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能量构成的飞弹一闪而逝。
“出来。”
森林里面静悄悄。
就连魔兽的嚎叫也没有。
这本来就不正常……
麦那斯的手指抚过一棵看上去茂盛的大树，才一接触到，上面的树皮就开始非自然地簌簌剥落。
他皱了皱眉。
这棵树，已经死掉了。
就像是在那些古代遗迹里面封存的典籍和卷轴，被保留在它最完整的时刻，然后在受到外界的刺激时瞬间朽化凋零。
“我说，出来。要逼我使用魔爆术吗？”
没有反应。
麦那斯低声念动咒语，魔法阵飞快地成型。
一道黑影在夜色下穿梭。
“哼。”
“——？！”
铿的一声响起。
“为什么是你……”年轻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惊愕传来。
老法师横握手杖，目光冰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解释一下吧。”
“啧！”
放弃了攻击，人影踏地后跳，试图逃走。
“……我说，解释一下。”
魔法的光辉突然从手杖上面绽放，魔能的枷锁从虚空中显现，将偷袭者固定在半空中。
他拄着手杖慢慢向前走去，走向尚在挣扎着的，那位年轻盗贼。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听人说话的吗？”
“……”
“算了，老夫也懒得和你这样的毛头小子扯。”麦那斯说着，将手杖抵在少年被已经散掉的头发遮住的，狼狈不堪的脸上，“说吧，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叫查尔斯。”
“老夫没兴趣知道。”手杖的顶端绽放光芒，“告诉我。”
少年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老法师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我错了。我说……”
良久，当麦那斯快要忍不住发动法术让小盗贼吃个苦头的时候，查尔斯终于是出声了。
魔法被取消，麦那斯收回手杖拄在地上，少年也摔落在满地的碎叶和枯枝里。
“认错不能解决问题。说吧。”
……
“我错了，琳。我错了……”
传送的光芒渐渐散去。少女紧紧攥在手中的价格不菲的传送卷轴上，复杂玄奥的魔法阵逐渐变淡，直到只剩下一半的颜色。
少女躺在铺满枯枝败叶的林地上，脸色苍白。
本来就靠着小法师并不充分的魔力支持着的传送法术在中途被扰乱，二人“迫降”在了这个地方，没能成功地离开森林。
涉及到空间的魔法，在被破坏时是最危险的。最严重的情况下，一个被半途中断的传送魔法甚至可以让施法者只成功传送身体的一部分。
用卷轴的并不会这么危险。术式的编写者在编写传送卷轴的时候有充分考虑到这种情况，在传送被干扰的情况下，会转而随机传送到两点之间的随机位置。
当然这已经足够危险了。两人现在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被卡在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查尔斯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他的脑海中都是一团乱麻。
是他。他造成了这一切。本来他们应该在接触到危险的前夕有惊无险地从哪个一看上去就有问题的地方撤离……但他们没有。他的盲目自大和意志不坚最终将两人引入了危险之中。
而在面对女巫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抵挡住女巫的法术，最终使得少女只能够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使用了那个他没有见过的强大的魔法，消耗了大量的魔力。
他用颤抖的手解下自己身上唯一算是比较值钱的东西——两瓶恢复药水。
“琳……这里有药水……快喝了它，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离开……”
已经有点神经质的他用大拇指弹开瓶塞，用另一只手扶起双眼紧闭的少女的后脑，一点点地给她喂下瓶中粘稠的药剂，在心中祈祷着自己用来保命的药剂能够起作用。
两瓶药水喂下去，少女咳嗽两声，长长的眼睫毛开始颤抖。查尔斯跪坐在地，将她的半边身子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大气不出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少女的容貌只能说是普通，但是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其实一直深深吸引着查尔斯。他并不能说出那是什么气质，只知道她和自己往日在冒险者小队里摸爬滚打时遇到的那些粗俗的女职业者完全不同。
而此刻，从这张明明是普普通通的脸庞里，透过那些粗糙而密集的雀斑，他竟然看出来一点不凡之处。就好像……她原本并非如此。
“我在想什么？”
他打断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惊喜地发现琳睁开了双眼。
