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一切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结束,但倒下的不是我。

在冲刺开始之前,不知为何那怪物又转身望向身后,随后便是那声巨响,鳄鱼人甚至没有任何挣扎便倒在残存的篝火堆里,溅起丈高火花。

呼……安全了吧……

不,现在还没安全!那个眼睛受伤的鳄鱼人呢……?

我看向这块石窝的入口——除了一些摸爬滚打的痕迹外,鳄鱼人什么都没留下,消失了。

硝烟和火散去。越过鳄鱼人尸体和我对视的就是那双莹莹发光的绿眼。她呆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之前不知掉到哪里的燧发枪,满脸震惊和慌乱。

空气的热度随着篝火被扑散而渐渐冷却,雪花落在我和她之间。

咽下的口水滋润了被剧烈呼吸和烟灰摧残的嗓子,我先开口了:

“伤口……还好吗?”

她没有回应。是听不懂吗?

现在不能在此地久留。另一个鳄鱼人还可能回来,温度会在雪中迅速降低到致命的程度。

我上前一步想重申我的问题,变种人女孩做出了反应。她抬起枪口对着我,手爪没有扣在扳机上,看起来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火枪的样子。

天知道她之前怎么使用一把没有上膛的燧发枪并准确地打中鳄鱼人的心脏,不过这件事现在不是最重要的。

我别扭地弯下腰尽量使自己处在和她同一个高度,指着自己的左肩说:“别害怕,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伤害你…”

对方虽说仍然抬着枪,戒心满满,但眼中没有什么敌意。

我缓缓接近,指着她受伤的前臂,一字一句地说:“伤口,很痛吗?能走吗?”

走到被我的匕首刺死的鳄鱼人身边,我拔下匕首,在对方有些慌乱的注视下把那闪着寒光的武器丢在她面前。

“我没有别的武器了,请相信我。”我苦笑着说,“这里不宜久留。”

变种人女孩放下了枪,丝毫不松警惕地捡起了匕首:“爹娘说你们圈养人都是骗子。”

她的声音像两个完全不同的音色的叠加,沙哑的童声之上叠着清脆的女声。谢天谢地,她说欧罗巴通用语,虽说带着很重的西北部布列顿的口音,不过不影响我们的沟通。

城邦人对待异种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他们在游民的土话里被称为圈养人,形象地形容了生老病死都不会离开城墙的本质。我单手把披风扯到前面,让她看背后的十腕海怪纹章:“你爹娘说的没错。可我不是圈养人啊,你看。”

她怀疑地盯着披风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摇摇头:“咱不认得此物。但……你们确实和圈养人不相似。”

直立在我面前的变种人比我矮一头,乱蓬蓬的浅色卷发像一大坨羊毛堆在肩头,脏兮兮的粗毛长衫一直垂到她的膝际。

她扔下燧发枪,绕过我走到被刺死的鳄鱼人身边,摇摇头,从那尸体背后抽出一条兽皮。天黑了,我看不出是什么皮毛,但从毛的长度判断定是一只颇能御寒的动物。她披着那块兽皮来到另一只的尸体身旁,又摇头,叹了一口气。

她在找什么吗?

我突然想到之前看到其中一个鳄鱼人披着“同类”的鳞皮……难道……是她的同胞?

入口方向散落在地的那几块不成模样的骨头,即使那些是她亲人的遗骸,现在也不忍再去相认了吧。

“另一只应该是逃跑了。”我下了结论。

肩部的疼痛渐渐变成了习惯性的钝痛,不过身上每一根寒毛都在告诉我应该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给它复位。

雪花冷却了曾经温暖的土地,寒霜从角落里向着原本的篝火蔓延。我打了个抖。现在处境非常尴尬,雪越来越大,天光也越来越暗,而我距离营地的距离在雪中走至少要六七小时。六七个小时?光想想距离我就感到晕眩,在雪里走只可能冻死在半路。

“爹娘不在这里。”她说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我叫住了她,“你现在的状态没法再追……而且正面很难和鳄鱼人对抗吧。”

变种人女孩看起来是个天生的斗士,我不想给她浇冷水,但她已经做过一次形同自杀的事了,若是去送死实在令人惋惜。

她停在我面前,浅色乱发后的绿眼投来一个怨恨的眼神,好像在埋怨我把她拉回现实。

“让我帮助你。”我对她伸出右手,“不,诚实地说,让我们互相帮助,可以吗?我是伽纳森家族的伊拉,我和我的家人是为了猎杀这些鳄鱼而来的,我们一定会找到那只跑掉的。但……我的伤需要你的帮助。”

她没有立即回复,望着石窝之外灰茫茫的针叶林又是一声叹息。

“咱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骗子。你们本可以不出手,却要下来送死。”她喃喃地说,“这是咱自己的恩怨。本应和爹娘一起死的,可咱还活着。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们。”

