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临城南街,有一座三进的宅院,不大,院墙内侧种着密密匝匝的寒桦树,从外边看不见院子里的任何景象,当然,没有这些寒桦树也没有人敢朝里面窥探,因为这是林大将军的宅子。

林大将军坐在最深处的一间厅房里。他身着布衣,头发在脑后束起,身旁是他的铠甲和几副兵刃。

今晚已经有几位军中的谍报人员向他汇报了今日城中的大小事务,他都用简单的语气词应付了过去,只有听到角斗场中发声的种种时,情绪才有了变化。

他以为苏白永远都不会变,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傍晚已过,夜幕降临,林不动吩咐完下人,便在厅房里等他要等的人。当月亮被薄云隐去大半,苏白和孔明才在下人的指引下来到厅前,下人施礼之后恭恭敬敬地退下,关上了门。

林不动看着苏白,十九年前还是少年的苏白如今已是与他一般高,时间当真如白驹过隙,连苏白的眉间都出现了淡淡的细纹,越看越像当年的苏止,只是双目里没有苏止那样热烈的神采。

苏白也看着他——一个老人。当年今临城外,林不动还不满三十,十九年过去,林不动居然已经满头白发,双颊更是微微干瘪,看上去仿佛耄耋的老者。

苏白知道,是因为林不动在那场战斗中伤得太重了。

他们相见,便是打扫陈年积灰的记忆。

“你很像你父亲。”林不动道。

苏白道:“谢谢。”

两人之间的寒暄很少,他们明白如果他们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那必然不是寒暄的当口。

林不动的目光落在孔明身上,他问苏白道:“这是你选的人?”

苏白答:“她是我的学生,但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他看出林不动的不解,补充道:“我想让她自己选择。”

这番对话与孔明有关,但孔明自己一句都没有听懂,看了看苏白,又看了看林不动,仍是一头雾水。虽然眼前是名弛帝国的大将军,但孔明现在的情绪中,疑惑远远超过兴奋。

她模糊地明白在他眼前发生的事件相当重要,一如之前林深也有同样的情绪。

“在将来,我需要你做一个选择,”苏白对孔明很认真地说,“继承我的一切,或者拒绝。并非是师徒意义上的传承,比那要沉重,我会给你时间,慢慢让你了解。我现在会告诉你一个十九年前发生的事件。”

与此同时,在大将军府第一进的厅堂内,被要求在此等候的林家两位公子也在谈论十九年前的故事。

林凌手里拿着下人取来的肉包子,不住地咀嚼,肉糜和小葱和成的馅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油脂味道,逼得林深不得不用手在鼻尖处煽动。

“那个苏白到底是什么人?父亲请他来,你和陌离还都认识他,这还不算,那病痨鬼居然也知道他。”林凌说起话来,包子馅的味道就更强烈了。

林深道:“他是大书库的一位先生。苏家和我们林家是旧友。不过,十九年前,那时你还没有出生,我也还小,只有简单的记忆。从那年之后,便没有苏家,只有苏白。”

林凌嚼着包子:“嗯?”

“那年苏白的父母在今临城外战死。”

林凌用力地把嘴里的包子馅吞下,停止了咀嚼。

“当时北境中突然出现了一帮自称新太阳神教的神棍,企图颠覆帝国,他们以很快的速度就攻下了几座城。自然,父亲是要领兵讨伐他们的。可谁知道,北境守军居然在战斗中落了下风,即使父亲深入战场也无济于事。最后从帝国各处有援手奔赴今临城,与新太阳神教在城外僵持。那一战活下来的人只有三个人——父亲、陌离先生和当时只有十四岁的苏白。”

林凌听得入神,拿起包子又咬了一口,但立马觉得不太合适,又把只剩一口的包子丢回了盘子里。

“那时候我尚年幼,被保护在城中,陌离先生出城前让我在瞭望塔上等他们回来。说起来……”林深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当时的陌离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林凌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去管包子的事了——在他的心里,陌离就像是不认识温柔这两个字一样,每天都阴沉沉的,不然怎么会被叫做今临城的阴影呢?

