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厢的颠簸告一段落,恩杜掀开车门上部的窥视窗,一缕昏黄色的夕光照射进来。
“我们到了,下车吧。”埃斯泰克说。
跳下车厢的同时,微寒的空气涌入气管。忽然扬起的疾风令艾莉娅猝不及防,她小声惊呼着按住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地望向起风的方向,随后愣在原地。
先于她跳下车的玫莉珂呆站在崖边,面朝悬泪山脉的方向,任由长发在身后漫卷,恍若不觉。
“以前,没有这样的景色……”风送来她喃喃的话语。
在远方连绵的银白色山脉之下,苍蓝色的稀薄云层被夕阳所穿透,暮光下的凝泪湖冰面反射钻石般璀璨的光辉。
或许是后景太过震撼的缘故,艾莉娅觉得与之相衬的红龙小姐显得十分单薄,背影就像是普通的人类女孩子一样。
就这样孤身一人踏上陌生的国度,去找寻一个很可能已经将她抛弃的,连名字都已经忘却的人,仅凭想象就足以令艾莉娅不寒而栗。
那个人对她究竟有多重要呢?艾莉娅并不清楚。只是在那一瞬间,她真诚地希望玫莉珂最终能够与那个人相遇。
“被坚冰封裹的雪山,却孕育出如此美丽的湖泊。自然的威能令法师也自愧不如呢。”恩杜从玫莉珂身边走过,短暂停步,“想再多留一会儿也没关系,不过我得先走了,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不知道在希塔村能吃到什么晚饭呢。”
留下几名士兵看守车马,其余的一行人朝凝泪湖畔一旁的针叶林进发。灰色的炊烟自林间袅袅上升,溶于灰白色的苍茫天际。那就是他们今晚落榻的场地了。
希塔村坐落于针叶林边缘。尽管林中的乔木基本都形销骨立,由于常年严寒的缘故,树干的质感比起木材更像是石材,但仍能为村庄抵挡从悬泪山脉逆流而下的寒风,同时也是绝佳的建筑材料。
“总感觉跟想象中的村落不太一样啊……”
经过数分钟的跋涉,站在村口的艾莉娅发出如此感慨。
村庄中的屋子朝向杂乱不一,大都是长方形的低矮木屋,擦掉外墙的积雪,可以窥见被遮盖的原木纹理。村庄门口原本似乎有个门栏,不过现在它已摇摇欲坠,写着『希塔』字样的木板因常年的严寒而开裂,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修葺起来并不是多费力的工作,但却没人在意,怎么看来都像是缺乏人丁的样子。
在士兵们来到村口时,本在剥皮架边忙碌的老人收起工具赶来迎接。他穿着熊皮缝制的短衣,背着一把榉木制成的简易弓箭,也许是刚刚打猎归来。
“你们是斯凯瑞塔的士兵吗?”他谨慎地打量着人群。
“是的,我们是来自斯凯瑞塔的士兵,希望能够借村子留宿一宿。村长大人在么?”埃斯泰克温声回答。
短暂沉默后,老人眉间的沟壑更深了。
“他死了,老朽现在担任村长。”
明白对方话音中的阴沉代表什么含义,埃斯泰克首先表示了歉意。仿佛已经习惯了听闻他人的死亡,他没有追问具体的情形,只是将来意简略地说明。
“啊啊,原来您是埃斯泰克大人?抱歉,我老糊涂了,这样的贵客可不常见啊。终于等来你们了……”
得知埃斯泰克名讳后的老人瞬间放下戒备,浑浊的眼瞳扬起期冀的光芒,扫视他身后那群身披甲胄的士兵。
但当他看见站在埃斯泰克身边具备龙类特征的少女,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充满困惑,随即浮现起戒备。
“大人,她……”
“她是斯凯瑞塔的客人,曾经有恩于前代家主。请放心,她没有恶意。”
“当然,大人,我们愿意信任你。”
话是这么说,老人略带惊恐的表情仍然出卖了他漂浮不定的内心。
玫莉珂清楚人类对龙类的敌意源自何方。从凯尔历之始,人类史书最初的记载中,龙类就已被描写为人类,乃至全大陆一切生灵的头号天敌。
据传最初的龙类由东方而至,它们拥有强大的力量,且总是使用力量强迫他人就范。它们因此藐视一切,将所有远比它们弱小的生物视作猎物。那时人类生来的第一要务就是迎战龙类,弱小的人们为了自保而相互依靠,凝聚在一起形成集体,最后慢慢化作拥有相同目标的国家。
数千年的时光流转,这种情况直到人类国度壮大的今日仍然没有改观。
“我没有对人类做过任何坏事,不欢迎我就请直说,我可以不踏进来。”玫莉珂挑眉。
“啊呀呀,这可真是不好意思——”恩杜走到玫莉珂与老人之间,将他们两人隔开,随后对老人欠身行礼。
“这位混龙族少女是我的助手,在塔里住得太久,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或许她的外表给诸位造成了困扰,不过,我以至高塔的名誉担保,她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于村子的事情。”
“这我们当然知道,只是……龙类给我们留下的创伤已经够多了,就算心里明白,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厌恶。”
恩杜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埃斯泰克,后者还他一个略带无奈的表情。
“要论憎恶龙类,我想没有人比斯凯瑞塔的总骑士长更有发言权了。不过要我说,他在一路上可是特别——关照这位混龙少女的。既然他也愿意信任她,可否请诸位稍微放下戒心?”
