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不喜欢提起她们更年轻时的事,咱虽然好奇但不敢问,只能等她们说。

在她们生命中的前十几年里“自由”是一个毫无实感的词语。她们都是莫比翰城主的“宠物”,她们是那座石头城里的歌舞伎、弄臣,她们从懂事开始就被告知生存的唯一目的是取悦主人和主人身边的人类。

在咱可以和爹娘一起在草甸里玩耍、在河滩上奔跑、下水游泳的年纪,爹娘就已经开始没日没夜地接受训练和“教管”。这是咱对于“自由”最基础的认识:当咱想玩的时候就可以玩,当咱想跟着爹娘学习的时候就学,累了咱就睡,没有任何人说不行,也没人会惩罚咱。

她们是从与其他和自己一样的人的交谈中知道石头城之外的世界的,她们也在长大的过程中看到了同样生在牢笼中的人。虽然从未尝过自由的滋味,但冥冥之中她们渴望着不用看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类脸色的生活。咱没有和人类有过长时间接触,不过因此还是变得有些讨厌这个种族。

咱是人类强迫爹娘生育的产物。爹娘知道让下一代生在牢笼里只会重蹈覆辙,所以她们想办法一次又一次避开了受孕的时机。相惜和相爱的感情在她们两个之间渐渐产生,娘亲真的怀上了咱。她们意识到如果不逃离的话人类会让生活变得更加悲惨,而且咱也会经历同样悲惨的命运。于是,怀着咱的娘亲和爹一起,在其他同样为奴的人类的帮助下逃离了莫比翰。

希望天上有灵的爹娘不要为咱失望——咱为了一个人类的女孩,自己放弃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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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和她的家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身后,维莱娜没有感到寂寞和恐惧,反而得到了安宁。她明白了为何爹娘在最后一刻会放弃挣扎——因为她安全了,此时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平静。

带她走的那些人类喜出望外,进了山林之后甚至唱起了歌。那些欧罗巴南部方言的歌比她出身所在北方的民歌要婉转很多,但唱来唱去却是一样的内容——金钱,美酒,姑娘。

这些词她都认得,只是具体含义不太清楚。

“‘钱’是什么?”她问。

牵着她手间绳子的那个人类男人停下了歌唱,眼中满是怀疑。这个表情她熟悉,在之前迁徙的一年间她们遇到了一些人类,他们的眼中总是有着怀疑和恐惧。

“你们唱的歌,提到了‘钱’这个词,那是什么?”

人类瞪着她不说话,转头呼叫了他们的首领。

被称为雷蒙的首领从队首缓步退了过来。

“老大,这家伙在跟我说话。”板着脸的男人很不满的样子。

“你想开点,虽说是咱们的商品,它也不是天生就受过训练的,再说它这条命可比你我的这条还值钱。”首领大力拍了拍他的手下,然后转向她:“我希望你毫发无伤,这样才能卖出好价钱,但我接下来说的是有用的建议——不要随便和掌握着镣铐的人说话,除非对方如此要求。”

“为什么?”

雷蒙呵呵苦笑一声说道:“这就是没自知之明了。因为你将会变成奴隶,对于主人来说你只是家畜、一件物品,你会对这根手杖或是那边的山羊说话吗?……”

“咱会。”

从爹娘那里了解到的经历并不能给她多少实感,在雷蒙的解释之下才渐渐有了概念。

灰白头发的人类拔出他腰间的刀,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夺走了她抱在怀里的那卷皮。

那张曾经属于爹的鳞皮突然离手,她慌乱之余看到那把刀架在了她和人类之间,心中的愤怒、悲伤和仇恨又燃了起来。然而双爪和双脚都被牵着,她够不到那个人类。

“把他还咱来!”她叫道,眼里只有那个可憎的人类。

“你的第一课。”那人类之前还一副可以理喻的样子,现在却无情又冷漠:“你从现在开始不再拥有任何东西,你不能对我们说话,因为我们是比你高一等的自由人。这就是惩罚,你做错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惩罚,下一次我就会把你的爪子切掉,然后是你的头发、衣服。不要耍聪明,让你受苦不受伤的手段遍地都是。”

