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降临在凉风习习的草原上。
“那么，朋友，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麦那斯和维南坐在村子外面的草地上，凉爽的晚风从他们的身边带着青草的香味拂过。
“不知道。”麦那斯摇摇头，“也许继续往北边去，但总不至于停下来，或者掉头往南。”
“南边？哪里有什么让你无法忘怀的东西吗？”
“也许有吧。也许没有。”麦那斯想起来自己在法师协会的那些日子，“总之，我从南边来，而且并不是很想回到那里去。”
维南的手指轻轻抚过地上逐渐走向蛰伏的细草，然后抬头望向指南星的方向。
“那还挺巧的。”他说，“我也一样。”
“你……？你的意思是……”
麦那斯转头看去，但老精灵并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璀璨的星河。于是他也不再追问，一同看向指南星的方向。
村子就在他们的背后，各个种族的人们都已经陷入沉睡。
万籁俱寂。
种族战争引发的驱魔战争结束后，将各种族重新团结起来的精灵王曾经将每个生命都比做为了自己的种族燃烧着的一把火焰。
而此刻，精灵族和人族的两把余烬正在这平静的秋日夜空下，缓缓地任由着时间耗尽他们的最后一丝温度。
没错。麦那斯想。就像余火，慢慢熄灭，慢慢……
“……麦那斯？”
短暂的失重感传来，麦那斯从黑暗中醒觉。他发现自己仍旧在璀璨的星空下，柔软的草地上。
冬天的脚步已经在逐渐靠近，这一点也在他的身上起了作用。最近他开始逐渐变得嗜睡，一天中属于睡眠的时间也在慢慢增加。
他缓缓从他躺倒的草地上直起身子，扶着腰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许我本不该打断你的睡眠。”老精灵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清晰，“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在这里睡觉，但是很明显现在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来说，在这里睡着都对身体没有什么好处。”
“……抱歉。你说什么？”麦那斯仍旧在捏着自己腰间的肌肉，试图让它不再向大脑发出酸痛的讯息。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夜已经深了。”
麦那斯很熟练地抓住维南的手，被从草地上拉起来。
“看上去似乎是你比较老啊，麦那斯。”维南打趣道。
“我有点无法想象你竟然会是一位作家。战地小说家吗？”
“……”
维南罕见地没有接过话茬。
似乎就算是这位这位健谈的长者，也对他的有些过去不大愿意提及。
“——话说回来，这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眼看着气氛逐渐要变得沉默，麦那斯赶紧把话题扯到其它地方去。
“这里确实不错。”
这次他确实地收到了回应。
两人于是一并望向被隐蔽魔法覆盖的小村子，星光和月光披在木材石材筑成的建筑群身上，构成仿佛亘古不变的梦境。
“很难想象这里同时住着四个……不，五个种族。”维南停下了脚步，于是麦那斯也停下来。
“人类，精灵，巨魔，地精，甚至还有食人魔。我们能够和平相处，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不如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另类。”
“……”
“你知道的。我的同族们相当排外。”老精灵如此说道，“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后来，我遇见了我的爱人，然后是我的那些朋友们。”
“我开始思考，麦那斯。为什么各种族之间不能够和平相处？甚至，为什么一些和智慧种族们拥有着同等智慧的生物，要被划分进‘魔物’之流？”
这是麦那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种族言论，而且还出自大陆上最排外的精灵族之口。他看着这位老精灵，久久不能言语。
他想到了那位在驱魔战争中将各个种族联合在一起的精灵王。
那位光芒万丈的精灵王让他见识到了高等种族对低等种族的先天领导力。那一位仿佛就是天生的领袖，尽管抱着和其他精灵同族一般的对各种族的鄙视，到最后也没有人质疑精灵王的领导。
