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橘学姐用食指与中指夹起那张铜版印刷的塔罗牌,啪嗒啪嗒甩着脚,翻转过来的卡牌在夕阳光下反射出灰白的色彩,让人看不清卡面上的图案。
“别问我。”
星期六的傍晚,我和橘学姐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一直在手机上检索有关手上那张卡片的知识,而我则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那里有一群八九岁年纪的男孩子在结伴踢足球,我的眼珠子跟着咕噜咕噜转动的足球移来移去,度过了很长一段没意义的时光。
这座公园的旁边有一家私人占卜屋,我和橘学姐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我并不认为橘学姐只用一天便能找到所谓的“方法”,但她到底是成年人,从字面上就比我这个未成年人要可靠很多,然而当我在约定地点和她碰头后,我才明白年龄并不能作为判断成熟与否的标准。
“因为在网上很有人气嘛!”被这样说着的她怂恿着,我只得陪她一起到那家占卜屋光顾。
不得不说,那家店的氛围确实很到位,昏暗的灯火与从屋檐垂下的深紫色帷幕,不高不矮的柜台上铺着羊毛织的占卜用桌布。店主是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的女性,在夏天还穿着厚厚的斗篷,的确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专业感,与班上用手机给别人作星象占卜的女生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可那位被橘学姐视为救命稻草的占卜师在听到她的请求之后,却露出了带着歉意的营业性笑容——“不好意思,我的原则是不接受有关当事人以外个人信息的求卜。”不难理解,这与在网上人肉搜索别人是同一个道理,毕竟关乎公民的隐私权。
橘学姐的如意算盘(?)落空,为了补偿她受伤的心情,好心的占卜师免费给她进行了一次个人占卜,并把作为结果的塔罗牌赠送给她。
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的我们,决定在地铁站附近的公园散步。公园过道的两边种了一排排的樱花树,可惜现在不是花期,光秃秃的树枝不具备观赏性,除了定期约在这玩耍的孩子以及健身人群外,园内人烟寥寥,十分空旷。
“嗯……唔……呃——”橘学姐开始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怪声,似乎是想借震动喉咙来提高脑袋的转速,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脑袋向后微仰,害我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向后摔倒。
逆位的恋人,这是橘学姐拿到的卡牌。我不懂塔罗牌,但这应该跟抽签时抽到下下签一样,算是某种凶兆。
“差不多就是指你可能要倒霉的意思吧。”
“诶——”她不满地拉长音,“那具体是指什么?失恋吗?可我根本没有男朋友……”
“难道是说我大学四年都逃不了单身!?”橘学姐像腹部被戳中了一样把身体缩回来。
“也许。”我无表情地点点头。
“怎么会……”听她沮丧的语气,看来学姐的烦恼已经被这不明所以的牌面与占卜师模棱两可的解读彻底转移了。
“比起这个,不该更关心一下眼前的问题吗?”我提醒道,言下之意是希望她注意到我们两个今天白跑了一趟。
“但是,她也说不会帮我们了。”学姐悻悻地收回卡片。
“我倒是觉得一开始便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上就很离谱。”
“你知道要在人口基数有千万级别的城市里找特定的两个人有多困难吗!?”她嘟起嘴,想把责任推脱到任务难度上。
“要是有别人能帮忙就好了。”
“你认识那样的人?”
没来由地,我想起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个男生,他的言行倒是颇具神秘感,平日的穿着也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侦探或搜查官,可我和他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人事问题应该由领头的人去筹办。”我将麻烦的思考甩回去。
“呣……”学姐的嘴巴歪到一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我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而导致她不开心,可明明是被浪费了一天时间的我更有资格生气才对。
结果过了五分钟不到,她又嗒嗒嗒地跑回来了。
“给你。”
我接住她丢给我的东西,发现是一罐蓝莓味的果汁,原来她是找自动贩卖机去了。
“有点渴了。”她的呼吸因跑动而带着一丝颤音,脸颊也因体温升高而多了一份淡红色。
“谢谢……”我老实地道谢,没想到她会请我喝饮料,“我喝水就行了,反正尝不出味道,价格还便宜些……”
“啊,是呢。我只是觉得蓝莓的颜色和你很搭,就顺手买了。”
“为什么?”
