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现在。

当我从走马灯似的记忆回廊中回过神来后,我才把目光放在不远处那只不断朝我摇晃的双手上。

米黄色的针织衫与她的姿势让我想起柜台前常摆着的招财猫,但因为举起的是两只手,也许在常人看来更像是无人岛上朝直升机不断呼救的难民。

星期五的放学时间,我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显然从流动的人潮中找到了我,如果要用漫画的手法来表现的话,那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身影就是在黑白背景中唯一被集中线突出的全彩。浮现出这样的联想之后,在熟人与朋友的注视下突然被年长的陌生人喊着“这边这边!”的尴尬似乎也消失不见。

“突然想起来你是这所学校的,就稍微等了会儿,没想到真的遇到了。”她灿然的笑容给了我一种虚幻的错觉,仿佛我们俩是离别已久的挚友。

“你是……?”其实我已经认出了她,咖啡色的长直发与耐听的声音是显著的标志。可我还是装出一份疑虑的样子,因为我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对她很在意。

“嗯?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上周在医院帮了你的好心人。”她的说法好似在讨要迟来的道谢一样。

“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呢……虽然只是一时兴起——”她用手指将垂到肩前的一小束头发卷成一卷,自顾自地点点头,不知是在替谁做决定,“上次不是有话没说完么,让我们继续聊吧。”

语气就像在聊天的途中去了趟洗手间后想接起之前的话头一般轻松,然而现实时间却整整过了五天,已经超过人类短期记忆的极限了。

而且,那天明明是她主动中断话题——我虽然浮现了这样小小的愤懑,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的脚步走到街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侧过头问我。

“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

她的脑袋因我的答非所问偏转了四十度左右,我的心中流过一丝窃喜的情绪。有一半是对她初见面时行为的反击,另一半则是出于下意识的防卫心理,对我来说,名字不是随时都能递交出去的名片,而是缔结亲密关系时给予对方的伴手礼。

“那是我尊敬的人。”我补充道。

“现在的女高中生会对天体力学感兴趣来着?”

“行星周而复始的运行轨迹很令我着迷。”我脱口而出,没头没脑的,除了给她一种“我是个怪人”的印象之外别无用处,可我还是想说。

“硬要从物理学家里挑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埃尔翁·薛定谔。”意外的,她没有吐槽我,反倒接上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仿佛是在那群人中挑选差强人意的相亲对象。

真大众的答案,我默默地想。

与我刻意保持距离感的谨慎不同,她很爽快地作出自我介绍,她单名“橘”,“叫我橘学姐就可以”,这样的称呼貌似将我们的关系一下子拔高了好几个等级,从“仅仅只有一面之缘”到“学姐学妹”,速度太快,有点让我喘不过气。

“橘”给人以明快清亮的听觉感受,我对这个名字抱有莫名的好感,连带着对“橘”本人也多出一份亲近,所以姑且同意了她要求的称呼方式。

“总之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橘学姐这么说着,指向不远处一家装潢富丽的甜品店。那家甜品屋坐落在高中的附近,但鲜有高中生出入,除了过高的定价外,店内的服务风格和整体氛围也在天然地排斥未成年人。

我在店门前踌躇了几秒,橱窗倒映出了我现在的模样——应校规要求剪短至肩部的短发,以及为了不显得那么呆板而故意剪碎的刘海儿,略微上吊的眼角与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一直在生气的印象,实际上我几乎没有和人吵过架,确切地来说,我不太擅长把这种情绪转变为言语或文字,朝别人发火这件事对我来说很困难,一不小心还可能被误解为撒娇,那样会很丢脸。

我从没进过这家店,要说不对里面感到好奇是不可能的,可身上的夏季制服与双肩牛津包成了类似在海关检查中会被滴滴报响的敏感物件,阻挡着我的脚步。

想对读不懂空气的橘学姐说一句“要不还是换个地方?”,然而没等我开口,对方就牵起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入店里。

