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要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了,内福利科心想。一副故作平静的伪装开始绷不住,他此刻甚至想连着打几个响指,像一位真正的幕后主使那样在冥冥之中让整个事件开始收束。他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告诫自己这种激情不应该在做首饰之外的一切时间点出现。

“维丝娜还在呢。”他提醒自己别得意忘形。

摩托终于爬上了山顶,维丝娜将车子停在路边——穿过边上的树林就能到达山顶的露台,她跳下车,垫着脚尖走了两步,嫩生生的双足让人想起那个步步生莲的成语。

从内福利科的角度能看见维丝娜漂亮的脚踝——要是他这会儿不是那么注意着林鸽的话就能看见。那只需盈盈一握就能抓在手中的纤细感真令人欲罢不能。一般来说,只有三种情况下才会抓住别人的脚踝:让阿克琉斯在河中沐浴;让气管被堵住的婴儿开始啼哭;以及,让一个躺倒的女孩儿知道你对她爱意的沉重。

在往上就能看见维丝娜的小腿和膝盖窝,那充满雕塑感的流畅线条和满载着活力的皮肤质地不妨留着以后再说。

“你就到这里?”内福利科问道。

“嗯,到这里就行了。”维丝娜说,“露台那里有条最多两人并行的小路,等交接完成了我就从那里下去。原本的计划其实也是这样啦!我能将身边的【生机】化为己用,离市中心最近的林子就是这里,只要进了林子,有这种程度的【生机】在的话,就没人能抓得到我!”维丝娜笑着转了个圈,并从怀中掏出了米卡给的名片。“这个!帮我还给他。”她显出努力的样子,一株细嫩的根茎顺着她的手指生长出来,并逐渐往那卡片上蔓延,最后在那上面开出了一朵变色鸢尾花。“今天真是多谢啦!米卡应该没事的吧?”

“没事的,就算打起来,那也根本不可能伤到米卡。你能看出来,米卡不是在女孩子面前逞能的家伙,不用担心。”内福利科似乎对于米卡的能耐有着异乎寻常的信心,“不过你不准备拿着那张名片去店里吗?”

“嗯,我总觉得……”维丝娜歪着脑袋想了想,“拿着名片去朋友的店里应该不太好吧?不该是那种‘啊!终于找到了,是这里!’的感觉,而是那种轻车熟路,要是看见他们在门口还能远远地打招呼的感觉吧?很亲近,很令人安心的感觉。”她如此说道,似乎已经开始想象去店中做客的情景。

这个女孩儿到底是不是神明内福利科分不清楚,但能确信她至少是位天使。

她转身便跑进了树林,消失在了掩映的绿色之间。维丝娜不会知道,米卡的战斗早在跳车之前就已经结束。而战斗的对象也并非那追赶过来的车队,而是那不说人话的内福利科。

而米卡在决定动身之前就已经赢了。

车队在米卡的身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入了夜,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感到慵懒的植物香味。而也是在这个时候,米卡看着那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家伙从车里钻了出来,满脸堆着总算能下班的愉悦。

“晚上好,您就是……米哈伊尔先生吧?内福利科先生跟我说过您。”他伸出了手。“科恩的名字是科恩,‘民协’的。”

“啊,科恩……没错了。”米哈伊尔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支肉卷,包装纸袋的上面写着的正是科恩的名字——那是内福利科在他跳车之前塞给他的。“要是是内福在这的话,应该会说再等一个小时会更加好吃吧?”米卡笑了起来,为自己最终答对了内福利科的难题而身心愉悦。

科恩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米哈伊尔。他算是全程参与了这件麻烦的事件,甚至算起来比国姓爷来的还要更早——毕竟林鸽最开始是找上了他的门。

“这是科恩从内福利科先生那里买戒指的钱,按照他托付的就交给你了。”他释然道。属于他的那部分工作终于到此结束。

“该死的内福……”米哈伊尔想起内福利科最开始叫他开车出来时说的话,他说的是去收他的帐。

如此看来,仿佛一切都在内福利科的计算之中——这可真让人不爽。

他又想起了维丝娜,那个女孩儿已然被他视为了朋友。“总有种骗了她的感觉。”米卡心想,虽然从结果上来说,自己的确帮她拦下了车。不过她可能更期待他去打一架吗?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是不是就辜负了她的期待?可按照内福利科的计划,面前的这帮人似乎才是同伴?唔,人类的关系真是难办。

“人类的关系……”他如此想到,又埋怨起自己对此的束手无策。

“诶——”他叹了口气。人类有人类的关系,而米卡也得有米卡的解决办法。

“你们的车被砸成这样,维修费应该要不少钱吧?”米卡问道,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有买保险吧?”

“这看着就像人为的……科恩也不知道能不能赔。”科恩盘算着。

“没事的,痕迹么,伪装一下就好了。”米卡摩拳擦掌,他顽石一块,打定的念头便绝不更改。“你是内福利科的合作者……也算是我的同伴。”他笑道,作为一个人类社会的初学者他一条一条整理着其中的关系。“也就是说,我不能对你们动手,也不适合做出对你们不利的建议。”

“你们的保险难以索赔,而如果你们的车子被玉米山的落石砸烂的话……”他得出了这个一举三得的好主意,认为这既是对“同伴”的帮助,又没有辜负“朋友”的期待,而更深一层,他认为这也更能掩饰内福利科的计划。

“维丝娜说会去店里找你玩的哦?米拉……”他自言自语,同时招呼所有人下车。“不出来活动活动么?”