埃斯泰克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对恩杜的调侃报以认命的苦涩微笑。
“……我明白了,法师大人。”
那位老人转向玫莉珂,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表情。
“抱歉,尊贵的客人。村里的大家都在对龙战争中失去了很多,面对混龙种有时会很失礼,请您谅解我们。”
“老爹!”士兵群中有人高喊。
那是极度熟悉的音色,老人的双手微微颤抖。一名士兵跑出队列,在老人面前摘下锅盔,露出一张与老人几分相近的面容。
“自由活动,明天早上准备出发。”埃斯泰克会意地下令。
得到解散命令的士兵马上奔赴村中,与此同时,那些被积雪覆盖的房子里走出了或老或少的人们,他们与摘下头盔的年轻士兵们相拥,沉默的村庄霎时像苏醒般洋溢生机。
艾莉娅站在原地瞪大眼睛,在苍莽的雪林中见证这种景象,只觉得像是梦境般不真实。
“原本埃斯泰克大人不需要绕路来这里的。”
弗特曼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艾莉娅身边,以落寞的目光眺望一下子热闹起来的村子。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手下的士兵能够和家人偶尔团聚一次,尽管时间十分短暂。每次离开东境,他总会带上来自这个村庄的人充当卫兵。”
顺着弗特曼斯的视线,艾莉娅看到远处屋檐下站着的一位老妇人。那位老者呆呆地望着村口,四处响彻人们激动的交谈声,年轻的士兵们各自奔向自己的家人,但是没有人跑向她的屋前。
过了不久,她用微颤的手指揉揉眼睛,转身回屋了。
“每天都有人在斯凯瑞塔葬身。前线任何时候都需要强壮的士兵,所以斯凯瑞塔从东境的每个角落征召年轻人,将他们带到斯凯瑞塔要塞。离开家乡的年轻人,很少再回来了。”
艾莉娅悄悄看向弗特曼斯,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但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自顾自走向村庄广场。
“等等我啊,冒险者先生!”艾莉娅小跑着追上去。
短暂的欢腾之后,大多数屋子燃起了炊烟。东境物资稀少,平时村民大多用风干鱼与野菜对付三餐,但在家人团聚的今天,家家户户都祭出了自家最好的食物。
跟着弗特曼斯在村里晃了两圈,有士兵过来告诉他们开饭了。人们聚集在前任村长留下的大屋子里,将大锅熬煮的鱼汤装在陶罐里分给每一个人。除此之外,还有用面粉磨制的粗糙馕饼,村民和面时特意加入了珍贵的盐粒,至少有一点可以被称之为口感的味道。
不过士兵们对此毫无怨言,围坐在大厅里大口享用晚饭。埃斯泰克身为总骑士长,却也与士兵一同用餐,席间感谢了村民热情的招待。
艾莉娅与弗特曼斯坐在大厅角落,一人捧着一只陶罐。出锅不久的热汤些微烫手,但对严寒的东境而言温度正好。艾莉娅小口小口啜饮,流过舌尖的温度令人舒适。看着士兵和村民相互攀谈,那种和谐的景象让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
“我去找玫莉珂。”
一旁弗特曼斯放下空空如也的罐头,带上自己的佩剑。
艾莉娅这才发出后知后觉的惊呼,自从进村就忘记注意红龙小姐了,玫莉珂没来晚饭,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不用跟过来,只是去看看。”弗特曼斯制止想要一起出门的艾莉娅。
-
从温暖的室内踏上及膝深的雪地,骤然变化的温差令弗特曼斯稍许清醒。
眼前是熟悉的入夜的东境,炫目的碧绿极光浮现于远端的星空。他感到身体里沉寂的血液微微躁动,仿佛在嘲笑某个重又回到原点的独行者。
他在村广场找到了独坐的玫莉珂。对方伸长了双腿,以十分随性的姿势倚靠一截断墙,昂着脖子仰头看天。所有人都在温暖的屋子里聚会,也正因此没人打扰玫莉珂的清静。
“不去吃点东西吗?我听说龙类的胃口比人类大得多。”弗特曼斯学着玫莉珂的样子靠墙。
“那你应该也清楚,龙类不会因为饿了几天就衰弱而死。”玫莉珂语调不屑,“不去保护那个小神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比起能够让身体温暖起来的足量晚饭,她似乎对头顶的星空更感兴趣。
“打扰到你了?”弗特曼斯扭头。
玫莉珂继续抬头仰望夜空,以示对弗特曼斯的愚蠢问题不屑一顾的态度。
弗特曼斯识趣地没有开口,一人一龙之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静寂,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
“你跟那个埃斯泰克,你们俩之间有过节,是吗?”
