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的相遇是在上周。
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尝不出味道后,我着实慌张了好一阵子。
与那盒凉掉的便当纠缠了大约半个小时,我的味觉依旧没有恢复,于是我冲出家门,以最快的速度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罐樱桃汽水。
可能我只是不愿尝出自己讨厌的味道——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打开拉环,多余的碳酸跑出铝罐的“刺啦”声让我感到一瞬间的安心,可实际喝进嘴的时候,我也只能感受到碳酸在我的舌头上弹跳,弄得喉咙痒痒的,却尝不出应有的甜味。
我捧着那罐喝了一半的汽水,在便利店外的长椅上坐了好久。最终只得接受那个事实——我真的丧失了自己的味觉。
莫名地感到恼火,想把剩下的饮料丢进垃圾桶,可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还是决定把没味的汽水喝完,毕竟是花了钱买的,就这么丢掉也太浪费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自己卧室的床上,拿出书包里随身携带的亚克力镜,把舌头伸出来,想看看是哪里出了差错。
原本粉白色的舌苔上沾了一圈深红,但那并不是某种病变,而是刚才汽水里残留的色素所致,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奇怪的地方,似乎也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虽然我没看过别人的舌头长什么样。
那自己为什么会失去味觉呢?等到这个疑问将其他悲观的想法从脑袋里挤出时,姐姐下班回来了。
下意识地想把这件事讲给她听,可在踏出房门后,我又决定不说了。
姐姐脱掉上班用的西装,把衣服挂在玄关的衣架上,看到了餐室里亮着的日光灯以及我吃剩忘记倒掉的便当。
“没吃完?胃口不好吗?”
“嗯……”我扶着卧室的门框,条件反射似的点点头。
“高中生不好好吃饭怎么行,营养会跟不上的。”她叹了一口气,以教训的口吻对我说道,但也没督促我把剩下的饭吃完。
我鼓起勇气,在姐姐吃她的那份照烧鸡排饭时坐到了对面的位置,假装对电视上的财经节目很感兴趣,眼神却大半落在姐姐吃饭的动作上。
“味道怎么样?”这样的说法就好像对方吃的是自己做的料理,虽然有些奇怪,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了。
“所有快餐都差不多,我是尝不出什么差别来。”姐姐没对我突兀的提问感到疑惑,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电视里显示的曲线图上,“不过最近都吃这些东西也对身体不好,改天我带你出去下馆子吧。”
“不……”放在以往,我肯定会对这类许诺感到雀跃,可现在实在提不起劲来,“还是算了,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是么?”自己的提议被否决后,姐姐倒是乐得其所,她大概也不怎么愿意在这种事上多花钱。
结果到最后,我仍然没能从她脸上读到什么反常的表情,姐姐的味觉没有像我一样丧失。
便当的成分都是一样的,看来它并不会与我们姐妹俩的基因起什么特别的化学反应,从而破坏人的味觉。
心中有一部分变得轻松了,可那个疑问始终挥之不去。
试着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上面写着的原因都很可怕。回首我十七年多一点的人生,没有任何经历能和网上的答案扯上关系。升入高中后,学习的压力确实在一天天增大,但还不至于让我换上抑郁或厌食症;生活算不上有多健康,却也没到患病的程度。像我这样身体素质游离于标准线的人,应该没有理由会在哪天突然失去味觉。
没错,于情于理都没有可能。
可它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现实并不会和人讲道理。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情况仍没有好转。我不敢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姐姐也是一样。我的遭遇足以称得上是飞来横祸般的不幸,可我不想因此受到多余的关心或瞩目,那样会打乱我一直以来的生活节奏,很麻烦。
我也不打算一直将这个问题置之不理,所以我决定独自去一趟医院。
上学日没法请假,而周末市里的医院又很拥挤,因此我来到高中附近的一所医科大学,我就读的高中与它是附属关系,所以即使是高中生也能使用这里的校内医院,算是某种便利的特权。
我便是在这遇到她的。
我坐在空荡荡的候诊室里,等待机械音叫出我的名字。
她与我之间隔了有两三个座位的距离,看似很远,但待在这阴冷的密闭空间里,我又觉得两个人挨得很近。
从体格上看,她比我高出半个头,身材却比我纤细,我从染成咖啡色的长直发上判断她是大学生。
她从来到这间候诊室起就像只不安分的猫一样左顾右盼个不停,看上去便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而我恰恰不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只好把头垂下,摆出一副对上面的文字很感兴趣的样子。
要是带一本书来就好了,至少这样就能天然地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使穿了便服,我身上仍残留着那份属于高中生的稚气,在这个环境下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鸣医高的学生?”
她向我搭话。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声音没我想象中的甜腻,反而有股独特的清凉感,是那种能让人听得很舒服的类型。
“嗯……”
“果然!”她似乎因为猜中了我的身份感到开心,人类的快乐能如此简单地获得吗?
“为什么会来我们校医院?”
“有毕业的学姐说可以来这里看病。”我吸了吸鼻子,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毕竟闲也是闲着,我并不是那种没法和陌生人聊天的类型,“家里人太忙了……所以我一个人来。”
“听说孤独的最高境界就是独自一人去看病,能找到同类真的太好了。”她没来由地感慨道。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才不觉得自己孤独。
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你是来看什么的?听你的声音也没有感冒的样子。”她看到了我手上的挂号单,发现与自己一样都是耳鼻喉科。
“不,那个……”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病状呢?不想同她如实托出,却又想不到能现编的慌。
“最近舌头好像出了点问题,尝不出味道了。”
羞于沉默的我最终还是实话实说,明明是连最亲近的家人也不愿说出的秘密,却轻易地被一个外人得知,心里莫名地不爽,却也无可奈何。
“尝不出味道是指……味觉突然没有了?”
在听完我看病的理由后,她的声调大约提高了十个分贝左右,那大概是对我的病情很在意的表现。
我不知道她心情波动的原因是什么,却下意识地被她的声音所引导,或许那其中真的暗藏着某种魔力,能让我将憋了好几天的自白一点一点地说出。
“说是那样也没错……”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错觉也说不定,我认为她在期盼着我说出某个答案。
“应该是星期一。”
“星期一……呣……”她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在开动脑筋,“是在那天的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对吗?”
“欸?”我怔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采用这种问法。
然而在我回忆完毕后,却发现她给出的时间段惊人得正确,那正是我发现自己丧失味觉的节点。
“你……不会是……”
某种可能性在我的心中扎根发芽,并在瞬间窜出了我的脑海。
眼前的这个人,她——
难道与我有着“相同的遭遇”?
我不想用同病相怜来形容这种特殊的联系,只不过,我确实希望能从她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如果像我一样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人增多了的话,那份莫名其妙的焦急情绪也不需要由我一人独自承担。
“你挂错科了。”
在我期待了许久后,得到的却只是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
“咦?”
“你应该去挂口腔科,耳鼻喉科是不看舌头问题的。”
“是这样……吗……”
“我来帮你去重新拿号吧。”
这样说着的她拉着我站起,带我来到大厅窗口那边,重新拿了一张挂号单。
“这样就没错了。”
什么叫这样就没错了?
“如果医生也给不出答案的话,那就麻烦了。”她用苦恼的语气说道。
“……”
说的也是。
我今天是来看病的,如果是病的话,那肯定会有相应的诊治方案。
如果是病就好了,至少我能知道它是因为什么才导致的结果。
确切的答案很重要,它能让我安心。
于是,我们两个便恢复了缄默,静静地在候诊室里等着。
诊断结果是一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