我看不到她埋在黑暗里的脸,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只看到她脸侧鳞片泛着淡淡青蓝色荧光。

她迈开有些蹒跚的步子向着林中走去。

“跟着,快点,风雪还会变大。”

入夜中的寒风每一分钟都在增强,穿透浓密的树林,她却迎着风往山上走。羊毛斗篷的兜帽几乎保护不了我,呼啸钻进缝隙的冷风让我的耳朵失去了知觉。

习惯了脱臼的疼痛后,我勉强能用左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为了不让自己冻死,我用捡来的树枝、生火用的油和绷带扎了个简单火把。风中摇曳的火焰只能提供聊胜于无的温暖,但闪烁的光明能带来些许希望。

雪把脚下的地面完全染成白色,视野里只剩黑白两色——白色的雪花和地面,黑色看不到边的山和天空,还有走在前面变种人女孩披的兽皮。

失去了天光,我也丢失了方向感,不知道她要领我去哪里。

没有袖子遮蔽的左臂渐渐失去了知觉。四肢冰凉,每一步都很艰难,体力就好像装在麻袋里的水一般流失。连同冻僵的身体一起,脑子也转不起来。

还要走多久啊?我的靴子开始打滑,单纯用计步的方式没法计量时间和距离,当我走出了针叶林踏上陡峭山坡时就丢了时间的概念,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跟着前面的女孩。她的步子虽然有些蹒跚却很稳,我得很努力才能跟上。

我感到上唇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伸手一摸,发现鼻涕在不知不觉间流了出来,然而麻痹的鼻头没向我发出任何警告。

这段路大概用了半辈子的时间,直到再次走入下坡,我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发现惨剧的山谷,呼啸的风声中溪流仿佛结冰了一般安静。

走在前面的变种人女孩突然消失在黑暗里,我像是丢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上前,差点被石头绊倒摔在齐踝的雪里。

啊,是那个山洞的入口!

连滚带爬地进到洞里,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虽说遮挡的巨石被掀开,但风和雪被阻断在了入口不深的地方。

“啪啪,啪啪。”我听到洞穴的深处有敲击石头的声音,但眼睛只能看到洞穴大致的轮廓,还有那女孩手上时不时出现的火星。

噗嗤。火棉着火的声音,同时燃起的还有我心中的希望。

火苗很快地涨了起来,变成了一团篝火,洞穴这才真正地被照亮。

那变种女孩就站在篝火旁边,背对我整理着披在身上的兽皮。当她把兽皮放下露出里面微湿贴身的粗毛长衫时,我才能从纤细的腰身和微隆的胸部确认她确实是“她”。

洞内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这里干燥,除了有非常轻微霉味以外又添加了艾草的香味。篝火在洞穴的一个角落里,上面是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气孔。

先前来的时候我没有仔细观察陈设,现在才发现四壁上有简单凿出的浅格。我看到一组陶笛,两本书,一个油灯台还有几个长短不一的蜡烛头。篝火附近的角落因为之前和鳄鱼人的对抗而变得一片狼藉,一地都是粗陶制品的碎片,本来堆床窝用的稻草也散落得到处都是。

篝火所及的尽头,突出岩壁上飞溅的血迹和外面冰冷的世界融为一体。

回过头来,那双蓝绿荧光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它的主人手中握着那把蓝光闪闪的荣耀钢匕首。

“怎么了吗……”我突然心虚了。对方是个变种人,小时候教头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里,变种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现在的情况下她肯定不是后者。

她紧逼上前,冰凉的爪子把住我受伤的左臂。

我本以为她会攻击或者抵住我的脖子做出威胁,但她一抬手将我所剩不多的袖子切开,露出已经发青的肩膀。

“你们说手臂受伤了需要咱帮忙。”她露出了很认真的表情。

随着温度的回升,完全麻痹的手臂开始找回知觉,疼痛蔓延到了指尖,仅仅是割开袖管的轻微碰触我也感到肩部一阵酸麻。

脱臼并不是什么大伤,但肩部的红肿可能来自更严重的损伤,比如韧带和骨头。如果一直放着不管,就会变成很难痊愈的陈旧伤。

我抬眼和她对视,余光里我看到那布满鳞片的四指爪正在沿着我的手肘上移。这是在征求我的同意吗?