因为不想在窗户里被同校的人看见,我鼓起勇气,率先在靠近柜台的位置入座,然后便开始小心地环顾店内。暗色调的暖光与半封闭的沙发给人以适当的隐蔽感,满是展示样品的玻璃柜旁架起了一台老式唱片机,比起音乐,唱针与唱盘天然的协调运动更能吸引我的目光。

窗台的花瓶里插了几束纯白的铃兰花,灯笼似的花瓣向地面垂去,小小的,莫名的可爱。我开始享受待在这里的感觉,仿佛旅行者因不得已来到一座外表狰狞的城堡,然而一旦坐到那温暖的炉火旁后,反倒不愿意离开了。

橘学姐点了焦糖布丁,我则是用吸管喝着附赠的冰水。

这样面对面坐下之后,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注视橘的样貌,她比我大两岁,是“令人羡慕的成年人”,可在我真正开始打量她时,我却难以发现她身上太多“成年人”的部分。染成咖啡色的长发已是全身上下最出格的地方,颧骨上附着几粒不显眼的雀斑,没有用化妆盖掉。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则让她显得很“优等生”。

为了防止头发在低头时遮住视线,橘学姐拿出发卡,将额前的刘海固定在鬓后。

“所以说,你的味觉还没有恢复?”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有好转的迹象。”我让飘着浮冰的白开水顺着喉咙滑下,现在的我能分辨的,也只有食物的冷热而已。

“你……的情况又是怎样?”从橘学姐刚才的话里,我敢肯定她对发生在我身上的诡异现象有一定了解,但看到她用勺子敲碎布丁上的焦糖,再一脸幸福地将其吃到嘴里后,我便断定她没有丧失自己的味觉。

“要论不知所以的心情的话,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她拿勺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但我出问题的地方是在这里。”

“嗅觉?”

说到嗅觉就想起狗……唔,味觉也差不多嘛,毕竟经常看到狗吐舌头。

“没错没错,那是前两周的事……你的遭遇应该也大同小异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条件反射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像是柠檬与薄荷混杂的产物,吸得鼻子凉凉的,却不至于感到头晕。

坐在眼前的橘学姐闻不到这股味道,我将这样的认识记入脑海。

“为什么学姐能肯定……我是说,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貌似就很确信我和你一样了。”

“呃……那是我从朋友那里听过来的事——”

“总觉得有某种既视感。”

“别在这种地方吐槽啦。”橘苦笑着摆摆手,“和朋友闲聊的时候,她说自己高中同学同桌的表妹突然听不见了,去医院检查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觉?”

这次我没有进行无厘头的思维发散,只是觉得毛骨悚然。

“那时离我嗅觉失常已经过了四五天,听说她发作的时间点也是在星期一,所以,我觉得可能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于是乎,遇到你之后,才会不自觉地问出那些话,从结果上来说,我猜得还蛮准的。”

“嗅觉、味觉、听觉……在同一时间失去,而且都检测不出原因……”我罗列现阶段已知的信息,试图做出某种分析,可惜我不是名侦探也不是逻辑天才,只能得出与橘学姐相同的感受,认为这一连串的现象也许有所关联。

“至少……应该不是某种怪病吧?”我给出自己的看法。

硬要说的话,我还没有做过头部检查,不知是否是因颅内出血导致大脑神经系统受损,可要真是那样,我觉得后果大概不只是失去味觉那么简单。

“医生说只能是心理作用……你觉得呢?”

“嗯……学姐,那天晚上你吃的是什么?”

“诶?我想想……咖喱、食其家的咖喱猪排饭,怎么了?”

“不,没什么。”

这下可以彻底排除便当的嫌疑了。

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想像不出有什么合适的切入点。

“要我来说——”橘学姐清了清嗓子,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真正的现实世界已经被邪恶的机器人占领了,我们这样绝大多数的人类则是被供养在营养槽里,由统一的中央计算机输送信号来形成所感受到的世界,从而充当机器人们的生物电池。而幸存的少部分人类则是通过干扰信号来让内部的人意识到这是虚假的现实,我们无缘无故丧失的五感就是信号被切断的结果。”

嗯,这时候该说什么才能让气氛不变得尴尬呢?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照搬《黑客帝国》里的桥段吗?”