一阵山崩般的悸动从胸中传来,米卡在一阵昏睡感中贯彻了他的意志。

“米卡你这家伙……”一个跟米卡一样带着磁性的女性声音响起,现在站在众人面前的家伙已经换成了一位少女。她十足地飒爽,像一块被露水浸透的玄武岩。她示意所有人后退,山石在她出现的瞬间开始震颤。胸前青金石的狗牌上,那颗亚历山大石在大地的震颤中闪烁着红色的光。她的沉稳与山长在一起,仿佛是从大地上析出的生命。

“靠后——”米拉命令道,她顺着山势挥了挥手。

“我!既是岩石——”

明天的新闻会如此报道,他们声称一场落石的事故发生在了玉米山,似乎是春天生长的树木根系影响了山体,不过所幸的是,车辆上无人伤亡。

利沃夫保险公司声称会对此次灾害负责。

维丝娜走后,一只鸽子落在内福利科的肩上。

“她还顺利吗?”内福利科问道。他突然意识到只有一只鸽子在,林鸽似乎不能仅靠这一只鸽子说话,便又想了想。“要是顺利的话,还劳烦您鸣一声。”他用的自然也是呼格。

“用不了这么麻烦。”一个声音说道。这听起来仿佛群鸟低唱的腔调,一听就是林鸽的声音。

“那小丫头顺利的很,和人交接之后就下山去了。”他说道。内福利科这时候才看见他的正身——林鸽不知何时出现在内福利科身后,那只落在身上的鸽子仿佛只是礼仪的一部分。

“未曾想与阁下当面事……”内福利科沉首道,他的声音平缓且沉稳,用的是确切且精妙的古语文法。

“你要会‘言语’不如直接说出来。”林鸽瞟了他一眼,似乎没搭这茬。内福利科临阵磨枪的古老语法在他面前似乎就和颜文字一样新鲜。“要么你说南马其顿的方言,我也能听得懂。”(言语:最早按照希腊古体字母创造出来的古斯拉夫语;南马其顿方言:由希腊语和拉丁语混合而成的印欧古语)

“那还真是露怯了。”内福利科挠挠头,他似乎也对面前这个古老的怪物束手无策。“失礼了,您说想趁此机会见见这城里的人,如此看下来感觉如何?这个时代可还顺您的意么?”

“老家伙的日子总归是愈来愈糟。”林鸽说道。“所以那两头的都是你们的人?”

“倒也不能算,只是负责追回戒指的正好是维丝娜而已。不过也正因为如此,科恩他们才能那么容易地把戏做足——毕竟是那个维丝娜嘛,不用藏着掖着,用尽全力追赶她就好了。”内福利科笑道,“然后她自然就会把那个假戒指给带回去。”

“也就是说在那个小丫头从科恩那里抢回来之前,其实戒指就已经被掉包了?那你如此岂不是陷那个小丫头于不义?”

“只要让那位‘小姐’觉得,问题并没有出在她身上不就好了么!”林鸽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露出的表情,他总觉得这种狂热的神情与某张曾经的脸孔极为相似。“只要换掉乌尼昆的数据和照片,这假的不也能成真吗?造假终归是造假,可毕竟做出来的实物就是要比记忆中的形象来的有真实感吧?只要记录的数据和拍下的照片与实物一致,就只能证明是记忆出现的偏差。”

“你们还想换掉乌尼昆里面的数据?怎么换?难不成她们散出去的广告也要修改?再者来说,鉴定证书和第一手的测量笔记到底有多少份根本不可考证,就算能不被人发现地找到每一本,还能擦掉人家手写的字迹重新模仿不成?”

“这当然不行。”内福利科摆了摆手,“我的做派就是国姓爷的做派!我们只挑做简单的方式入手。”

“最简单的方式?”

“假的成不了真的!瞒过‘小姐’是不可能的,但是糊弄一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么!”内福利科说着,一辆不起眼的轿车从山顶的露台上打过方向,缓缓从他们身边驶过。

那车上坐着的,正是先前便装与维丝娜交接的乌尼昆工作人员。

内福利科指的正是他们无疑。

“帮帮忙吧,老先生。”内福利科说着,他顺势从胸前的纸袋中取出一只卷饼。“他们负责和维丝娜交接,若要保维丝娜,把过失甩给他们莫不是再合适不过?”

“小子,你是要……”

“他们就是所谓鉴定最薄弱的一环!他们手上戒指是假,测得的数据也是假。若是他们就这样回去乌尼昆,那维丝娜肯定是难逃罪责。您难道不喜欢这个小丫头吗?您有林楚楚为养女,就不对这样坚强的女孩儿爱屋及乌?只要我们现在换得他们手中的数据,让他们带着假戒指和真数据回去,便是万无一失!~”内福利科的嘴角抬起一个按捺着激动的弧度,“求您,帮帮忙吧!”