然而处在这样领导下，跟着驱魔者组织四处奋战的麦那斯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他想，也许现在他找到了答案。
“显然，你现在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于是这样对老精灵说。
“是的。”维南的脸上露出笑容，“尽管我认为这只是答案的一小部分……但是我用了三百余年的时间，作出了一个能够让我自己满足的回答。”
两人重新迈开脚步向村子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脚下沙沙作响，是细小生命即将迎来换代的的叹息。
“你的人生是很有意义的。”
麦那斯突然这样说道。
“……每个生命都有是很有意义的。”维南笑了。“麦那斯，你说如果有一天——”
老精灵看向麦那斯，却发现老术士的身体开始亮起邪恶的魔纹。
他松弛的皮肤在迅速膨胀的肌肉的影响下再度绷紧，然后覆盖上粗糙的青灰色角质。弯曲的长角和锋利的指甲从皮肉里长出，紫色的火焰开始在他的眼睛里燃烧。
“麦那斯？你……”
麦那斯面部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他转身向后怒吼一声，手掌里喷射出紫色的烈焰。
这次老精灵彻底反应了过来。他迅速地往侧边躲闪，正好躲开两股火焰相冲产生的热浪。
“呃！”
火焰像花朵一般绽开，飞溅的火花和蓬出的黑烟卷起地面上已经有一些干枯的草叶，在夜色中亮起星星的磷火。
““精灵……还活着。还有下等生物。清除。””
黑烟散去，火焰在正喘气的麦那斯的恶魔皮肤上缓缓熄灭。
他抬起头，敏锐的恶魔视觉中，月色下一道赤红的身影向天空中窜去。
那似乎是个人，又像是向上俯冲的蝙蝠。在那个影子刚好和天空中硕大的圆月的投影中央重合时，来者背后的巨大双翼向两边展开，背光之下染上纯黑色的身影露出。
在地面上被伸展的阴影遮蔽了月光，高速挥动的翅膀产生的烈风拉扯着两人的须发和衣袍，细碎的草叶和燃烧产生的灰烬被气流带动着在草原上肆虐。
麦那斯用手捂在眼前挡住在风中如同暗器般飞舞的碎叶，缓缓睁开燃烧着紫色火焰的双眼。
黑暗中倏忽亮起的火红眼睛的灼热视线，与他正正对上。
“……你是谁？”
狂风逐渐平息，他将手臂从眼前挪开，对着空中问道。
而那位不速之客并没有给出回答，只是挥动异状如兽爪的手臂，一簇狂热地扭动着的火焰就从虚握的手掌中喷涌而出，塑形为一条危险地弹跳着的长鞭。
火焰又顺势向手臂攀附而上，将整个身体覆盖住。当火焰散去一部分，来者的样貌终于暴露在二人眼中。
那是一位如同女皇一般的女士。炽热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编织成华丽的长裙，锻打出精致的甲胄；就连她的一头秀发，也如同女神一般在火焰的包裹下微微散开并且有节奏地律动着。而最为醒目的，莫过于她身后的那一双燃烧着火焰的巨型翅膀，几乎将整片夜空都要点亮，叫繁星与月亮都失去了光芒。
她并没有回答麦那斯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老精灵维南，而此时的维南正在喃喃自语。
“——回来了？”
“……”
他没头没脑的这句提问并没有得到回复。空中的那位“火焰女士”突然暴起，双手上的巨爪并拢于身前，双翼发力折叠俯冲，划过一道火焰的轨迹向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老精灵冲去。
“小心！”麦那斯想要推开维南，却已经来不及。高速的女人化身的巨型火焰锥卷动着热流，和老精灵撞在一起，掀起火焰的爆破。
铿！
让老术士没有想到的是，并没有任何惨叫声或是击中肉体的声音从炎流中传出。反而，他听到的是一声尖锐的巨响，就像是两块金属被人极为用力地在一瞬间相互剐划。
“喝——！”
中气十足的吼声。在为炽焰所点亮的夜空下，麦那斯看见那个女人以和她来时一样快的速度被从火焰中弹出，在空中翻滚几圈以后靠着扇动背上的双翼才堪堪稳定了身形。
她的样子远没有刚才那样不可一世。她身上的旺盛火焰黯淡了好几分，而看上去危险的巨爪被削掉了尖头，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你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后人。谁派你来的？”
火焰散去，露出其中的老精灵。他的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精致的精灵风格骑士剑，上衣破碎，露出了长袍下面的身体。