“咦,原来你有看过!?”

竟然还承认了……

“姑且……住在隔壁的男生有借过我影碟。”

橘学姐嘟起嘴,撇过头,发出“咻咻”的声音,像在吹坏掉的口风琴,我觉得她是想吹嘴哨,可是试了好久也没成功。

“‘缸中之脑’是希拉里·普特南在《理性,真理与历史》提出的假想,确实是个很有趣的哲学问题,可普特南自己也用语义学的推理去证明这个假说是谬误了,所以我觉得起码不用往这个角度上去思考……了吧?”

意识到自己所讲的话过于伶俐,我在最后关头稍稍扭转了语气。

“真不像两个女生独处时会聊的内容呢。”

“明明是你先挑起的……”她吐槽的节点过于绝妙,反倒让认真解释的我显得很傻。

“总之,”橘学姐合掌,“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有着某种共同的因素,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其存在本身绝对毋庸置疑。”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说法。

“所以,去反抗吧!”

橘学姐振臂一呼,像是在摆出德拉克罗瓦那幅油画里的姿势。

“反、反抗?反抗什么?”我被她突如其来的热血宣言吓了一跳。

“怎么说,有种组建民间社团的感觉?目的是为了找到令我们丧失五感的背后原因,听起来不赖吧?顺带一提我想当社长。”

学姐的样子让我想起幼儿园时男生们玩的家家酒——“我们来办公司吧!”、“那我出五百万来当董事长!”

“说是这样……具体要怎么去找?”

“不知道,点子募集中?”

“也是呢……”

“方法暂且不提,有这样的精神才是首要的。”学姐振振有词,“还是说,你已经习惯没有味觉的日子了?”

习惯。

自我丧失味觉已过了两周,据说人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那么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让我去适应这样的生活。

可我做不到。

一到了三餐的时间,尤其是在学校里,和同班的朋友面对面吃饭的时候,明明食堂的菜色、聊天的话题,以及嘈杂的环境同以往都没有任何改变,然而,我却再也适应不了了。

当附赠的例汤是我爱喝的绿豆粥时;

当朋友抱怨今天的饭菜依旧难吃时;

两周前我还能完美融入进去的氛围,现在则将我无比强烈地排除在外。

每当这个时候,我想要顺其自然的心理就会被击得粉碎。

偶尔会忍不住地去想,拥有味觉的我与失去味觉的我,是不是分居于两个世界呢?

我不喜欢现在的我所居住的世界,听起来很拗口,可确实是这样。

既然不喜欢,就谈不上习惯。

“不,完全没有。”

“真巧,我也是。所以总会想着要去做些什么。”

简单的二元思维,不过,我不讨厌这样直白的脑回路。

“不管怎样,还是先去找出剩下的成员吧。”

“是指失去了视觉与触觉那两个人吗?”

味、嗅、听、视、触,有五个人分别在同一时间失去了五感中的一种,这是按照橘学姐的猜想推出的结论。把拥有相同遭遇的人凑在一起,说不定就能得知更多有用的情报。

“总觉得找齐之后就会满足什么条件……”

“能召唤神龙吗?”

“诶,那我得好好想想该许什么愿望。”

“一般来说,不都是把自己失去的感觉要回来吗?”

“但是,要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话——”橘学姐捏着下巴,竟然在认真地烦恼,“是个人都会先纠结一下吧!”

神龙这个前提本就不可能好嘛!

姑且,我和橘学姐确定了之后的行动方针。

这样的组合实话说让人感到很不靠谱,可学姐一直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被她那年长者的光环所感染,我也升起了一股没来由的自信。

丢失了的事物,只要再把它找回来就可以,那之后,一切就会回到没丢失之前的状态,这是理所当然的思考,也是人类的本能。

我只不过是在遵循这一本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