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奇伊达村某处。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弗特曼斯来到了村庄深处,大榕树中段的某处入口。虽然村庄的模样稍有变动,但大体还是熟悉的,因此并没有迷路。

当然,并不是说时间什么也没能改变,绝大多数的东西都产生了变化。比如说看守这地方的守卫,早已不是原先那一批眼熟的脸了。

看到弗特曼斯向这里接近,陌生的奇伊达弓手从背后摘下弓箭,当着弗特曼斯的面上弦。他们望过来的眼神充满敌意,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弗特曼斯在栈道前驻足片刻,跟卫兵们对视一会儿,随后自嘲地摇摇头。怀着莫名的心情,重新来到这个场所,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如何,这里都与自己无关了,不该抱有任何奢望。

他刚要转身离开,某个清泉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都到这里了,不想再往前一步吗?”

他有些惊讶地回头,诗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与她同行的拉耶向卫兵队长解释了什么,周围的卫兵就都放下武器,剑拔弩张的氛围如林间晨雾般消散无踪。

弗特曼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理智先一步重新掌控身体。

“临时起意而已,诗……天龙大人。长老还要跟你探讨很重要的事情吧?我就不打扰了。”

“时隔那么多年,长老们也想见见你呢。”诗月眨了眨湛蓝的双瞳,眼角微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换做是我,可绝对不会拒绝长老的邀请。”

弗特曼斯下意识地举起手掌,视线落在自己布满裂痕的皮革手套。从踏上冒险之旅以来,这些用旧了的装备依然忠实地发挥着原先的作用。

“那么多年过去,你从万人敬仰的英雄,成为密林角落的天龙大人,我却还是一介普通的雇佣兵,只为几个金币刀口舔血。”他有些自嘲地耸肩。

“那又如何呢,就算变成了天龙大人,我也和你一样一点没变。”诗月微笑着歪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来嘛,我又不会吃了你,给以前的熟人多一点信任,嗯?”

虽然心中仍有一丝抗拒,但弗特曼斯没有拒绝的理由。老实说,他不确定如今奇伊达族对待他们一行的态度,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为同伴的安全考虑,是该接受昔日熟人的邀请。

对他自己而言,有些事情最好能够亲眼确认。

与卫兵简单交代之后,陪伴诗月的拉耶单手举过头顶,行了奇伊达族的传统礼仪,之后就从一条小径离开了。诗月领着弗特曼斯走进树干上镶嵌的门扉,感应到来客的附魔大门自动敞开,二人一同迈入榕树内部。

密林之外的人很难想象,这株榕树并不只是看起来大而已,它的内部在保持稳固的基础上仍有足够的空间。奇伊达族运用独特的建筑技术以及自然魔法,将树干内部改造成了长老们的居所。这种建筑方法可谓是奇伊达族的不传之秘,在外界仅有少数学习过奇伊达族知识的魔法师掌握。

如果弗特曼斯没有记错,在奇伊达族的语言中,这里被称为“巨木塔”。

他们现在位于巨木塔的中段,巨木塔中间除了部分藤蔓外完全中空,让入内者的视线得以覆盖整座高塔。以树干充就的墙面浮沉着若隐若现的魔纹,木料构筑的栈道沿墙面向上或向下螺旋延展,也有一些相互连接以方便通行的分岔,构成支撑整片空间的网络。

栈道两旁分布着狭小的房间,从不存在门扉的门框中,透出碧绿色的荧光。不过弗特曼斯知道,那些房间并不供人居住,它们大都有他所不熟悉的魔法用途。

“还记得怎么飞吗?”诗月看向弗特曼斯,后者以一贯的冷淡反应点点头。

深呼吸一口平复心情,弗特曼斯踏前两步,站在数百均尺高的栈道边缘,随后纵身一跃。

失重感只捕获了他一瞬间,紧接着身体就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托举,悬浮于半空。他有些笨拙地在空中调整身姿,因为用力过猛像陀螺一样转了几圈,总算是稳定住重心。

与重力相对抗的是布置在空间中央的漂浮法阵,法阵从森林地脉中直接汲取魔力,运用不可思议的自然之力抵消大多数物体的重量。奇伊达族将之称为自然系魔法,外界的魔法师们却对其抱持怀疑态度。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笨拙呢。”身后的诗月毫不留情地评论。她伸展四肢,像鹤一样轻盈地保持平衡。

“是是,混龙种天龙大人。”弗特曼斯冷静地反驳。

大多数亚人的体能超越原人,其中以与龙混血的混龙种为甚,这是所有人种都清楚的常识。

诗月微笑着不回话,挥舞手臂推动身体,向巨木塔的更高处漂浮。

弗特曼斯早已忘记巨木塔各段的具体名称,但他还记得塔顶那块奇伊达族视为圣地的地方,『群冠回环』。奇伊达族的长老们终日扎根在那里,决定有关部族存续的大小事项。

紫色藤蔓缠绕而成的穹顶迅速分散,让弗特曼斯与诗月得以穿越。

藤蔓之上的空间意外地宽阔,树冠状的穹顶营造出辽远的感观,藤条编织而成的桁架开着颜色各异的小花。墙面甚至地板都被被开满花束的藤蔓所覆盖,但在弗特曼斯与诗月逐渐落地时,它们像有生命一般贴地滑开,给弗特曼斯与诗月留下驻足的空间。

“林风送来了忘却的气息,弗特曼斯。”

话语的主人从空间中央一堆纠结的藤蔓中探出上身。仅从外貌判断,那是一名年轻的奇伊达族青年,黑色的长发披散至赤裸的前胸。他身上未着片缕,健壮的胸肌与腹股沟就这样随意袒露。