“琳！你醒了，我们快回去……”
然而少女只是报以一个苍白的微笑。
“不。查尔斯……我走不动了。你离开森林去报信。”
“自己离开？”查尔斯的眼圈发红，他的声音激动而颤抖着。“不！我不能抛下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琳轻轻地摇头。
“那是巫术。一般人都没有办法抵挡的巫术。”她虚弱地轻声说着，语气轻柔而平静，和往日的她判若两人，“查尔斯。我不怪你。”
“可是，你……”
可是你却成功了。查尔斯想这样说。
“我不一样。”
琳再次摇头，然后尽力提高了音量。
“而且，你这样只能把我们两个害死在这里，查尔斯。你的体力没办法带着一个人离开这里，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找到，然后被那个女巫抓走。所以……”
月光透过树叶落到琳的脸庞上，使其更显苍白。她露出说不清是温柔还是虚弱的笑容，看向查尔斯。
“……去吧。快点离开这里，去告诉商队的那些人……告诉我的老师。”
查尔斯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还能说什么？琳说的的确是事实。
“去吧。”
在此刻，听着自己钦慕的女孩在自己的面前说出这样无奈的话语，他只能痛恨着自己的无能。
“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查尔斯将少女背到树木的阴影中，用尽量舒服的姿势将她放下，然后起身。
大概是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哽咽，琳笑了。
“我相信你，查尔斯。”
查尔斯在林中尽全力地奔跑着的时候一直在想——他的小腿很痛，胸口的伤痕还在隐隐发烫，但是他只是跑。想着那一刻少女身上绽放出来的治愈人心的气质，想着少女是真的相信他，还是不得不相信他这个跟她无亲无故，在平时只能算是试探性地和她相处着的小小盗贼。
“无论怎样……”
……
“……事情就是这样……请您救救她。”
“你以为老夫为什么自己跑到这里来？”麦那斯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少年的空荡荡的腰带，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水丢给他，然后拂袖走向森林深处。“想回去的话就回去，要跟上的话就快点。”
少年捧着这瓶没见过的药水看了一会，一口气将它喝干。
“谢谢……等等我！”感受着重新涌入疲惫身体里的活力，查尔斯望着老法师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便催动着无法用药水来恢复的疲惫神经，小跑着跟了上去。
“……她在哪里？”
二人就这样沉默地急行了一段时间。然后麦那斯出声打破了这个沉默。
年轻的盗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合着您不知道人家在哪里啊！
“您……刚刚好就在我们去的这个方向。”
然而他看见老法师的面色变得凝重。
麦那斯干瘦的脸上皱纹挤成了一团，他从那个陈旧的背囊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在树干上快速地刻画着足以让人发昏的法阵，然后将匕首插入法阵的中央。
“……以吾之名，现身！”
肉眼可见的深蓝偏紫色法力从他的手掌中流出。
查尔斯从来没有见过老法师这样施法。强大的能量气息从他的身上辐射而出，灌注进树干。辉光从他的身前绽放，刺破森林夜间的层层迷雾。
树木颤抖着，仿佛一个痛苦的病人在发出哀嚎，然后最终如同沙雕一般崩溃，化为飞灰飘散。
这个老人到底隐藏了多少本事？年轻的盗贼在老法师的身后看着，眼中多了不可置信和迷茫。在几个月的旅行中，他甚至只见过这位老法师使用两个一阶魔法，魔爆术和奥术飞弹。
“这片森林已经完蛋了。”
麦那斯这样说道。
在他“亵渎”这棵树木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受到反抗。甚至，没有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警告之意。
但是查尔斯并没有时间去在意这些。此刻的他只是惊叹于那些飞散的尘埃中出现的紫色的亮光，以及……从那些亮光中，从烟尘中现身的，比那个女巫还要骇人数倍的两只“怪物”。
它们比马匹略小一些却粗壮的身躯有力而平稳地起伏着，隐隐反射着月光的蜥蜴人般的皮肤看上去冷湿而黏滑，勾起着人族最原始的恐惧和厌恶。
“这……”
查尔斯听说过有些强大的法师喜欢自创一些魔法生物，但他没有想过这些“魔法生物”会这样骇人。
“灵魂兽。”老法师将匕首随便固定在腰际。他像是毫不在意地抓住其中一头怪物的粗壮的头部延伸出来，如同昆虫小肢般的触角，然后熟练地骑在上面。“坐上去，我们走。”
查尔斯吞了口口水，看看怪物巨口中流出来的粘稠唾液，最终还是咬牙骑了上去。
“希望能够赶得及。”
老法师的尾音在空中飘散。查尔斯只来得及抓紧那两支冰冷的触角就被强大的力量拽着向前冲去，只能忍着不适把身体贴在黏滑的鳞片上面，让自己不至于被从背上甩下来。
……