“直觉?”
不理会她没头没脑的话,我拉开拉环,抿了一口果汁,依旧喝不出味道。
“休息够了,差不多该走了吧。”学姐提议道,我于是也站起来,跟她并肩在公园的健步道上走着。
公园中心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上面漂着几只双人座脚踏船,大部分是情侣,也有父亲带着女儿的组合。橘学姐指着出租处想拉我去试一试,可我不想让水溅到衣服,就没答应。
我们一直走到那条没有半片樱花的樱花道上,显得有些萧索的树枝上爬了几片淡绿色的叶片,橘学姐低着头,盯着被枝条切成碎片状的晚霞余晖。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突然问我,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地向我寻求帮助。
“那个失去听觉的女生,不能先去和她见一面?”
“姑且在打听联络方式,可是,这种朋友的朋友的亲戚,想要不露痕迹地接触到,未免也太难了。”
“真辛苦。”
原来她也没把自己丧失嗅觉的事告诉别人,我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一点。
“剩下的人会不会跟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呢?他们也会来找我们吗”
“不知道。”我老实地摇摇头,我不擅长换位思考,也不清楚如何去揣摩其他人的想法,说实话,哪怕是与我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姐姐,我对她不了解的地方还是堆积如山。
失去听觉、视觉与触觉,不论哪个,听上去都要比我们所经历的可怕许多。
然而,仅仅是失去嗅觉与味觉,就足以被称为“幸运”么?
“你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失去的是味觉吗?”
“为什么这么问?”
“怎么说呢,就像俄狄浦斯刺瞎双眼,贝多芬在中年失聪,有名的美食家却分辨不出食物的咸淡……这样的故事听上去就很有‘宿命感’吧?丧失五感对他们来说并非单纯的不幸,更像是某种‘一定要经历不可的事’,大概是这样。”
“所以,我们又有什么非要失去这种感觉的理由呢?”她抱着喝了一半的饮料罐,十指交叉相叠,“我不是说要和名人作比较的意思哦?只是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已。”
上帝制作了等同于人类总数的签条,只有五张上写有对应的五感,而我们五个则恰好抽中了那五张有字签之一——我不信教,却不知为何冒出了这样的联想。
假如“丧失”变得有独属于其的“意义”的话,我的心情会变得好受些吗?
“不知道。”
“别老说不知道嘛……”
“因为我很诚实。”
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就跟解不会的数学题一样,没必要让自己陷入思考的死循环。
“要是这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学姐会觉得很沮丧?”
她听完我的反问,沉默了一会儿,食指摁得铝罐啪啪作响。
“不知道。”
“我说啊……”
“因为我擅长学习他人的优点!”她反击似的答道。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绕了湖畔大半圈,六月份的夕阳趴在地平线上,一直不肯落下。
我不介意消磨时间,橘学姐虽然有些反复无常,但相处起来很轻松,哪怕陷入沉默也不会尴尬,我不清楚这是她给别人的普遍印象,还是只有我自己这么觉得。
“来打乒乓球吧?”
我顺着她手指的指向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罗列着几项游乐器材,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石制的乒乓桌,中间架起的不是深绿色的球网,而是矮矮的金属挡板。
“你很想打吗?”我没有直接摇头,而是再度确认她的意愿,因为我听出她的语气比刚才说想踩脚踏船时要认真三倍左右。
“我很厉害哦。”橘学姐开始吹嘘自己的实力,“今年的体育课选修了乒乓球,觉得蛮有意思的。”
这不是彻头彻尾的新手吗?
