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的夜晚终于开始慢慢入夜,就像鉴定手把件时洗去上面的包浆后露出胎体,这个夜晚在阳光褪去之后迅速冷却,带来一种微寒的意味,甚至让人怀疑明天是否会再次下雪。
内福利科走在下山的路上,在林鸽的低语过后他变得有些恍惚。所幸属于他的事情已经结束,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牵扯乌尼昆那位小姐的注意力罢了。
“看你这样子……”一个声音说道,它从黑暗中传来,稳得如同一块岩石。“还剩下两支肉卷,两升啤酒了。”
“米卡?”他问道。
“是米拉。”一位少女从阴影中钻出来。她与米卡相像至极,短发服帖地自两边披散,唯独中间垂下三指宽的刘海。她比米卡稍微矮了几公分,身材看起来也更为单薄。绝对无法相像如此的少女居然有着山石的厚重和力量。米拉伸出手,每片指甲上都泛出磨制砂岩的光泽。
“你已经……”内福利科看着米哈伊娜的指甲,他感到由衷地伤感。
“这有什么!老家伙们早晚都要死去的。”米拉说。这样的话自她鲜嫩的嘴唇里说出来真是十足地违和。她抬起鼻子嗅了嗅,“你身上好臭!一股兽臭的味道!”
“可别这么说。”内福利科取出了那张开着鸢尾花的名片,他递给米拉。“维丝娜给的礼物,不知道是给你的还是给米卡的。”
“唔,这可真是……”米拉舔了下嘴角,她似乎才刚刚吃完那属于她的半个肉卷——刚好赶上三个小时的最美味的时间。
“真是个让女孩子都喜欢的小丫头。”她说。内福利科似乎知道这层“喜欢”的意思。米卡对他或许也是一样。
我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找到了内福利科。他那时正坐在林楚楚的床边,而我也在又吸了一支龙葵香之后勉强变回了人。
“做的漂亮啊,‘国姓爷’。”这家伙跟我道喜,同时从纸袋中取出了肉卷与我分享。“最近如何?”他问道。
“哈,也就这样,混混日子而已。”我早就习惯了这家伙的问候,给出了一个很中式的回答。“哦!这是罗伊的卷吗!”我惊异到,还是这个家伙更懂生活。包装袋上写着我的名字,这个温度……我想想,这一定是三小时之前就出炉的肉卷。
“唔,这个。”我想了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了那枚好不容易才洗干净的戒指。那正是乌尼昆所宣传的,那枚黑欧泊没错。
“这……”内福利科想了想, “你准备怎么办?‘双’的话能施放两次法术才对吧?你准备留着还是卖掉?”
“不怕告诉你,我这就是第二次法术了。”我回答道,“这个戒指已经没有用了。卖给老太太也不算亏。这算是林鸽的相关物,老太太这次之所以帮我们也是因为我把这枚戒指许给了她。”我抓起那个病榻之上女孩儿的手,她的手指在顽疾的折磨下已经失去了能戴上这枚戒指的宽度。她轻得宛若一片绒羽。
她就是林楚楚,是这故事的起因。
而林鸽所委托我的,正是帮助这个女孩儿活下去。
他不是请我来治病,他需要我来治命。
我们把事情倒回一开始好了。
那个女孩儿在病榻上睡了许久了。说道病榻就不得不提一下这间医院,内福利科对这家医院再熟悉不过,美院每年的健康体检就是在这家医院做的。它不由地让人联想起那个家徒四壁的成语,每个诊室都简洁地像是老苏联的公寓楼,体检时甚至还需要自带验尿盅。
利沃夫城区医院,这玩意的历史比美院和音院加起来都要长。在内福利科的描述中,这里世代生活的老鼠都该知道怎么挂号。像我这样的科艺戴人若不是亲自看见,实际上很难理解东欧这里的街区建筑风格。譬如,当我想象这间医院的样貌之时,会无意识地认为它是平地上耸立起的一座古老建筑,甚至能看见二战时候德军留下的弹痕——这是科艺戴人的惯常思维,我们在开阔的平原或三角洲生活得太久,对于这种欧式的逼仄缺乏了解。这里的每个街区都像是一个回字形的城堡,像是人类用楼宇搭建出的断头山。这仿佛有了一种穴居的感觉,这些街区只在某处开出一个漆黑的通道,安装着搭配着铁艺栏杆的厚重木门。而这间医院便是藏在某一扇如此的木门之后——给你一种能在这个城市无数个角落寻找到它的错觉。
林楚楚救睡在这间医院其中的一个床位,她这间病房正处在那回字形街区的内侧,只在每年春夏下午四点至六点之间能见点阳光。当我和内福利科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她沾着血污,并被老鼠啃食过的枕头边。
内福利科不禁怀疑那血污的来源,他有理由怀疑那是闪电战中的伤员伤口留下的,而我更关心这个女孩儿本身——她长得一定很美,那是一种科艺戴南方水乡女孩儿的美。有人曾比较过中西方的丑,西方人的丑有着特点,仿佛是上帝的玩弄和调笑,而东方人的丑更加平庸,如同是神明的偷工减料。按这种观点来看,林楚楚的美就是温婉,就是恰到好处,是将一千个女孩儿的脸重叠在一起,祛除多余部分所留下来最平均的美。
可这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美丑是社交的需求,社交是活人的权利——从没人对一个死者的尊容妄加评判。
我眯起眼睛,能看出还有一缕生气还停留在女孩的身上。她漂亮的脸蛋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色,但这份美丽离失去意义也不远了。
“十六岁,一米五七?看身高的话发育还算正常。”内福利科拿手比了比,又咋舌道,“她这幅样子……能有三十二千克么?怎么能瘦成这样!”
