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的森林。

麦那斯的手杖上大放光芒,光明术照亮无月的夜晚。

淡淡的雾气弥漫,使得魔法的光芒无法传出去多远。

“要在这样的晚上赶路,还真是为难我这老头子……”

偶尔响起的夜行魔兽的叫声,给这夜晚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

这片森林总是给他一种违和感。

感觉就像是……整个森林都在排斥着外人。但是,并不是那种有着什么强大生物守护着的森林给人的感觉。

琳曾经说到过自然之灵。

而他曾经见到过自然之灵。但是,只是间接。

准确的来说,他是见到过被自然之灵加护的生物。明明只是一棵普通的大树,在被自然之灵加持了之后产生了自己的意识……不。应该说,那是一个“树人”。

但是和那些精灵点化的树人又有所不同。

他只有幸见过一次。那棵树,他可以保证,绝对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甚至比他见到的所有木偶泥胎都要像神明。

神明之下,万物有灵。

那一整片森林仿佛连成一个密不可分而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体。

他感受过那种排斥感,来自大自然的排斥。

那种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渺小的孩童在威严的长者面前瑟瑟发抖。

他摇摇头,从回忆中解放出来。

相比起那个,这片森林就像是一丛生满毒刺的荆棘,弥散着生者勿进的气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某位大学者的论文上面提到过,无论有没有以某个森林的守护者的形式表现出来,无论弱小还是强大,自然之灵一定存在于每一个成规模的森林里。

如果说留存在他印象里的是强大而生机勃发的自然之灵,那么,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定是衰弱而老朽腐坏的自然之灵。

虽然他无法像德鲁伊一样感受到自然的气息,但他也能感受到生命的能量。

把生命比喻为“食粮”,强大的自然之灵就像是滚烫到令人胃肠俱穿的佳肴,而这片森林的自然之灵则是腐败发臭让人退避三舍的烂肉。

他感觉很不对劲。

从进入这片森林开始,他没有听到任何活物所发出的动静。

那两个小年轻,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突入森林……

“真不叫人省心!老夫教过的东西,不是全部都忘掉了吗……”

想到这里,老法师又开始生起闷气。

然而他的闷气却没能生起来多久。

“——”

咔咔。

死寂的森林里发生了异动。

破风声传来,麦那斯浑浊的双目瞬间变得锐利。他吐出一口气,往后踏出一步。

长袍舞动间,一丛黑漆漆且粗糙的“树枝”从他的面前堪堪扫过,扯断一根飘散在他额前的白发。

更多的响动传来。麦那斯伸手描绘了一个光亮术的法阵,定睛看向这片诡秘的森林。

“……啊,老夫可算是明白了。这是……”

……

“……这是女巫!查尔斯……我们不可能……”

琳瘦弱的身体颤抖着。她下意识地向胸口摸去,那里却空无一物。于是她的双目中露出绝望。

而查尔斯,此刻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概是男孩的本能让他挡到了柔弱的小法师面前,但他现在也是全身颤抖,无法说话,甚至连手中的短剑都握不紧。

“——哦呀?怎么了?敢于擅自跑到别人的地盘里来,却没胆子见这里的主人吗?”

枯萎的树人活动起来,渐渐向二人逼近。

年轻的盗贼开动他脑子里的一切知识和经验,却只能感受到绝望。

这样的大场面,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超纲”了。

他的脑海中翻腾着各种想法,而最多的是后悔。

他刚才的状态绝对是不对劲的。

(但是就连琳也能够从这种魔法里面察觉到异常……而我……)

他悔恨着,发力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查尔斯并没有见过这种能够影响人的情绪的魔法。但是随便一个参加过兽人与人类的战争的老兵都会知道,引诱和操控人心是兽人的巫毒魔法里最为常见的把戏。

由于人类与兽人种族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这种“邪恶”的巫术也被渲染之后放进了人类的孩童们的睡前读本里面,作为被勇士击败的邪恶女巫的把戏之一。

他们确实遇见了女巫。但他们不是勇士。

或许他们的力量与这个看上去就邪恶至极的女巫相比起来如同蝼蚁,但总得试试。

“——查尔斯!”