麦那斯总算可以解答他的疑惑了：这位老人飘飘的长袍下面藏着的竟然是了钢铸件一般匀称而精练的肌肉，以及在胸口发出黄金一般的光芒的战纹。
觉醒了战神神血的精灵。麦那斯在心中感叹道。这很少见。
此刻的维南，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个埋头于故纸堆之中的老学究。微微弯曲作出警戒态势的身体和锁定目标精光闪烁的双眼仿佛等待狩猎的狮王，而他自傲的舞动着的须发就是狮王的鬃毛。
““命……令……””
女人只吐出这两个字，随后圆瞪双目，重振身上有些熄灭的火焰以一种决死的气魄再次向着维南冲去。当然，在同样的碰撞声中，她一样地被击退，而模样也更加狼狈，却依旧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冲向危险的敌人。
而在旁的麦那斯，此刻刚刚从方才的心惊中恢复过来。
实际上他并没有察觉到敌人的到来，只是术士身体里面的恶魔之血给他的野兽般的本能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强行使他化身为恶魔的形态并且用尽全力喷吐邪能的火焰。
为什么？听着不断地响起的碰撞音，麦那斯甩甩脑袋，决定不再思考。体内激活的恶魔血脉催促着他释放一切生物最原始的杀戮本性，他怒吼一声，迅速蹲低，双腿爆发出力量将他的身体向空中推出——那里，再一次被维南的挥剑击退的女人正在努力地挥舞着翅膀试图恢复平衡。
面对会飞的生物时，必须在对方知难而退之前将其击落到地面上并且将之固定住。
麦那斯正是奔着这个去的。他的四肢像是正向猎物扑击的野兽一样伸展开，如同受到激发的法术飞弹般冲向空中庞大的身影。
“别去，麦那斯！”
精灵的呼声传来，可是他的眼前已经是正扭头向他的女人。
他想，在余生中他很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忘记这双瞳仁了。
那双眼睛——在黯淡的火焰中越发显得明亮的双目，是一对没有眼白，完全金黄色的，如同爬行生物一般的竖瞳。
强烈的危机感忽而攫住了他的身体。他身上的魔纹前所未有地耀出刺眼的紫色光芒，在循环中变得越来越滚烫的血液使他的体温在片刻间迅速升高。
这一次他切实地体会到了那种被蟒蛇盯上的弱小生物的感觉。他的整个躯体就像是炼金术士制作出来的炼金傀儡刻印了超出限度的魔法阵之后一样，在滚烫中彻底僵硬，平时他赖以在近战中取得优势的矫健肌肉也变成了拘束他的关节的枷锁。
巨大的双翼、高温火焰、金色竖瞳、爬行生物。这些词汇聚集在一起，在他迟钝的头脑里拼凑出一个已经快要被他作为幻想中的生物所遗忘的存在。
“你…是龙裔……”
他费力地蠕动着的嘴唇吐出这句话语，而向他的身体迅速拍出的坚硬双翼回答了这个问题。
““——时间到了。回归。””
逐渐遥远的声音，被高速下落时耳边的风声吹散。
时间到了？什么时间？
眼前的景物飞快变换，他重重地击到地面上。尽管尽力做出了缓冲的姿态，全身的骨架还是几乎被震散。本来就是被强行激发的恶魔化无力地退去，衰老和脆弱给了他的身体第二次打击，让他面前天旋地转的世界再蒙上了一层黑翳。
“麦那斯？朋友，你没事吧？”
维南的声音从他的上方传来。他将脑袋用力向后仰，长吁一口气之后伸出了手臂，被这位老当益壮的精灵骑士搀扶起来。
“没事……大概。”
麦那斯干咳几声，身上微微有火烟向空气中逸散。
“没事就好。”麦那斯循声看向维南——这位老精灵又恢复了原本老学究的气质，仿佛刚才的姿态只是魔法营造出来的一场幻象。“……天空是不是变亮了？”
麦那斯闻言望向天空，只觉得心中一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晴朗天空不知何时笼罩的阴云之中，透出丝丝火红色的光芒——那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极大的复杂魔法阵的形状。
他曾经见过这个法术。
已经来不及了，可能。
“——是流星火雨……魔法已经成形了！”
但是他还是挣脱了维南的搀扶，在惨叫中被口鼻中渗出来的黑雾包裹住。
“麦那斯？！”
维南看向这位即使是在他的人生阅历里面也未曾有的，完全包裹在黑雾中的人型。柔风之乡完全逃过了驱魔战争——这也让他几乎没有对于恶魔和术士的任何研究。
这听起来很荒谬，但确实是这样的。在驱魔战争开始以前，所有的智慧种族对于恶魔的研究都止于“强大，邪恶，骄傲”——而这几样听起来和那些大贵族和部落领袖们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其结果就是人类和兽人，这两个死对头差点拉着主世界的所有智慧种族为他们陪葬。
恶魔不仅远比他们想象的强大，也远比他们想象的狡猾。