但视线再沿着对方腹股沟向下,本该是双腿的位置仅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藤蔓。它们穿透皮肤深入肌理,与青年的肉体相连,将他限制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囚笼中。

维持着这幅扭曲的姿态,长老日复一日在此地倾听密林的声音,以自己的意志与沉睡在林间的古老存在交流。

时至今日,弗特曼斯早已不是过去的年轻人了,对于面前出现的诡异人形并不过多惊讶。

“你好,桑长老。”他不咸不淡地打了招呼。

“你好,弗特曼斯。从村庄的角度而言,我并不希望你出现在这里,不过就我个人来说,能再见到熟面孔,我很高兴。”

年轻的长老稍稍露出一点笑意,以示对弗特曼斯的友好。他侧过身体,让弗特曼斯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景象。

在大殿的尽头,坐落着由植物编织而成的贝壳状床。以宽阔的叶片为床垫,蓝发的少女在花瓣中沉睡。她的侧脸与桑相仿,被包裹在一层半透明的茧中,蜷缩着环抱双臂。

“蝶也对你的到访感到喜悦,但她目前身处梦境,所以由我代我的妹妹向你问好。”

弗特曼斯点头致意。桑用那双流动着翡翠绿魔能的双眼望向诗月,依然维持着温和的神情。

“那么,让我们说回正事吧。从外界闯入村庄的龙类,我已经看到了。感谢你能出手相助,诗月,你救下了我族人的生命。”

“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长老大人不用介怀。”诗月点头致意,“比起这个,现在正在村庄里四处游荡的那位,才是应该关注的重点。”

“嗯,她的存在对我们的村庄是一个隐患。除了诗月你之外,我从未见过化作人形的龙,听说这类能力是上阶龙类的特权?”

“对,她或许是来自某个龙群的上阶龙类。但我没有在她身上感受到龙群的气息,要么她用某些特殊的方法隐去了气息,要么她在过去的时光中从未与龙群一同生活。”

这样说着,在场的两个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弗特曼斯,眼神中充满了探求的意味。

“或许,可以请弗特曼斯替我们解答一下疑惑。”桑长老神情认真。

“我也对那个红龙少女很好奇。”诗月露出玩味的笑容,“弗特曼斯,你可不是那种会和龙类扯上关系的人,快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和她成为旅伴的?”

看来他们邀请自己来到这地方,也不全是想叙旧嘛。弗特曼斯无奈地叹气,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是以一贯的动作耸了耸肩。

他开始以平铺直叙的语调讲述自己的经历。从加入护送圣都学生实训团说起,到经历了龙族袭击之后又在风雪中迷路,最后误入一座城堡并撞见玫莉珂。他有意隐去了玫莉珂的纯血种身份,用玫莉珂非常擅长战斗的说法,将真实情况半真半假地掩饰过去。

“也就是说,她虽然是上阶龙类,但却被某位人类魔法师所养育?”诗月微微皱眉,得出最有可能的结论。

“我不清楚细节,关于她的身份现在也只能猜测。实际上现在我与神官小姐都是她的仆人,跟着她一同行动也只是迫于无奈。”

“嗯哼,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姑且相信你说的话吧。”诗月耸肩表示无奈。

她扭头望向她的长老,自始至终桑的表情都很平淡,在这场会面开始以前,身为长老的他势必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而经过短暂的交谈,这个想法并没有被改变。

“无论如何,她都是上阶龙类。蝶的梦境预示了不安稳的景象,出于守护村庄的立场,对此我无法置之不理。请你们稍等,我去与蝶确认。”

桑闭上双眼,进入冥想状态。这标志着他的意识进入了群冠回环中的另一个空间,正在与他的妹妹对话。以弗特曼斯本人贫乏的魔法知识来理解,桑进入的是一个类似梦境的空间。

诗月悄悄递给弗特曼斯一个无奈的眼神,弗特曼斯从中读出了对方的意思。长老是奇伊达族无可争议的领袖,即使是她也没有左右长老意见的权力,所以帮不上忙。

强烈的晶蓝色辉光点亮了空间,桑重新睁开眼,瞳孔中流动着紫与蓝交缠的奇异辉光,不过很快就重新变回原先的翠绿。

“蝶与我的想法一致,她身上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可能会是招致灾祸的种子。应该乘其尚未破土而出之前,将其遏止,对森林以及我的族人,这是最好的处置方法。”

弗特曼斯默默握拳。桑长老的做法与自己的想象一致,对奇伊达族而言,让误入村庄的外人消失,大概也算不上太过严重的罪行。

如果自己必须为守护村庄以及村民的性命负责,那么毫无疑问,即使牺牲无辜的他人,他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无关自己的想法,只是为了多数人的利益。

“不用担心,弗特曼斯。你与另一位小姐的存在没有威胁到村庄,当我们在对红龙小姐的处理上达成一致,你们就是自由的了。眼下,也只能委屈你们在这里待一会儿。”

“……你有你的立场,我无法苛责你。”弗特曼斯耸肩。

“感谢理解。诗月,能拜托你吗?”

“交给我吧,我会守护村庄的安全。”诗月微笑着伸手拍拍胸口,示意长老可以放心,“不过,她毕竟是我的同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如果你这么想,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吧,我相信你不会做危害族群的选择。”桑点头应允。

诗月又转向弗特曼斯:“虽然这么说有些卑鄙,不过你打算怎么办?她是你的同伴不是么?”

“你还征求我的意见……我只是和她同行,不代表她是我生死与共的同伴。”

“果然,你还是变了一些。我还以为你会说点更帅气的话呢,比如要想伤害她就先击败我之类的。”

“不要强人所难啊。仅凭一名雇佣兵,又能改变些什么呢。”弗特曼斯自嘲地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