琳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让他吓了一跳。

“不要说话,我现在在用传音术和你交流……”声音有点断断续续,可以听出来施法者并没有完全掌握这个法术,“我有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但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咽下一口口水,看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猫戏老鼠一般的轻蔑的女巫,和那些踏着机械的步伐逼近的树人。

“好。”

他在心中回应道,但却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虽然弱小,但是他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盗贼了。

他在脑海里回忆着自己在摸爬滚打中积累下来的经验。

那位老师,是一个神秘的家伙。他从未能见到过他的真容,也从未察觉到他的踪迹。他曾经几次尝试跟踪他的老师,却每次都被轻松摆脱,而这个“老师”却总是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从人群中变魔术一样的出现。

而在教学上,这个所谓“老师”做的,其实就只是每次将他按在地上打一顿而已,美其名曰“在实战中领悟”。

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是也许,他与琳的那位老师的不对付,有一大部分就出自他对于“老师”的理解。经历过了这样原始的“教育”,这位散发着老学究气质的老人让他感觉到虚伪而懦弱。

基本上他每年都能够见到一次这位老师,但是也就只有一次而已。

每次见面“老师”都喜欢跟他说一些难懂的话。

“——盗可道,非常道。盗贼本来是从臭水沟里面爬出来的职业。”

查尔斯陡地摆出战斗的姿态,回想着那个嘴里叼着根草半倚在颓墙上的家伙,和他从兜帽的阴影底下露出来的深邃的眼睛,以及语气里透出的轻蔑和讽刺。

“……所以我们想要赢,单单是有战斗上的技巧是不够的。忠义从来只属于骑士,勇气从来只属于战士,骄傲从来只属于法师,慈悲从来只属于圣职者……”

一次又一次被打趴在地上的经验从他的脑海里流过,年轻有力的肢体靠着肌肉里留下的记忆开始自己行动。

“……转身逃跑,背信弃义,残忍无情,在必要时低声下气甚至出卖队友,这就是我们‘盗贼’与其他的职业者相抗衡的盗之道。”

他俯身冲刺,却突然感到身后亮起温柔的光,一股力量和勇气注入他的躯体。

“但是。”他还记得这位一直玩世不恭的老师语气里第一次透露出的认真,“那样的我们,只能够沦为笑柄,只能够在于其他职业的战斗中瑟瑟发抖,被骂作懦夫……”

“……我们不能。不能做懦夫……所以,去寻找你自己的‘盗’之道吧,小子。”

——我的盗之道是什么?

——我自称为“义贼”。

——但是我轻率而行事不周,冲动而意志不坚。

这不是我的道。这不是我之所以成为盗贼的意义。

我……

查尔斯没有见过圣职者。甚至在他生长的穷乡僻壤,连有法术潜力的法师都是几年一遇的奇才。

但是他见过很多盗贼。那些盗贼比起“盗贼”,不如说是“劫匪”或者“窃贼”。他们最擅长翻墙入户,将偷得的钱全部倒在赌桌上或者女人的床前,然后继续去谋取不义之财,直到某一天被什么人抓住,断掉双腿变成乞丐,直到死在寒冬的凛风中。

他曾经看过一本据说是由大陆上最为伟大的冒险者们为蓝本写出的传奇小说。里面的主角有一位自称“侠盗”的同伴。每当主角和他的同伴们陷入困境或者是遇到强大到无法战胜的对手时,这位侠盗总是能够在绝境里面为他们打开一道生机的大门。

他从来都向往着成为这样的人。

——创造奇迹,这就是我的盗之道。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拖延时间。

他,要杀死这个女巫。

“查尔斯,别去!”

少女似乎发现了他的企图,焦急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有机会。”

他只是这样说道,就咬住牙关把剩下的声音抛在一边。

他在纷飞而起的落叶中猛地跃起,脚尖点在一个树人的肩膀上,险之又险地避开旁边两个树人的挥击再次跳向下一个落脚点。

中间的树人被夹击变成木屑的声音传来。他没有停顿,在这些空隙中穿行。

他从未感觉过自己有过这么好的状态。或许是因为他的内心,或许是因为面前的危险,或许是因为刚才那股注入身体里的暖流。

离女巫的距离越来越近。那张丑恶的獠牙突出的干瘦面容,和还没有来得及散去的邪恶笑容,还有浑浊的黄眼球里面冒出的红光,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