除了那些像是野兽一样凶猛而鲁莽的恶魔以外，另一种以强大的精神力为武器的恶魔计划着自己麾下的恶魔大军的进攻，并且腐化着主世界的各个种族。
牺牲了肉体能力以换取超越绝大多数施法者的意志力，它们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精神攻击影响——包括龙威，并且是威力无匹的施法者。
术士并不只能化身成一种恶魔。更不如说，参照着各种恶魔的生理特征，术士身体里的恶魔之血是各种恶魔的混合。就像现在麦那斯的这种恶魔化身——
——“夜魇”。或者说，“影魔”。恶魔之血将术士身体里的血液转化成元素一样的物质来构成支撑这类恶魔施法者强大精神力和法术能力的阴影外壳。
维南现在看到的，正是这种怪物的姿态：完全被包裹在黑雾里面的人形，在星星燃烧的火焰中飘摇不定，眼睛的位置穿出黑雾的，是炽烈如魔导灯的紫色光芒。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者是记载在某些资料上面，没有人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型生物能够变成这种形态。
比起从体态和体型上面给人以危机感，影魔明显走了另一条符合恶魔天性里面的的骄傲的道路。这种恶魔无时无刻不以他们强大的精神力为基础向四处发出独特的气息，在形成一个精神力的护罩的同时给所有附近的生物以威压。
不过，虽然这种精神力护罩的效果相当好，但是威慑能力只能对力量弱于施术者的生物造成实质性的精神攻击，所以维南除了些许心悸以外再没有其他感觉。
“……”
麦那斯转头看向维南，黑洞洞的口中发出低沉嘶哑而无法辨明的声音。让老精灵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是恶魔本身的嘶吼，还是在向他表达什么内容。
然而麦那斯先一步动了起来。
他身上的黑雾随着迅速的膨胀扩散开而变得淡薄，体型变得飘忽不定却又充满了威慑力：就像是童话里面那些只有一个影子的“魔王”的形象一样。
向着空气用力地伸展着他影子构成的长有巨型手爪的双臂，他的身体向四面八方释放出威慑和恐惧的气息——而在几秒之后，这些雾气却又快速沉淀到和黑曜石一样的凝实的紫黑色，就像是附着在原本的老术士身上的一层皮套。
像是某些狂热的异教仪式里面一样舞动着的瘦长双臂上，漆黑的手爪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散发着黑气的纹路，如同黑色的蜘蛛网。
而在剧烈动作的最后一刻，他的双手狠狠地插入地面，手上的阵纹也随之没入地面并且迸射出剧烈的光芒。
如同地震时大地的开裂，以阵纹为源头的光裂纹一路延伸至村庄的方向，然后照亮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地面和天穹一起。形状完全对应的两个法阵的光芒愈发明亮，影魔的身上，冒烟一样向着天空中散发出浓厚的黑气。
“麦那斯？”
“——这个法阵已经被我控制住，但是来不及终止了。”
老精灵的脑海里面突然响起了嘶哑的声音。他看向天空，完全被照亮的夜空燃烧着，一个个巨型的火球如同撕裂云层般蒸发周围的云气，向着村子缓缓落下。
“……没有办法了？”
“——你可以指定村庄里的一个地方。”声音迟疑片刻然后再度响起，“我可以让所有的火球同时落在魔法阵范围里的某处……”
硕大的火球们完全从云层里面脱离，拖着陨星般的尾焰开始加速。而影魔的身体上迸发出更多的黑雾，瘦长的影子剧烈地颤抖。显然，就算是这种形态下，控制大型法术依然给麦那斯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负担。
“……快一些……”
更别提……麦那斯这次的恶魔化身根本就没有任何能量来源。
“——”
维南修长的白色眉毛皱成了一道波浪线，浓密的白须里第一次露出来紧咬的牙齿。他几乎被颧肌挤压成一条细缝的双目中，映出即将被火焰包围的村庄。
空气急剧升温，没有多少防御效果的隐蔽法阵被染成刺眼的橙色，整个柔风之乡如同礼物店出售的水晶球里精巧的模型，在愈来愈快地落下的压缩着破坏性的力量的火球雨面前脆弱无比。
“要……控制不住……”
“——我的家！把它们落在我的家上面——！”
说完这句话，老精灵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失态地瘫坐在细草被烧尽的土地上。
“——你是圣人，朋友。”
声音从维南的脑海消失，单膝跪地的影魔身体上浮现出明亮的魔纹，凝实的黑雾像是添进上好燃料的炉火蓬蓬地热烈起来。他夸张地后仰着从地上起身，随着他的腰部带着手臂同时向着一个方向扭去，天空中的每个火球和其他火球的尾焰相连形成熔岩流一样的轨迹。