出乎弗特曼斯预料的是,冷峻的红龙小姐最先打破静寂。
“谈不上过节,只是一些陈年旧事而已。”话音稍顿,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我以为你对人类的事情不感兴趣。”
玫莉珂扭头看向弗特曼斯,金色瞳孔像是火苗般点燃。
“我确实不想理会你们的事情,但你让我不得不警惕。你的魂素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就好像混杂了龙的血脉。你不是普通的人类吧?”
魂素,大体上可以理解为个体所拥有的独属于他一种特殊的魔力,是每个具备灵魂的生物与生俱来的特性。用比喻的手法来描述,就是“灵魂的颜色”。
每个人体内都流动着强弱不一的魂素,普通人感知不到它们的存在,而法师能将环境中的魔力转化为魂素,以此发动强悍的魔法。并不是每一种生物都懂得使用魂素,因此用魂素强弱来界定生物的智能水平的做法在法师中非常流行。
“……或许我的体质比较特殊,谁知道呢。”
弗特曼斯如此回答,换来的是玫莉珂微皱鼻尖毫不掩饰的鄙夷。
“是吗,你撒谎的本事不算高明。”
就在这时,玫莉珂原先慵懒的表情稍稍僵硬。她直起身,猩红双目大睁着,望向村庄边缘被雪覆盖的针叶林。
“怎么了?”
弗特曼斯察觉对方的异样,向她的视线方向望去,除了安静的雪林外没有任何动静。
“不,没什么。”玫莉珂很快回复如常,她带着慵懒的表情从矮墙跃下,伸展双臂伸了个懒腰,“跟你聊天太无聊,散步去了。”
稍作停顿,对于突然紧张起来的弗特曼斯,她扭头报以轻蔑的微笑。
“放心吧,龙类不像人类那样谎言连篇,我不会逃跑的,只是去转转。答应过你们的事情,我不会毁约。”
-
与此同时,希塔村角落的某座小屋。
炉火噼啪燃烧着,照亮屋内两人的侧脸。尊贵的斯凯瑞塔总骑士长与来自至高塔的大法师,这一对奇妙的组合在雪夜共处一室,意味着某些适合密谈的私密场合。
恩杜吹着口哨朝壁炉里扔了块木柴,随后打了一个响指,零星的火苗骤然爆燃,溅起一丛火星,室内的气温为之上升。
随后他愉悦地搓着双手,回到沉思的埃斯泰克对面坐下,掏出银酒壶灌了一口,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闲姿态。
“下次别再取道希塔村了,特意绕个远路是很危险的做法,尤其是在沃泰龙群不安分的当下。你也不想有一天被龙类偷袭而死吧?”