林深也不管他,接着说道:“把一天之后,我知道我们消灭了新太阳神教。不过是惨胜,甚至很难说是胜利,因为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是苏白的选择。”

林深站起来看着宅子的深处。

“没有人见过那样的战斗——”他的眼中倒映出那年他看到的风暴与血,“新太阳神教中强者甚多,父亲与修行者们不敌。苏白与他的双亲便带剩下的全部领守军在雪中冲向那些新太阳神教的强者,那是平凡肉身与真元的对撞,守军们不知道视野之外的强敌是何等的恐怖,只凭热血与铁剑潮水般涌去。就像成群的飞蛾扑向大火,火灭后遍地尸体。那些强者杀人如斩草,却也死在无数柄铁剑的敲击之下。而最后,我们的守军仅剩全盛时的十分之一。”

那天城外的喊杀声犹然在耳

林凌不解道:“那不是苏白的父母做出的决定么?苏白当年十四岁……才与我一般年纪。”

“是他,”林深肯定地说道,“苏止先生和暖月夫人不会做出那样理智得近乎残忍的决定,他们是爱惜人命的。”

林凌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林深不喜欢苏白。但林凌很难说清其中的原由,他不知道该怎样看待林深口中的那个苏白,但他能从林深的眼神中看到就连哥哥自己也无法厘清其中的矛盾。

林深摇了摇脑袋,试图将那些杂乱的思考甩开,他还有一个结尾要讲:“那一天死了太多的人。三人领着剩下的守军回到城中。我们赢了,但没有一个人高兴。更让人难以言说的是,几天之后,父亲将一个孩子带回府中,向母亲坦白那是自己的私生子。”

“那是……林烧?”

林深点点头:“从那天开始一切都变了。苏白去了大书库,几年之后做起了教书先生。陌离先生愈发得阴沉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多提当年的一切,若有人多嘴提起,便是酷刑加诸其身。母亲勉强拉扯了林烧几年,实在委屈,要求父亲赶林烧出府,父亲也照做了。后来是陌离先生收了林烧做学生,直到今天。当年那些事情,我不知道陌离先生对林烧讲了多少,从今天看来,恐怕比我所知的只多不少。”

林深讲完,林凌才将堵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他从出生到如今长成少年,一直都很顺遂,很难想象自己的父亲与兄长当年都经历过怎样的战火,今天听林深讲起往事,才知道今临城之大不易。

“哥……早知道我就不问了,引得你心里不快活。”林凌瘪着嘴说道。

林深说道:“今天你不问,我也会说的。今天苏白回到今临城,林烧与陌离先生出现在角斗场。我隐隐觉得十九年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像陌离先生说的,如今才是结束。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你也该知道当年的故事,接下来的日子里,凡是小心一些。”

林凌点头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宅院深处的孔明刚刚听苏白讲完了几乎同样的事情。

但苏白的故事要比林深所讲的稍长一些。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场艰难的卫国战争——北境守军从邪教徒的手中保卫帝国,但事实上,那不仅仅关乎帝国的国土,更关乎全体人类。还记得我在角斗场时与你提起的【规则持有者】么?今天你见到的那位来者,你也许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威胁,但我想告诉你,每一个规则持有者,都有让元点大陆改头换面的潜能。当年新太阳神教的教宗凭借他那不可理喻的能力,让我们所有人联手都难以抗衡。若是一般的邪教,我倒也不会在意,但他企图重塑人类文明,让人类在废土上重生,这样的野心才是当年我们来到北境的理由。

我们不在乎今临城,我们不在乎秦帝国,我们只关心全体人类。

我们保护人类这一文明,当文明整体受到威胁,我们便行动。

我们在这世上存在了悠长的岁月,我们自称——【人类议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