爱着那银色的王,而她呢,......
她悄悄挪出身来,瞥了一眼他的侧脸。沃里亚没有一丝一毫体味到少女的心思,倒是因为步伐一乱险些绊了一跤。他胡乱拍了拍她的脑袋,她乖乖缩了回去。
他——这么大个个子,板着张脸,一副严肃的样子,盘腿坐在那浅紫色的地毯上——格格不入得很。她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盯着他,他那副冷漠的表情不多时就会渐渐塌陷了吧。樱将她护在身后,她则执意伸出手去——
绯暗自发笑。是的,只有自己知道他就是个有点傻的大个子......可不多久,他就会与大家熟识了......她们便会愿意和他一起坐到琉璃之前。她们会悄悄告诉他那个奇迹,并叮嘱他不准告诉别的大人。正如那银白色的王一样,他会微微笑着,为她们保守住那个秘密,直到——
死去那日。
冰冷粘稠的感触悄然黏上了思绪。她突然闭上眼睛,紧抱住沃里亚的腰身。他三番五次莫名其妙地被她小小脑袋中的小小漩涡波及,也挤出一句‘你啊......’可终究没有下文,只是将带着雨水的手探入外套中,略有些粗暴地抚摸起了她的头。
晓不得这样走了多久,沃里亚停下步伐。他任凭雨水稀里哗啦浇过兜帽,定定立在原地,隔着雨幕盯住前方。
“——嗯?”
“别出声。”
他伸手去摸刀子,却戳到了她头。她嘀咕一句,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摸到了刀柄,而后向后一步,退出了那片温和的黑暗。轻风渐起,刀尖横断雨幕。因而沾染上的雨丝附着于锋刃,随手臂的摆动流下地面。
他一手仍拉住她,而长刀低垂向地。她被满头雨水淋下,一时间冻得颤抖起来。
轱辘、轱辘。
雨声已经盖过了一切杂音,可视觉上却似乎能听到这样的声响。倾翻的车轮被雨滴砸得不住转动,丝线般坠落的雨撞上坚硬的刷漆木板,接连不断溅起水花。
“啊、啊啊啊!?”
惨叫声猛的响起,像是看准了两人心中稍微平稳的空隙。沃里亚牵着她,环顾过四周因雨而哗然的森林,一咬牙走向了那堆由马车和货箱构成的废墟。他嗅到了血腥,她看到了连雨水都冲刷不净的血迹远远地蔓延着通向森林。
在破损的车厢中,单薄的身影瘫倒在地,血水、泪水,雨水正缓缓流出阴影。当沃里亚以刀背触及他时,动弹不得的少年发出了惨叫和怮哭混合的怪声,同时有某种小巧的啮齿动物从近旁蹿了出去。
沃里亚伸手抓住他的脚踝,不顾其凄厉的悲鸣,一把将其从废墟下拽出。少年满面的血污霎时被大雨冲净。那混棕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两人。
·
“好暖和......”
少年额角的血液已经干涸,但翻起的发白的皮肉未免还是有些瘆人。他将双臂伸到火焰上头烘烤,似乎看样子恨不得扑到灰堆中去。在火焰的另一侧,绯藏在沃里亚的斗篷下,颇有些羡慕地盯着那副情形看。
“感觉如何?被压在那堆东西下头那么久,心和肺不疼吧?”
沃里亚这么说,略略用余光瞥了一眼少年的左手。鲜血依然在一点点从根部渗出,渐渐地也被火烤干了。那遭受啃食的手指如今只剩下了三根。小指似乎在马车倾覆之时便被折断,而无名指则是被硬生生啃掉了半截。
少年微微笑着,硬装出大无畏的模样举起三根手指在半空晃了晃,可眼中却带着泪水,笑容也未免有些僵硬。
“没事啦,没事。不是左撇子,气也能喘得过来.....这可真是暖和啊。”
他由衷地感叹着,又有些好奇地窥探着藏起来的绯。沃里亚不晓得他那时候是否看到了她的真容......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她和他们这些人终究不同,无论是从气息、姿态或是语调,总会被轻易看出异样。
她像是害怕那视线,又往里缩了缩。这下子,即便沃里亚对这少年并无恶意,也不得不刻意轻咳了一声。恰巧这时候铁锅里滚沸的水汽顶开了锅盖,发出哐当一声,三人的注意便自然而然移到了那上头。
“可以.....吃了吧?”