而落点，就是最显眼的那一片竹林。
……
“……全完了。”
法术的效力已经过去，天空中的魔法阵重新隐进黑云，而地面上的则化为荧火一般的光粒消散在空气中。
听到身边的老精灵虚弱的声音，麦那斯看向法术落下的那个方向。
睡觉的村民们被剧烈的爆炸声和热浪弄醒，稍远处的村子里面已经响起了人喊马嘶的声音，大概是在号召众人灭火。
然而已经没有用了。麦那斯深知这点——他相信维南也是这样。
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超过了竹林的高度。原本被老精灵精心照料而完全没有受潮的书籍在此刻变成了最好的干燥燃料，在连环火球的爆破术中，漫天纷飞的都是燃烧着的书页。
百年以来的努力，全部都付之一炬。
麦那斯看着微微颤抖着的维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也许他本不应该这么做？大部分的书籍很可能比这个村子里的居民的平均年龄还要高很多……
但是生命和这些作品之间，难道又是可以放上什么天平去，来衡量一番的么？
““愚蠢……””
一个不来自任何人的声音在麦那斯的耳边响起，将他头脑里的情感冷却。
他立刻解除了恶魔化身，身上黑雾散去，露出里面的人体。
事实上，他还是第一次使用过这个化身法术——在从宗教国逃离的路上遇到的，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神秘盟友给了他这个灵感。然而把人体变成半阴影生物无疑会消耗更多的生命力，而且还有某些不可预测的副作用存在。
如果说第一种恶魔变身要将他同化成屈从于杀戮本能的野兽，这种恶魔变身就是在把他变成只会冷酷思考的机器。
这再次证明了，没有一种力量是没有代价的。
他缓缓走到维南身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咔”
咔？
组织好了语言，他的喉咙中却发出毫无意义的嘶鸣。
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袭击了他的大脑，甚至麻痹到。黑雾再次从他的七窍中溢出，在眼前和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看见的是老精灵惊诧地转过来的，上面尚有泪痕残留的面容。
这位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老精灵，在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失去的时候，也是会有这种感情的啊。
也许乐观是有的，但是还不够……
……又或许像是他说的一样，乐观，并不需要岁月来学会。
“你醒了。”
麦那斯下次醒来已经是不知哪天的夜晚。
烛光慢慢地穿透屋内漂浮的灰尘洒向他的双眼，叫他身上暖和了起来。
本来预想中的酸痛感还是头昏脑胀都没有向他袭来，他竟然感觉就像是好好地睡了一觉。
他眨眨眼，重新让有些干燥的眼球变得湿润。
维南那张平和的面庞在他的眼前逐渐清晰，随之而来是平静的声音，就像是麦那斯和年轻的骑士长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你大概睡了五天……欢迎回来。”
他向坐起来的麦那斯递过一杯水，淡然的样子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老术士谢过老精灵，喝了口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你的书……”
他脱口而出，但很快又后悔了。然而维南很快地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就像是在提起一堆和他毫无关系的废纸一样。
“——全都没了。同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并无二致。”
“……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维南转头，麦那斯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出去。“有些东西……”
他们现在似乎正处在某个村民的空置房间里——从房间的大小和里面家具摆设的尺寸看来，似乎是一位地精的客房。本身就算得上是有些高大的老精灵单单是半蹲坐在小小的矮凳上面，就已经达到了这个房间高度的一半还多。