被如此威胁让她感到受到了侮辱,她加快步子想赶上走向前面的灰发男人,但后面牵着的绳子绊倒了她,让她摔在碎石和杂草上。

碍事!手脚上束缚的绳子开始让她感到烦躁,她用爪子用力撕扯着脚上的粗麻绳,效果并不明显,但牵绳的人看到了,用力一扯又把她拉倒。

“别痴心妄想,杂种。”

不仅夺走了她重要的东西还要如此欺人,维莱娜生气了,她开始觉得这群人类比她一开始想得还要坏。她要让欺负自己的家伙好看。

维莱娜突然觉得那绳子没那么碍事了。她脑中一片空白,然后无中生有一般地冒出了无数种可以惩戒那个男人的手段,自己只要随意选择其中一个即可——她从地上爬起,双腿蹬地将自己弹向那个人类,在空中双爪已经准备攻击。

人类没有她这么敏捷也没有如此防备,慌乱的阻挡只护住了要害。

那也没关系,她只想让他好看而已。下一瞬间,尖锐的爪子像撕破树叶一样将那人的脸和护住颈部手臂的皮肤肌肉撕碎。

“嘎啊啊啊啊——!”嘶叫的人类和攻击发出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走在前面的人的注意,她不管,只顾着一次又一次地用爪子撕开那人防卫的手臂。

鲜血的腥味异常地臭又刺鼻,但她觉得愤怒渐渐消散,世界清静了下来。她被从那男人身上猛地拖走,两把武器抵在她的脸侧,四肢被人按在地上。人类们的怒吼和明晃晃兵刃带来的威胁几乎听不到,因为爹的鳞皮被夺走而产生的愤怒也变得不那么抓心了,她享受着这一刻的平静。

灰发的雷蒙拨开他的手下跨坐在她身上,怒吼的脸变得扭曲,全然没了之前的镇定。

“这是你自找的!!!”

那男人抓住她的头发,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将意识击散的耳鸣和震荡。疼痛慢一步到,她才知道自己被打了两侧的脸。

“把它的爪切断,手脚捆在一起!”雷蒙下了命令。他一手抽出刚刚用来威胁她的那把弯刀,刷地一下就把那束吊在手里的头发割断。

她已经为这些侮辱复过了仇,即使完全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也不会让她觉得不平,反倒是看着这群人类围着她怒吼、在伤者身边忙来忙去很有趣。

这感觉很像她成功从树上袭击第一只鳄鱼人时发生的事。维莱娜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怎么从山洞的岩窝里爬出、找到爹娘藏着的十字弓、追踪鳄鱼人之后设伏,因为那段时间之内她几乎空白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找到鳄鱼人,杀死它们或被它们杀死。模糊的记忆之后唯独清晰的是成功后那几分钟。她感受到了安宁,随着那怪物的生命流逝,同时流逝的愤怒和仇恨仿佛化为了针叶林的一部分,平静了下来。

维莱娜漠然地看着那些人类泄愤一般地把她剩下的头发扯着割断、切掉爪尖然后把她的嘴塞住,手脚绑在了一起。

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终于看到了那个被她袭击的人类。他的脸和双臂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一侧的嘴已经裂到耳根,闭不上的嘴里吐不出像样的词。她甚至有点想笑,人类总是在惩戒来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弱小。

人类里的两个女性判断他们没法缝合这么多伤口,只能先给他包上等到去圈养人的城里再治,那烂脸的男人只能哀嚎着被绷带包成了一个圆球脑袋。

被绑住手脚的维莱娜完全没法走路,雷蒙命令队伍里最壮的人把她背在背囊里。人类的队伍就这样再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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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莱娜的手脚完全被固定在一起,被切断搓平的爪尖拿粗麻绳毫无办法,只能被迫蜷成一团呆在这个令人她窒息的背囊里。厚布制的背囊是软的,紧紧包裹着她,收紧的袋口和织物丝线的缝隙是她唯一能看到的亮光。她从小未受过如此的委屈,这里连活动僵硬的关节的空间都没有,尾巴也只能卷在腰侧,她若是扭动身体强行活动的话,背着她的男人就会猛地拱背把她颠得在背囊里飞起,然后撞得七荤八素。

“老大,它把古罗搞成这样,你真的不打算让它多吃点苦头?”背着她的男人好像对他们首领的决定不很满意,“而且我还要背着它!它乱动!”