“没事,继续吧。”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的指尖是长达两寸尖利的爪,触碰却很温柔,但当她开始按捏受伤部位的时候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按压下,受伤的肌肉和韧带像火烧一般疼了起来。咬着牙,我后悔了——早知道就再在外面冻一会,就不会那么疼了。

她检查得很彻底,确认周围骨头的完好之后才放下我的手臂,而这时我的肩膀都快要麻痹了,只是感觉肿胀的地方随着脉搏跳动着。

“骨头错位了…”她顿了顿,“旁边的肉也肿了,必需尽快修复……”

“尽快…这么说听起来很简单……”我望向外面,风还在强劲地高鸣,这样的天气根本不可能下山找我的队友们。

我的队友在做什么呢?依照我从这山谷走出去时看到的样子,居恩达芒应该是在此之后才发现我行踪不明,即使他们能追着我留下的围巾一角找到这个山洞,时间上也和我完全错过了——以他们的脚力,当我找到第一具鳄鱼人尸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来过。

以居恩和达芒的追踪能力,我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在天色将暗又下雪的状况下找到鳄鱼人的踪迹。即使能,他们也不应该冒险在山雪中搜寻,而是回去向教头报告。

说到教头,她听到这样的消息肯定就气炸了,仅仅是想象她暴怒的状态我就会战栗。影手教头平时很亲切,但不听命令的队员都见识过雷霆。她若是在光荣号的舰尾上教训队员,舰艏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吼声。

教头对付这种简单跌打损伤是一把好手,她的格言之一就是“长痛不如短痛”,擅长在人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瞬间把脱臼或断掉的骨头复位。看起来我得请求她手下留情咯……

希望不要留下任何额外的伤,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受过伤。

任何口实都会成为布蕾塔控制我的筹码,她若知道了这件事,也许比起心疼来说更会欣喜地把我关在舱房里,让我和她看中的人制造后代。

不,这种事光想就让我觉得反胃。

看到我的沉思,变种人女孩嘴唇蠕动了些许,好像是想继续说什么。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我没指望没有相关经验的人可以帮助我。

“咱可以帮你们吗?”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纺锤形的瞳孔几乎成了圆形,“咱…以前看过书。”

即使只知道手法就够了。我后悔以前看教头给人复位时都掩住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场赌博。若是放着伤不管,只要雪不停我就无法得救。要把自己命运交在她手上,还是交予天气?后者没有任何确定性,据说冬天山里的雪可以下整整一星期。

我点了点头。包里有紧急处置伤口用的绷带和达芒给的药膏,可以用来以痛治痛,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被点亮了,很用力地也点了头。

准备时间总是很让人紧张——知道之后会疼,就很不想让那个时刻到来。

她把布条绷带裁开叠在一起扎成长带,并踩在脚下拉扯测试强度。

山洞中弥漫着沉默,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噼啪作响的篝火。在她忙碌的时候,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把达芒的药膏涂在红肿的肩头,然后被疼得嘶嘶直吸气。

我需要做点什么把注意力从火烧一般的伤处移开,便开始想打破沉默。

她是谁?是什么种族?为什么在这里?问题就在嘴边,我却不知怎么开口。无论如何,她帮了我,我必须也给予她足够的信任。

于是,我用最轻松而友好的语气说道:“我叫伊拉,是在海上生活的伽纳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眼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一般。

“咱的名字?名字很重要吗?”

“当然。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呢?”我又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听不懂通用语。

她的表情有些吃惊:“咱们没有名字,爹娘就是爹娘,咱就是咱,咱是爹娘的女儿。”

我从没听说过没有名字的人,顿时陷入了迷茫:“不然的话我要怎么称呼你?”

变种人女孩眉头一皱,也沉思起来。

“咱……从没想过。”她抬起了头,“人类,圈养人都只管咱们叫‘怪胎’,‘杂种’和‘坏蛋’。”

“不,那些根本都不是用来称呼的名词啦……”虽说也有“臂工”那样的例外,但大多数时候无论游民还是城邦人都对和他们长相有异的变种人抱有诸多敌意。

“那你们会怎么称呼咱?”她好奇的眼睛又转向我。

这是让我给她取名字吗?突然这么问很伤脑筋,就好像要给自己将来的孩子取名一样困扰。

“我……我只知道一些很普通又常见的名字,不一定适合。名字,当然要特别,又能代表你是谁才好。”

“叫‘坏蛋’(Fillan)好了,听起来很厉害,咱不喜欢被欺负,人类就叫咱‘坏蛋’。”

坏蛋?这也不是什么好名字啊。

“那干脆改一下,叫‘维莱娜’(Vileina)?读起来也没有那么生硬。”我提议。

“维莱娜?”她重复了几次,“维莱娜,维莱娜,咱觉得很好听。咱家原来旁边的河也差不多叫这个。”

我对陆地上的河的名字一无所知,只能笑笑表示对她的赞同。

她用力拉了拉手里的布带,点点头:“咱准备好了。你们呢?”

对话过程中,药膏产生的痛感已经渐渐化为了酸麻。无论如何,成败在此一举。

“开始吧。”我捡起已经准备好多时的碎布包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