查尔斯很庆幸自己早已经习惯了速度，所以在从这两头恶兽的背上下来的时候不至于胃里翻江倒海。
““就是这里。””
麦那斯和查尔斯不约而同地说道。那两只怪物在二人离开它们宽大的脊背后变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中。
但查尔斯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神奇的召唤术。他闻到了那股血腥味。
那些树人把狼尸搬运到了这里？可是……为什么？
而麦那斯也闻到了。闻到了那股强烈的生命气息。
“这是兽人的血祭仪式……该死！”
年轻的盗贼只是在某些传奇中听说过所谓的兽人血祭。那些靠作者从风闻迭事里面寻章摘句堆砌出来的传奇故事当然不会有关于这种仪式的详细记载，只说“非常邪恶”，邪恶到需要献祭无辜的生命。
献祭。
心中咯噔一下的当头，他发现老法师已经走向气味传来的方向。借着月光，他能够看见那里并不是被笼罩在什么雾气或者是阴影中，反而摇晃着重重的黑影。他想到了那些树人。
“小心！”他喊道，“那里有……”
说时迟，那时快，查尔斯话音刚落，黑暗中两只巨大的木爪就挟着枯褐色的树叶与枝干向老法师袭来。
“老夫知道。”
然而他只是将手中的拐杖——现在应该称之为“法杖”——在地上用力顿了一下，两道矫健的黑影随即在夜空中现身，一先一后，正处在向树人的包围圈里落下的轨迹中。
是那两只“灵魂兽”！
古怪的咒骂声和格挡声响起，那些挥舞着它们的利爪的树人突然停下了动作。
“巫师需要分心来操控这些树人。”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双手抓住法杖，嘴巴快速张合着，闪烁着神秘光芒的两重法阵在法杖尖端旋转着，重叠成玄奥的图形。
查尔斯明白了，心里却不太好受。
既然是这样，他刚才其实根本就没能够给女巫造成实质上的威胁，至少根本不足以让她使用全部的心神来应付。
这边在懊恼着，另一边的树人丛中，凄厉的哀嚎声在突然亮起的火光下响起。
有一只灵魂兽被杀死了。但是这正在麦那斯的预料之内。
女巫作为专门操控傀儡，使用巫毒和和蛊惑人心的大师，相当缺乏攻击手段。而据他所知，她们唯一的攻击手段就是……
“着火了……”查尔斯呆呆地看着女巫点燃了自己召唤的树人。
……用来炼药的元素之火。
熊熊燃烧的烈火将灵魂兽在高温下化为灰烬，却也把女巫召唤出来的树人点燃。
看着突然升腾的大火，查尔斯突然想到了还在里面的琳。
“别担心。”
然而他焦急地准备开口时，刚刚结束了吟唱的老法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背对着他说道。
一道具有冲击力的光束喷射出去，形成的风压在烈焰中形成一道宽阔的通路。
洞穿性的魔力洪流射向通路的尽头露出来的干瘦身影。面目狰狞的女巫一手举高诡异的节杖在她和那堆令人发怵的狼尸上方形成血色的薄薄护罩隔绝了烈焰，另一只手则涌动烈焰，指向落地后直接背起昏迷的小法师就跑的第二只灵魂兽。
光束轻松地击穿了血色的护罩，然后直冲女巫而去。
女巫的神色在远处一变再变。
她必须保护她背后的那些作为祭品的狼尸，不能让这道光束击穿她身后的护罩。
于是她只能够将准备好的火焰全数轰击向光束，灵魂兽趁机从烈焰中突出。
“被诅咒了？很好……照看好她。能做到吧？”
看到两只触角恰到好处地在它的背上固定住了小法师，麦那斯点点头，然后示意查尔斯照看好尚未醒来的琳。
“……是。”
慑于麦那斯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怒意，查尔斯退后两步，看向自己臂弯里的少女。
她被诅咒了。就算是查尔斯这样的外行人也能够一眼看出来。她的脸色和她原本健康的褐色头发病态地苍白着，额头上闪烁着着画到一半的诡异符号。
尘土和熏烟染上了她的脸庞和衣服，白化的头发散乱在额前，在火焰的光芒下竟然晕出些许的金色。
金色？查尔斯觉得他看错了。
而且，现在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将少女安置在一旁，自己拔出短剑。
“——还没完呢！”
近乎疯狂的叫骂声穿透不短的距离直接传入了两人耳中。
——然后就是爆燃。
那些树人放弃了挣扎，将它们身体中的能量在一瞬间转化为火焰的养分。汹涌的焰浪从橙色转化为病态的绿色，在短短几秒间就要到达两人的面前。
老法师站在那里，恍若未觉。
危险！
查尔斯在保护琳和援助老法师之间陷入了犹豫。然而他之间麦那斯簌地从腰间拔出刚才他见到的匕首，像是一个熟练的盗贼一般将它在手中旋转两圈，然后狠狠扎入在他身旁的灵魂兽的脖子里。
并没有血液涌出。灵魂兽发出跟刚才它的同伴死时一般的哀嚎，然后从三维折叠成二维，被吸收进这把散发着紫光的匕首里面。
火焰如期而至，将老法师的身影淹没。
查尔斯只得咬牙卧倒，将琳护在自己的身下。然而他想象中的，炙热的感觉并没有降临。
“老夫……不喜欢生气。”
查尔斯听到了老法师声音。他起身，然后眼中被震惊填满。
“所以，兽人。”麦那斯的声音在绿焰中压抑着，压抑着平时无法从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身上看到的，极大的愤怒。
“——不要，惹老夫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