“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一直对内福利科这种隔空断金的能耐感到钦佩,如尺子一般的眼睛对于一个美院的家伙来说不算本事,但内福利科的眼睛似乎连重量都能看出来。那是我再怎么眯起眼睛都看不出来的。“有诀窍吗?”
“什么!珠宝匠的小伎俩而已,等我什么时候能精确到克拉再来佩服我吧。”内福利科说道。这家伙似乎只在扯到这份匠人身份的时候才会开始激动,我甚至能看出他藏在脸皮底下自豪的笑容。
“她得的是什么病……妈的。”我骂道,毫不掩饰对于这种低廉公共医疗的轻蔑。“我是问,他们是怎么诊断的?”
“器官衰竭,很直白吧?”内福利科悻笑一声,“她是华裔吧?但凡能上到你们科艺戴医疗保险的话,还能是这样?”
“她……”我抓起了林楚楚的腕子。她的右手中指上有常年戴戒指所产生的痕迹,那个戒指仿佛曾随着她生长一样,那手指上所出现的水肿方式仿佛是从她的身上切下了某个器官一样。
“幸好那是‘双’。”我自言自语。楚楚的身上能隐隐闻出一种熟悉的味道,这让我不由地感到不安。
这一点并没有告诉内福利科,那戒指没准只剩下一次施法的机会了。施法是我的工作,他不该为我的工作而抱有压力。
更让我感到压力的是,可能一天或是两天之前,那位“小姐”就站在和我同样的地方,甚至用和我一样的姿势拿起这个女孩苍白的手。
可我看的是人,她眼中只看见了那个戒指。
“要是我们能更早两天来就好了。”我感叹道。
“要早两天,说不定想方设法夺走那个戒指的人就变成你了。”内福利科毫不避讳,“你和那位‘小姐’是一类人,她想要的东西,你会没兴趣么?”
“就算是我也是有原则的好吧?”我反唇相讥。这话说得简直就要超出“虚话”的范围,落进“谎话”的范围里了。我急忙闭嘴。
“等等,照你这么说那戒指是她的法器?”内福利科问道,他那时候对于这一概念还只是一知半解——他毕竟不是科艺戴人。“跟‘漆目’,还有你给维丝娜的那个镯子一样。”
“有些不一样。”我说道。“你和维丝娜的那些算是法器,你记得我那个玉扳指?跟那玩意差不多。法器就像是有法力的工具,说白了就和普通的工具没什么两样。我的扳指是箍魂儿用的,戴着它我再怎么把自己化成鬼物我的魂儿也不会飘走,而维丝娜的那个,是我给她稳心神的,她用不好自己的能力,有镯子在她控制得会好一些。”
“也真亏得你那么珍贵的东西能送得出手。”内福利科说,“在我们的文化里不流行送太贵重的礼物,他们说你那是把七号坑的坑芯给掘出来了!你知道么,维丝娜收到那个镯子之后一直觉得那是你想娶她的意思哦?缠着我问了好久!”
“哈,小镇子的丫头。”我调侃道。维丝娜这种小镇女孩的性子倒也有她可爱的地方,至少,比那位‘小姐’来的好多了。
“怎么?难道你敢说你一点儿也不想么?”内福利科笑着看我,这种热切从他身上冒出来让我感到一阵恶寒。
“她……昭节之神诶!这种程度的灵性和感受力能上哪去找?我只是觉得她不做这行太可惜了而已。”我为自己开脱,“惜才之心,知道吗!”
“你没办法就因为‘惜才’就做这种事情,知道吗?”内福利科把话又顶了回来,他把那句“知道吗”说的特别重。
“话说回来,林楚楚的那个戒指并不能叫做法器。”我扯回话题,我实在不想在这里谈论这样的话题。“这种东西更多的起到的是一种象征作用,怎么说呢,这戒指不是在行使改变‘人事’的作用,它是在影响林楚楚的‘天命’。”
“天命……”
“这种东西叫‘三生器’,指的是一生天命,二生时运,三生人气。这戒指固她的人气,保她的时运,夺她的天命……她逃了十几年了,现在她的病就是这性命将尽的信号。”
“那你真的能救她么?”内福利科问道。“她这样的身体……就算救回来了又能怎样?你能保证就算躲过了这一劫,她这幅样子不会在之后随随便便地死于风寒?”