门外面，是一场灯火通明的宴会。在专门为了招待客人而加高的客厅里面——尽管就算加高了也仅仅是达到一个成年食人魔低下头来可以正常进入的程度——一个小小的地精正在接待着他的朋友们。
这些“朋友”包括了人类，食人魔，巨魔，还有和这个小小的主人一样的地精。看上去他们刚刚准备开始享用晚餐：不同种族的大大小小的朋友们，不同颜色的皮肤穿着同样的工匠缝制出来的衣服，没有人能够想象到这样的滑稽画面竟然又如此和谐！
“嘿，村长，还有那位厉害的法师老爷！”刚刚忙活完的主人似乎发现了麦那斯已经醒来，此刻正用尖细的嗓音热情地唤着他们二人，“一起来吃一点吧！我们为这位先生专门准备了肉糜熬成的肉汤！”
麦那斯看向老精灵，老精灵也看向麦那斯，然后他们都笑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麦那斯揭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活动着身体轻声说道，“……有些东西，确实是不可以被放到天平上衡量的。”
“是的，看来你和我很投机，朋友。——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没什么大碍……我甚至感觉又年轻了一点。”
“那我应该恭喜你了。”
于是麦那斯缓缓起身，和这位柔风之乡的缔造者随便地聊着，并肩走向温暖而明亮的客厅。
虽然只有老术士自己知道，“变得年轻”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个好兆头；但是在这温暖人心的时刻，他决定先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放下，好好地享受他这场久违的炉火光亮下的晚餐。
……
晚餐以后。
宴会已经散场，来聚会的人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随着主人家灯火的熄灭，欢声笑语的夜宣告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中带上了一点凉意的晚秋暮风。
“天气更冷了一点。”
麦那斯和维南一起走出热情好客的小地精的房门，炉火的光在他们的背后渐渐黯淡。
“冬天很快就要来了。”老精灵突然拍了拍麦那斯的肩膀，“走吧，去废墟那里看看。”
麦那斯看向维南，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麦那斯只能跟上了他的脚步。
……
“我一直没有来这里。”维南的声音里面终于带上了一点颤抖，“我总觉得，还是得找个人陪我一起来……”
“我懂。”
原本郁郁葱葱的竹林已经面目全非。大部分的竹子已经在爆破时折断，变成了横纵交叉躺倒在地上的一条条长直炭条；而为数不多的几根仍然勉强挺立在废墟之中的竹子也失去了全部的叶子，完全蒙上了死亡的灰白色。
“走吧……去看看还剩下什么。”
维南依旧是走在了麦那斯的前面，而后者则跟着他走进这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两人的靴子踏过地面上层层堆积的黑灰。偶尔能看到一些尚存书页形状的黑片，在被碰一下之后再度化为粉末。
维南告诉麦那斯，大火整整燃烧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直到精疲力竭的村民们终于把它扑灭。
完全木质的房屋只剩下一点碳化的地基，能够让人依稀分辨出曾经存在于这里的房间。
两人踏过地面上的灰烬一直深入，直到两人见面时的书房的位置。
“我还有一点东西在这里。”老精灵说着停了下来，开始搬动倒塌下来的烧焦房梁和看不出原型的残骸。麦那斯上前帮忙——虽然他的体力比起维南来说不值一提。
两人的手和衣袖上很快都沾满了灰黑，然而他们在昏暗的月光下并没能有任何发现。但维南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断地将那些东西搬到一旁。
夜色逐渐浓厚。
“——你要找的是这个？”
麦那斯感觉他摸到了什么。从灰烬底下，他将一个冰冷的圆形物体挖出，在月光下仔细辨认它的形状：是老精灵喜欢的那个茶壶。虽然上面布满了高温灼烧造成的裂纹，但是依旧没有要破碎的迹象。
“我的茶壶？……并不是。但是，倒也算是意外之喜。”老精灵一边说一边用力地试图掀开炭化的地板，“应该就在这里了。”
“是什么……嘿，小心点！”
似乎是因为用力过猛，随着地板被掀开，维南向后猛地倒去。他的身体砸在废墟里，扬起不少的黑烟。
“咳！我没事，咳咳……”