“可这里又没有拍。”被她低级的挑衅所勾引,我也有点跃跃欲试。
“那里不是有卖嘛。”橘学姐跑向路边设置的报刊亭,不一会儿就带了一副拍与两颗灰白色的乒乓球回来,看到她特地为此破费,我更不好意思拒绝了。
“你上次打乒乓球是什么时候?”我和橘学姐拿着球拍各自在球桌前站好,她一边装模作样地让球在掌心与桌面之间弹跳,一边问我。
“嗯……初三时的运动会?”我回答道,随手将她软绵绵的发球打回去。
“呃,原来你有专门学过?”这家伙,该不会一开始是想欺负不会玩的人吧?
“以前的兴趣而已,现在基本不玩了。”
准确地来说,是找不到人玩。女生中对乒乓感兴趣的很少,初中时还能找男生一起玩,可升到高中后,男生群体与女生群体的距离愈发变大,为了避免流言蜚语,我只好将这类爱好暂且搁置。
如果是在大学,我就能和选修乒乓课的女生一起玩了吧,莫名有些羡慕。
橘学姐用的是初学者常用的直拍,打过来的球基本上没什么攻击性,很轻松就能还回去,反之我这边则是用惯了横拍,对落点的把握也比她精确。一开始还会因手生而失分,找回手感后,橘学姐的球就更没威胁了。
我压低身段,正手切球,带着旋转的乒乓球在桌面上弹跳,变换角度后飞了出去,橘学姐的拍则挥了个空。
“啊!耍赖耍赖!”
“这只是个普通的下旋球而已……”
“太卑鄙了,怎么能对外行人这样。”她气呼呼地跑出去捡球,神情没有因打不过我而颓丧,反而更认真了。
“那我不用了?”
“不不不,学会应对变化球的话,就能在上课时耍帅了。”她示意我不要手下留情。
于是渐渐地,我们也不说话,把全部注意力放在球的轨迹上,明明是两个外行人,干嘛突然变得如此认真——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逝,随即便被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掩盖过去。
“龙卷风~扣杀!”
橘学姐抓准我的一个抛高球,念着漫画里的台词,狠狠地把拍扣下,乒乓球在碰到金属挡板后以飞快的速度反弹了出去,不知飞到了哪里。
“闹哪样嘛?”我叉着腰,对一直维持着那个僵硬姿势的学姐说道。
“失败了……”
“那是网球的招式,用错地方了。”我吐槽道。
“因为我没怎么看过乒乓漫画嘛。”
“我倒是很佩服你能有勇气在现实里喊出来。”
“反正周围有没别人……”橘学姐呼着气,还是没能吹出嘴哨。
“这下该怎么办?”我环顾周围,天色已逐渐暗淡下来,想在这种环境下找到那个被打飞的球估计不太可能。
“其实还有一颗。”
“算了,不打了,好热。”我举手放弃,拉了拉因汗水而黏在胸口上的衣领,可惜没有风顺着吹过来,只得等体温慢慢蒸发。
早知道会出那么多汗,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去踩脚踏船,但如果真要选的话,我大概还是会选择乒乓。
“嗯,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
“还你。”我把乒乓拍递给她。
“留着呗,下次有机会还能一起玩。”
“哦、哦……”我将手缩了回去,食指在胶面上划来划去。
这算是某种约定吗?
“好累——今天就这样,明天再继续努力!”学姐伸了个懒腰,雀跃地发出宣言。
“你只是在卖力打乒乓而已吧……正事不是完全没进展吗?”
“团建也是团队合作的重要一环呀。”
学姐的盲目乐观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想过努力。
“希望到时候真的能派上用场。”
“至少增进了感情不是吗,有句话叫友谊就是魔法。”
真的会有人把动画片里的台词奉为真理吗——我本想这么说,终究还是忍住了。
从某种角度上,我不是不能理解橘学姐现在的心情。
起码今天过得很开心,毕竟很久没打乒乓球了。
不要对每一天都奢求过多,就算把烦恼堆积到明天,烦恼的总数也不会增多,可以慢慢去考虑。
这样想着的我,希望学姐能再请我喝一次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