“取她的魂儿,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养起来。”我冷哼了一声,“她能活着就说明三魂齐全,只要七魄里还剩下一两股,这种事情也一样做得到。”
“你这明明一点原则都没有啊!”
“那能怎样?永远是最简单的方式最好用。”我对此深信不疑,突然觉得这也能算是我的原则之一。“反正是为林鸽修补个小玩具呗,只要跟原本的差不多……”我信马由缰地想到。楚楚是昏倒在街上之后被人送来这里的,这种聚集着极丰富人气和鬼气的地方估计林鸽这样的怪物近不了身,否则早就想办法亲自救她了。自见过林鸽之后我便一直担心隔墙有耳,而此刻这个地方说话当是最安全的了。
“或者是反过来……”我说道。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内福利科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按捺着想要提醒我去看镜子的欲望,他说他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笑容。我没告诉他我那时想说的其实是,林楚楚的身子似乎还能用,若是实在不行的话,用她的身子装另一个魂魄……也不失为一个交差的办法。
但我的想法却在瞬间被打破。
在我没意识到的时候,那只骨架般的小手居然在我手中慢慢收紧。怎么说呢,就像你从街上捡起一个被踩了不知多少脚,甚至半浸在水坑中的烟头,却发现那烧到滤嘴的猩红色火焰依旧在坚持着燃烧。
我赶忙眯起了眼睛。在阴眼的视野下,似乎能看见这个女孩儿的双眼开始颤抖,似乎有什么想要从中挣脱,却被牢牢箍住。
“她!”我掀开她身上的被子,伏在她早就失去肉感的胸脯上,并在她的胸椎上轻轻敲了一下。“阙声——”我说道。
这是断玉用的术法,但用在她失去杂音的身体上似乎也已然奏效。
我给她掖好被角,我感觉自己的牙床都开始打颤。
“日。”我轻声骂道。甚至生出想要捶打墙壁的欲望。我没想到自己也会看走眼!别说七魄了,爽灵黯淡,幽精几乎散尽,甚至是胎光都是先天残缺。我之前开阴眼时看见她眼中的颤动,那似乎就是魂魄想要脱离身体的征兆。
她早该死了。我终于知道那枚‘双’上最先被施上的法术是什么了。
那枚戒指就是她的长命锁,怪不得林鸽没有阻止“小姐”夺走她的戒指——林鸽在意的不是戒指,而是林楚楚自身失去戒指的命运。这枚戒指只是个标志而已,就像钓鱼时的浮标,是标记着她还未被命运追上,还能活在人间的标志。
就算林鸽有能力杀掉“小姐”,也会有别的原因使得楚楚失去戒指,这就是命运。
怪不得林鸽几乎是倾囊相求,那许多古物所拥有的价值……多高的价码!
而与林鸽价码相对应的,是林楚楚求生的意志。
是她一息尚存,吊着她自己活命。光凭这一点就能爱上这个女孩儿,她的勇气借由这一点展露无疑。
活下去的勇气。
就像是从出生时就佩戴的长命锁突然断裂,佩戴者一定命不久矣一样。林楚楚的戒指上的第一个法术就是如此,是“偿命”的法术。她靠着这枚戒指才得以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而现在她的天命到了,这枚戒指才会遗失。林鸽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天命的降临,所以他才没有对想要拿走戒指的“小姐”发难。他找上我,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普通的医疗条件是没办法救活林楚楚的,能救她的办法只有找人从她的天命上下手。很显然,那个人就是我。令我惊奇的事情有三点,一是林鸽价码开的如此之大,那三样古董的价值让我在家乡的小城生活个十几二十年都不成问题;二是那位林楚楚戴上戒指之人,也就是在“双”上施第一个法术的人,那家伙就像算准了我会出现一样,现在看来那留出的一个施法的机会像是专门给我的一样;三是林楚楚,当我看了她的情况之后,甚至是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她能坚持如此之久——我只能说那是命运在她的勇气面前让步。
“人都是出于某种需求而行动的啊。”我沉声道。
“什么?”
“这不是场对方给出价码的生意。”
“你在哭吗?”
“意志啊内福,这种求生的意识。”我咬着牙。“我想起她了内福,她也是一样啊。她们没有区别的……”
“你这话说的真中二。”
“她的【意志】能让人改变【立场】。”
“真的很……”这家伙一身鸡皮疙瘩,“很中二。”
“我不管,你这话说的真烦!”我转过头来骂他,这会儿总归把眼泪憋了回去。“是什么给了林鸽来找我的时间?是林楚楚不让自己死争取来的时间啊!为这个感动又能怎样!她想活命,我便不能让她死。”我构思起了那个复杂相当的法术。很多时候,法术的地域性强得超乎想象,这种中原的法术去了藏区都不一定好用,要是放在这里……可我下定了决心。
这个女孩还想要活。
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势从我身上爆发出来,我稳住自己的心神,努力把自己调整到一个不会死的状态上。
我摘下了自己的红沁扳指,轻轻套在林楚楚的手指上。
“内福……”我说道。
“你听过,一个叫做‘替死’的故事么?”我想起那个法术的起源故事,涌起十足想要讲述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