他只感觉身上的热血疯狂地涌动,又仿佛停滞下来。

他的老师曾经跟他说过,当某些东西运动的速度超过了某种物质,里面的时间就会被拉长。

那个家伙说的相当含糊,查尔斯本就无法理解,现在早就已经无法忆起了。

不管是什么。

他的内心决绝而异常冰冷。

女巫发现了异常,急忙指挥那些树人出手干掉这个快速向他冲来的小崽子,于是四个树人同时出手,以极快的速度从两个方向向空中挥出他们的干瘦而坚硬的手掌。

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这样想道。来吧。

他在半空中调整姿势,增大风对他产生的阻力——“阻力”也是他的老师教他的名词——然后略略减速。

从前方挥来的树人利爪从他的胸口滑过,像是撕碎一张脆弱的书页一般划开他的麻布外衣和单薄的旧皮甲,然后他的胸前传来一阵火辣辣。

但他没有时间来痛呼,破风声已从他的身后传来。他咬牙,向后猛地蹬出。

剧烈的冲击力透过他的靴子传到他的脚掌上,然后直击他的小腿。

很痛。

他不知道他的腿骨是否在什么地方裂开了。

但是落地以后他还能够勉强地跑动起来。他这样确信。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的身体真正意义上地如同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直击尚未反应过来的女巫。

这是他第一次对有着哥布林的智慧以上的生物出手。

手上的短剑并不是什么高级货。但是刺穿这个看上去肉体脆弱的女巫的心脏,他想已经足够了。

那些死去的郊狼身体上升腾起蒙蒙的血雾。不慎吸入一些,他顿时感觉到一股腥臭无比的刺鼻味道直冲上天灵盖,几乎使他眩晕过去。

这是死亡的气息。他强忍住不适,借着势头刺向女巫的心脏。

“——死!”

他圆瞪布满血丝的双目,几乎是嘶吼着泄出他憋在胸口的这口气,而手上的短剑传来微微刺进肉体的感觉。

成功了。

他成功了。

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顺着势头刺进去,结束这个怪人的生命……

“做的不错。”

然而,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的匕首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了。

然而力量并不强大,只要他一发力……

“……但是,【停下吧】,孩子。”

不……

他察觉到了不对。那声音像是灌注了魔力,侵入他的大脑。

但是他无法抵抗。他薄弱的意志力——其实是精神力,在这一句话语下瞬间被击破。他屏住的呼吸瞬间放松,一大口刺鼻的气味灌进他的口鼻,他的眼前开始发黑。

“不……不能……”

他的手脚发软,脑袋里一团浆糊。

到此为止了……

那些传奇始终是故事罢了。

在力量的巨大鸿沟面前,任何的奇谋或者是技巧都等于零。

“琳……”

查尔斯依旧紧握着短剑,但是它已经跟它的主人一样无力地滑落。

“查尔斯!”

昏沉之中,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下面亮起了玄奥的魔法阵纹……但那阵纹却是散发着金色的光辉。

“什么?传送术?讨厌的小鬼……”

女巫终于是发出了焦急的声音,那使得她原本就难听的声音更加尖利,如同夜鸮长号。

他看到那些树人从他的身边离开,涌向少女的方向,然后就是金光绽放……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以及身体被什么东西转移的感受。

“——你们跑不远的……!”

女巫嘶哑的嗓音响起,又突然消失。

我们得救了?

年轻的盗贼混乱的脑子大概是在离开施法者之后慢慢恢复了清醒。

他看见周围的景物在飞速变化着,直到突然的震动感。

当他回过神来,周围的景物已经停止了变化。

月光照亮昏暗的林地。血腥和腐朽的气息已然远去,但是死寂和枯萎依旧环绕在他们的周围。

他们没能离开这片森林。

然而,他们逃脱了。尽管不知道小法师用了什么手段,但他们现在已经远离那个女巫。只要照着月亮的方向,他们就能够走出这片森林。

“琳!感谢你救了我们。我们快走……”

“……琳?”

他这时才察觉到身边的少女的不对劲。她的双手拄着法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她平日里灵动的双眼此刻紧闭着,诉说着它的主人此刻正承受着的痛苦。

“——琳!”

然后,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身体的双手终于松开,单薄的身体斜斜倒在查尔斯的身上。

法杖倒在地上,溅起些许的碎叶和尘土。如果借着月光看去,可以看见原本镶嵌在法杖顶端的水晶已经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