“哦?胡德西,不然怎样?你想背着帐篷和补给?马修和昆塔肯定愿意和你交换。”首领雷蒙在她背后的方位上回答。

“至少剥了它的衣服,让它明白自己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的话就直说。”

“我是说,老大,我们跟你那么久,也听说过它们都是上等货色,我只是想给大家尝个鲜……”

“这不可能。”雷蒙打断了他的手下,回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它可是个没人碰过的新鲜货。再说,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它的鳞皮太明显了。”

听着他们谈论如何处置自己,维莱娜进一步感到了失去对自己支配的恐怖 。

她之前很少害怕过什么,只知道“弱肉强食”的法则下自己必须避开那些诸如鳄鱼人、巨野猪、披甲熊之类的危险物种。但现在,她开始害怕这些人类。听爹娘说的不假,这是一个可怖的种族:他们掌握着摧毁他人的各种手段,现在不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想出更残忍的。

维莱娜觉得这也许比葬身鳄鱼人肚子里更可怕,她活下来了,命却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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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路很煎熬,毫无规律的摇晃和震荡让她头晕,但无法入睡。只能听着那些人类的交谈、河流的水声和或者通过渗进背囊的气味判断他们走到了哪里。

她随着爹娘来这座山已经快一年了,上下山的路走了不下十几次,哪里是什么景色,有什么味道,她都一清二楚。背着她的人类男人体味很重,多多少少扰乱了她的嗅觉,不过在路过半山腰的矮木林的时候她认了出来那厚厚的树脂香味,春天的时候同样醇香的味道就会转移到果子上,引来无数的飞禽走兽。

人类的队伍在天黑前就走下了山。她看到了袋口那一小片天被山脚下的阔叶树覆盖,光线微弱的林中穿梭着尖叫的蝙蝠 。

那群人类几乎没有停下来过,饿了只是拿出干粮啃两口,他们说“伽纳森”会在后面追赶,所以不能停歇。很显然他们已经非常劳累,沉默的时候队伍之中只有喘粗气的声音,但时不时地维莱娜会听到其中一个人类咬牙切齿地念叨:“我们要发财了。”这句话让他们的脚步坚定了很多。

随着地势放缓,她在背囊里也没有那么憋屈,震荡减少了很多。她困了,看着微光之中的树林,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嘈杂把她吵醒。人类们发出了雀跃的喊叫,她闻到了牛的气味,随即背囊就被放置在了一块平坦光滑的地上。伴随着轮子滚动的噪音和轻微颠簸,她又动了起来。

背囊口中所见的星辰没有那么明亮了,像是天空被一层烟尘笼罩一样,维莱娜看到了人类高大房子的屋檐、火光四射的路灯还有经过头顶的粗木大梁顶着切成方形的巨石。

“虽说城里空气臭烘烘的,总算回来了!”那些人类再次唱起了歌。

维莱娜能分辨空气里大多数的味道。有闻起来很香但从未见过的食物气味,有食草走兽的气味,不过更明显的是人类的气味,到处都是。动物们会在路过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和气味,但在她看来,它们的存在感远比人类要弱得多。臭烘烘的?他们说的是同类的味道吧。

她第一次来有那么多人的地方,神经不由自主地像绷在细线上那般警觉。不熟悉的语言和口音,嘈杂的噪声,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直觉告诉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必须离开这里。

背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嘴被堵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扭动身体想凑得离袋口近一些,但她的动作不知惹到了谁,招来好几下恶毒的打击。肋骨和胸口都中了几下,钝痛让她更加喘不过气,意识模糊之中,她倒在背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