“我知道。但如果连士兵的小小愿望都无法达成,又有什么权力让他们为斯凯瑞塔而死?”埃斯泰克如此回答。
“真是符合你身份的高尚发言。不过在圣都主教的眼里,东境居住的都是些无价值的野蛮人,他们可不会赞扬你的骑士精神。”
埃斯泰克没有答话,只是盯着炉火出神,扭曲的火光在他忧郁的瞳孔里跳动。
清楚自己的话无意中戳到对方的痛处,恩杜沉默了一阵,脸上悠然的表情消失了。
“看来你也没有说闲话的心情嘛,那么,就让我们来谈点正事。”
收敛了一直以来的放松姿态,展露出大法师威严的恩杜,以锐利的目光看向年轻的斯凯瑞塔总骑士长。
“我喜欢坏事先说,所以首先,是有关至高塔的事情。”
埃斯泰克悄悄攥紧了拳头,恩杜装没看到继续叙述。
“龙族无时不刻威胁着大陆,这是少数全人类都能达成共识的事情……当然,除了至高塔。至高塔考虑事物走向的时间单位比常人的寿命大得多,因此我们不会陷入无意义的犹豫中,我们看重的是最终的结果。首席法师们早已注意到陨日之巢的动静,但眼下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也就是说,跟之前确认过的回答一致,至高塔的立场是不予干涉,这是水晶席的最终裁定。水晶席敬重你的品德与身份,破例接待了你,这已经是莫大的宽容。”
埃斯泰克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认命地轻声叹气:“……我明白,你已经为斯凯瑞塔做了很多,我不该苛求你。”
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双靴子,恩杜这家伙将双腿翘到两人面前的圆桌上,枕着脑袋向后倚靠,维持着靠背椅岌岌可危的平衡。
“所以,水晶席的意见是不予干涉,教皇厅又不愿意给予援助,斯凯瑞塔简直是伯爵的私生子,没人亲没人爱,作为总骑士长,你打算怎么办?”
“别误会,不是以至高塔的立场,我是以挚友的身份向你询问。”他向埃斯泰克晃了晃手里的银酒壶,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容。
跃动的炉火在埃斯泰克瞳孔中映出一点亮光。他保持着盯视木柴的姿势沉默良久,最后以一声叹息收尾。
“会有办法的。”
对于挚友的苦闷姿态,恩杜并没有报以揶揄,学着埃斯泰克的样子盯着跳动的炉火。
对于东境人而言,最安稳的时刻就是屋外狂风暴雪,屋内人们手捧热饮面对壁炉,享受柴火噼啪那一刻的静谧。也有传说提到,在这种时候望向火焰,就能见到逝去之人的面容。或许,这位总骑士长真的在火中见到了谁的身影也说不定。
赶在伤感的情绪彻底占据房间以前,恩杜收回翘起的双腿重新坐正。
“那么,关于那头有名字的纯血种,你有什么打算?虽然她目前对我们没有恶意,但她始终是一头危险的龙。让一头纯血种在东境自由行动,先不论可能造成的破坏好了,对你我而言都是莫大的罪名。”
“更正一下,对我应该是无所谓,但你不一样。圣都那群家伙怀疑你的忠诚也不是一天两天,若是被抓到任何把柄,恐怕下次见面就是在刑场了。”
“她是斯凯瑞塔的恩人。赌上斯凯瑞塔家族的荣耀,我会保护好她,守护住这个秘密。但如果她真的危害到东境的安全,不用圣都方面出手,那时候我会亲自了结她。”没有过多犹豫,埃斯泰克就说出了结论。
“嗯,这就是我想听到的回答。斯凯瑞塔家族的职责是屠龙,自古皆然,可要时刻铭记在心哟。”
以上的对话中恩杜全都语气轻佻,不过此刻他的脸色也慢慢阴郁下来,仿若骤雨前的阴天。
“陨日之巢在盘算着什么,东境境内不断现身的龙类就是证明。关于最近龙群异常动向的问题,回去之后我会跟其他老不死的家伙讨论,顺便向圣都传个口信,警告他们龙类的动作。要是能引起那帮老家伙的重视就好了,毕竟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龙息夷壤』。”
“对了,谈到回去的事情……”
某样物件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埃斯泰克伸手接住,发现是一块造型奇异的黑色水晶,指尖可以触摸到其上铭刻的隐约纹路。
“那头龙尾巴上有古老的束缚装置,她的绝大部分力量都被限制。本来看到她的第一瞬间我就该出手,不过既然她戴上了这个东西,事情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一些。关于这点我会做进一步的调查,我不在的时候,我那非人的助手,就请你代为看管了。”
埃斯泰克点点头,恩杜的眼神悄悄变得锐利。
“当然,那个装置的作用仅仅是束缚的话,未免太过无趣。除了限制高阶龙类的力量,必要时它还可以转变为对龙专用的即死诅咒,一种十分古老的禁忌魔法。这块黑水晶可以作为激活诅咒的钥匙,将其嵌入缚龙装置,则法阵得以完整。”
侧脸的轮廓在炉火光下不定地游移,恩杜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龙类睡觉可是很沉的,把握住夜袭的机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