维南似乎只是被那些煤烟呛到了，咳嗽着起身，却发现麦那斯正在看向那块凹陷下去的地面。
“怎么啦？你发现了什么？”
“……好像，有东西在发光。那就是你要找的？”
维南看向麦那斯。老术士背对着他，似乎正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某件东西。
于是他利落地起身走到麦那斯身旁，只见后者捧着一张薄薄的不知什么东西。虽然看上去已经完全变黑，但它却奇迹般地没有化为灰烬。甚至在月光的映射下，似乎还从微小的缝隙里面反出丝丝光芒。
“这……是什么？”
“不知道。让我们看看吧。”
老术士轻轻吹出一口气，然后用舞光术点亮了黑暗。
柔和的光亮下，隐约能够看到那张东西的模样。
大概是覆盖在上面的黑灰被吹去，下面显露出来部分尚能辨认的字迹和线条。
“这是纸？怎么可能？”
维南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是的，是的。但不是……或者说，是，也不是。”麦那斯对此给以模棱两可的回答，“这像是普通的纸被附有了某种魔法。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
说着，他将舞光术的光球转化回纯粹的魔力，尝试注入这张“防火纸”中。
“一般的纸张不应该能承载魔力。但是它——看，维南，这些字！”
魔力出乎意料的成功被灌注进焦黑的纸张中，本已经模糊的表面上一个个神秘的字符被点亮，发出金色的光芒。
“这些文字……是那张地图！”
“我知道……”
麦那斯松开托住卷轴的那只手，发光的卷轴就这样浮在半空中。
“……这还不是它的极限。”
他继续说道，两只手上浮现简单的魔法阵，一起向卷轴里面灌输淡蓝色的法力。
更多的字符亮起。而随着灌注的魔力越来越多，那些字符越发亮起来。
直到不再有新的字符亮起，金色的光芒在这张卷轴上爬出一道道“裂缝”——想到刚才看到的细微光芒，两人才反应过来，这张卷轴不止有一层。
“——到头了！”
麦那斯喝到，手上的魔法阵随即消散；而随着最后一丝逸散而出的法力被卷轴吸收，金光照亮了废墟。
原本覆盖在上面的烧焦纸片此刻在空中飞舞，强烈的能量乱流拉扯着两人的衣角。
“夹层！看来这张‘地图’可不仅仅是神秘而已……”
“……他们给我留了个大惊喜。”维南一边用袖子遮住眼睛挡住刮向双眼的疾风，一边接过麦那斯的话茬。
光芒逐渐消逝，麦那斯在卷轴完全失去金色之前伸出双手接住了它。
变薄了的这张“地图”上面已经没有之前的那些内容。神秘的文字，异国的地图都化为碎片随风飘散，显露出来的中间的夹层是异常崭新的纸张。但是尽管这样，麦那斯也无法发现这张纸和一般的纸有什么不同之处。
“这里面无法灌注魔力了。”察觉到维南走到了自己的身边，麦那斯带着一点遗憾这样说道。“现在的它只是一张普通的纸……但是，让我们看看吧。”
麦那斯将卷轴的一端交给维南，另一只手再次使出了舞光术，崭新的卷轴表面被照亮。
“这是……”
卷轴上面的异国地图，变成了清晰而且遍布标注的大陆地图。原本晦涩难明的文字，也被换成工整誊写的通用语。
地图上用各自不同的图案标注出来六个地点：叠在一起的盾牌和长剑、潦草地画上去的交叉大棒法杖、用奇特的风格绘出的狭长刀刃、精细到丝毫不差的金属齿轮、粗犷似烟熏般带把手的冒烟长筒；以及一个大大的，在地图最北端的问号。
麦那斯移动视线，只见卷轴的边上写着一段不工整的句子。
【老骥但思伏枥】
【遗祸或临野乡】
【法师深埋宝藏】
【剑胆侠心残响】
【枪炮空引争斗】
【锈迹斑驳辉煌】
【但寻四物踪迹】
【即刻启程北上】
【炽焰难燃仇怨】
【驽马可胜龙骧】
“北上……？什么意思？标记从柔风之乡开始，一直往北，直到最北边的冬之巅……北边，那里有什么？这些符号又是什么？这张地图要引导我们到哪里去——”
“——我已经知道了，麦那斯。”
维南的声音打断了麦那斯毫无头绪的胡思乱想，他抬头，看见维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刚才掀开地板的地方，并且弯腰下去，似乎在把什么东西往外拔。
说时迟，那时快。铛棱一声，穿透了厚重的夜幕。
“……我想这故事肯定有属于你的一部分……”
借着月光，麦那斯终于看见这位很有故事的老精灵要找的东西。
“谁又说不是呢，朋友。”
老精灵手上所握的那一把，与送给年轻的骑士长莱特的盾牌成一对的长剑，像是从卷轴上的标志中活了过来，此刻正在皎白的月光下闪烁着华美的银芒。
“——那么，我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旅行吗，麦那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