少年咽了口口水,斗篷下面盖着的她也急切地戳了戳沃里亚的侧腹。沃里亚伸手拿起吊在一旁的汤勺,自锅中匀出三份,倒进木碗中,各自递了过去。
这些设施——包括那口心心念念的锅(作为如此年岁的少女的梦想未免太过寒碜),全都取自那马车的货箱。沃里亚自个儿还留下了块打火石。少年先前一直昏迷不醒,他没能打听出什么消息,但他猜想,这该就是送往金沙之城的货物。
热腾腾的汤汁散发着咸香,切碎了的腌肉末在浓郁的汁水中悬浮。沃里亚本人老神道道地吁着气,少年端过碗去就只顾唏哩呼噜地往嘴里倒。她半天没有响动,他不由得轻声问:
“好吃吗?”
“......嗯。”
不知为何带着哭腔。沃里亚伸手去斗篷里头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手上摸索一下,将空掉的碗拿出来,又将自己手里头剩了大半的碗送了进去。他一面感受着她贴近的体温,一面对她说:
“无论多么遥远的旅途,无论那跋涉的过程有多么艰辛,下一次——能让旅人或自愿或不愿,可终究又踏上了旅途的回忆,便是这样的滋味了。无论如何,只有最最鲜明的记忆能够在之后被回忆起......”
她没吭声,倒是少年在一旁应和道:“也确实是好久没能这么热乎地吃上一顿了。更何况还有肉.....吃到肉似乎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她依然安安静静,那碗汤却被推了出来。少年立刻眉开眼笑,正要跨过火堆,她一下子毛起来了。
“不、不是给你的!离远点啦!”
连怕生的性格都给丢到一边去了,那模样像是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护食。将少年喝退后,她执拗地把碗推回给沃里亚。沃里亚盯着那浓褐色散发着咸香气息的汤,顺从地接过来喝了,她才满意地哼哼一声,靠回了他身上。
窸窣窸窣,在少年讪讪坐回去的时候,她突然起身,将斗篷举高,把沃里亚也拉进了黑暗中。
在那温润的,他自己与她的气息纠缠融合在一起的黑暗中,他看到了她柔和的嘴角与绯色的瞳孔。
她轻轻凑近他,沃里亚呆然地感到脸颊上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一下。接着便感到她的话语和吐息悄然袭向耳畔。
“能和你一起旅行,真的太好了。”
“啊......嗯。我也一样。”
他脑袋发昏,哑巴了片刻才晓得回话。仅仅属于两人的黑暗不多时便崩溃消融于现实。他茫然地回到了火与空气中。她则仍留在那黑暗里。
少年刻意移开视线,仰头看向顶空,接着不由得吐出了叹息。
“.......这是什么地方啊。”
沃里亚追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树梢牢牢架住天顶,数之不尽的枝与叶延伸到视野尽头,苍穹的风与雨被隔绝在外,连雨声也微不可闻。
而巨树的主干比密尔的高阁还要宽阔,凸出地面的树根像是两座山脊。他们几人如今便身处两股树根之间凹陷下去的‘谷内’。
“老实讲,我也不晓得......”
沃里亚用手背蹭了蹭近日来刺了些的胡茬,遥遥指向来时的方向,“就在你倒下的那段路后头,沿着主路再走不远,找地方避雨时便找到了这里。我们并未离开多远。”
听到这话,少年因暖意而松懈的神色一下晦暗了。他吸吸鼻涕,小声呢喃:“它们还在这附近......”
“‘它们’?”
沃里亚紧盯住他,少年担惊受怕地瞥他一眼,像是怕被什么听到似地,更加放轻了声音:“......是狼。”
“.....晚上了,大家都很累,正准备停下休息,狼群就从树林里涌上了大路.....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一下子就——”
“可以了。”
眼见他已整个儿瑟缩,越发贴近了火焰,沃里亚出声止住了少年的追忆,他同时顾虑到身旁的她,放缓了语调说道:
“雨很大,天也黑透了,今夜已经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等到早上,天稍微亮一些,我们就动身。你还能走么?”
少年挪了挪腿,点点头,接下来便一声不吭,直定定得盯住火焰。她靠着他,紧绷起的身体渐渐缓和,在虫鸣响起时已半梦半醒。
“睡吧。我帮你看着呢。不论是虫子还是狼,都不会让它靠近。”
得到这一保证后,她便轻易沉入了梦境。少年蜷在篝火旁,面向森林,本警觉地睁着眼,最终也因疲倦而瘫软下去,不省人事了。
唯独沃里亚毫无睡意。他摩挲着刀柄,让锋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光,暗自希望那些在黑暗中窥探着的能受到威慑,不再悄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