“阴险啊,小子。”林鸽说道,这个经历过文艺复兴的老家伙似乎感到了一股来自当代的活力。“你跟那个会诡事的亚洲人还真是绝配。”林鸽想了想,他数百年的生命中似乎从未想过离开故土,而最近这十几年间却让他对那个东方国家充满了向往——毕竟算起来,楚楚的故乡也是那里。

“好吧……”这个老家伙沉吟片刻。

一阵极含混的低语钻进了内福利科的耳中,他感到了一阵长久的,不可名状的孤独。随后意识仿佛断线了片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自觉间做出了动作——

一只正宗的罗伊烤肉卷饼就是一颗满载着肉汁和酱料的炸弹。它顷刻间在弯道处追上那辆轿车,并在它的挡风玻璃上炸开一团——它的包装纸袋被汁水浸透,那写着小姐名字的字迹刚好被结结实实地拍在他们眼前。那车发了疯似的偏离了路径,安全气囊在瞬间弹出。他们运气不错,林鸽让开车的家伙猛打了个方向,只是撞上了路边的围栏。

内福利科只看到那只卷饼划过一个极长的弧度,甚至由于用力过猛使得他疏于运动的身体感到一阵抽筋的痛楚。

他这才明白,吴曾跟他描述过的,林鸽的恐怖。林鸽的恐怖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那是真实感的恐怖。现在的人甚至没有机会与野狗搏斗,所以对于野兽的力量失去了恐惧,以至于他们声称,能带来恐惧的只有未知。而一个打过狗的人会知道害怕狼,这些野蛮的存在并不因为你的理解而丧失气力。你可能看过一百篇熊口逃生的文章,知道相比于眼睛,鼻子甚至双耳才更是弱点。理解给了人对策,但野蛮不给对策发挥的时间。

就算是真的和电影中一样的场景,你在熊面前依旧活不过一个分镜。

而林鸽的恐怖正是如此,它是野蛮在现代的投影。内福利科做好了一切准备巩固思想——作为一个本地人他自然了解林鸽的传说。在他补习古语的时候,他顺便看了孟德斯鸠和弗洛伊德。内福利科试图把林鸽的能力理解成一种催眠或是精神暗示,甚至做了对应的功课来稳固高台却依旧无法做出丝毫的抵抗。林鸽轻而易举地走进了他的脑袋——甚至更加简单,它只鸣叫了一个音。

“这蛮荒的东西离我们太远了。”内福利科心想。他不由地联想起来,现在的人真是太讲道理了,以至于我们骂人都需要先找出对方道德上的错误。城市让人忘了如何直截了当地表达不满。

“蔑高人有罪……”他不由地向这个怪物低头。他就是野蛮,他就是直截了当。

“你们做这些真的有必要么?”林鸽问道,他变回了人类的样子。“我本以为只要那个鬼车的小子做个法……”

“他喜欢用最简单的办法。”内福利科说道。“那位‘小姐’若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想办法干预的吧。她手底下那些森人之类的玩意实在是不好对付,况且,他也从未在这里用过这样的法术。这种情况下,准备完全就是最简单的方法。”

“唔,那个小子和楚楚是一个国家的人,也只能信任他了……”林鸽含混着念叨着。他的身躯开始震颤,仿佛这个人类形体在他自身强烈的情感下变得难以维系。

“他们国家的话说的,‘尽人事,晓天命。’”内福利科安慰道,他纸袋中仅剩三支肉卷中的一只,上面写着简单的“阁下”两字,算作对林鸽的敬称。“这是三个小时之前出炉的,现在正是最美味的时刻。”

“让我也尝尝你们今世的酒吧。”林鸽顺手接过,用一种像是说“今天”、“今年”的方式描述着这个时代。它顺手取过内福利科的酒瓶,拧开盖子从空中倒下一升。鸟群从它身上哄飞而起,仿佛只有它拿着酒瓶和肉卷的双手浮在空中。它顺势将那个肉卷扔下,在成群的鸣叫和扑腾的声音中,没有一颗气泡或是肉沫掉在地上。

“你们过得很富足。”林鸽说,“就是酒和日子一样,越来越没味了。你们这一世还有能喝烈酒的人么?”

“今天不合适,等下次再请您。”内福利科看着惊飞的群鸟,他带上手套,朝着山下那两个还没醒转过来的家伙们走去。林鸽对他们低语过了,内福利科知道在他解决之前这些家伙是醒不过来的。

“这一世还是有喝烈酒的人的。”他说道。

“是呢,你算一个,那小子也算一个。”林鸽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衷心期待着吴那里一切顺利,就像一条野狗期待翻到解饿的烂肉。

“我不希望他给这些东西搅分了心,知道么?你得解决干净。”林鸽说。“只有他能救楚楚了……他身上有一种味道,和那个为楚楚取名的人一样的味道。”

“劳你们了。”这个古老到童谣里的存在朝着内福利科施礼,他的孤独和悲切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似乎就连米卡石头般的身躯都能刺穿。

“请务必……”

“救救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