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些人类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维莱娜被从背囊里放了出来。
她只知道自己路过了一扇颇厚的木门,人类们就走入了一个又昏暗烛光照亮的走廊。她看到一条条木梁从头上掠过,而后再是一道门,背囊就落在了地上。
“床!”人类们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感叹。
“先别急着睡,路过了那些‘坟墓’还敢不洗澡?”首领雷蒙把那些已经躺倒在地的人踢了起来。
“好吧,好吧。”
随后雷蒙吩咐他们换衣服,清洗背囊和铺盖,仿佛上面沾着什么致死的诅咒。
维莱娜知道人类们的恐惧——那些上千年前就已经荒废的人类聚居地。他们的祖先曾经遍布世界,大地上星罗棋布的聚居地是他们曾经繁盛的证明。维莱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人类的文明受到致命打击,只知道他们恐惧着那些文明坟墓中的“死光”、“瘴气”和“灭尘” 。
人类们又忙了起来,把她独自留在了这道门内。
除了古代人留下的废墟,她没进过人类的房子。人类喜欢用木头和切割整齐的石头搭建房屋,她屁股底下是厚厚的木板,而头顶的房梁也是粗如碗口的圆木,四周的墙壁皆是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石块,缝隙中填着灰泥。
她被堵着嘴,手脚仍然被紧缚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一件木质家具上,其上铺着厚厚的织物,看起来像是床铺。这样的家具整个屋子里还有五个,地上还铺着一些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织物,就是那些人类睡觉的地方。
房子很潮湿,她不喜欢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她想念父母温暖的怀抱,也想念干燥芬芳的稻草床。
但她无法离开,侧肋和胸口的闷痛提醒着自己轻举妄动的后果,这就是失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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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平静中过去,潮湿和阴冷的房间和饥饿让体温降低得很快,她变得比以往嗜睡,睡得也更沉。她不知道之后那些人类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太阳是何时升起的。
当她最终醒来的时候,人类们大多都已不在那个屋子里,而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铁做的钟型笼子。那笼子被搬进大门时四处磕碰的巨大噪声惊到了她沉睡的神经,陡然加快的心跳令人眩晕,她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躲避这个金属巨物,爪子和脚却丝毫无法动弹。
人类扯着绳子将她丢进笼子,笼门关上之后他们给她切开了双脚的束缚,但将双爪的那条绕在笼顶的一个环里 。
这笼子很高,却很窄,竖着的栅密,横向只有两道截断。脚下是很密栅格,让她脚爪也能轻易站在其上。她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用来装人的笼子,绳子绕过头顶可以把里面的人吊起来动弹不得。
“来,吃。”名叫雷蒙的人类把浅碗从笼底的一个开口塞了进来,伸手把堵在她嘴中的布团拽走了。
已经酸到麻木的脸颊和舌头突然放松,她一时间还很不习惯,反射性地干咳起来。
她没吃过人类做的食物,那碗里漂着菜叶和她不认识的块状物体,嗅起来都是植物。她不想吃自己不认得的东西,但也没得挑,只得接受。
爪子被束缚着她想捧起碗很艰难,抓着碗边举高想让食物流进嘴里,那狡猾的碗却一滑,倒出来的大半内容都洒在了她的袍裙上。
周围的几个人类都恶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就是想羞辱咱。她知道这些人类的想法,转脸不看向那边,任他们挪移位置想看她的笑话。
至少食物还算不错,香味十足的植物茎叶和块根比她们在山上采到的野生品种之类的要美味。她调整姿势抓好碗,一口气把剩下的部分都吃到肚里。
没错,人类给咱吃东西也不是出于好意。雷蒙一直蹲在旁边盯着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真是可惜,好好的衣服就弄脏了呢。”
维莱娜意识到了对方的意图,缩到笼子的另一端,紧紧靠着栅栏,可笼子里的空间就那么大,她根本不可能远离他们的手。
他们要剥夺她身上最后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停手……”
苇草纤维编织的粗布袍子早已在长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十分脆弱,人类一前一后地扯住她袍裙的下摆,把那隔绝她和寒冷的最后一道屏障撕得粉碎。蓦地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她只想蜷起身体保护胸腹部没有鳞保护的皮肤。
周围响起了令人厌恶的笑声。
三天前她还和爹娘自由生活在温暖舒适的山洞里,然而她失去得越来越多,以至于连衣物都被剥夺。不安主宰了情绪,她觉得之前在背囊中一时的安宁十分可笑——只因不知晓威胁是何物,危险也并非迫在眉睫,那样的安宁只是虚假的。
爹娘教过为保暖而穿衣,却没告诉过她完全裸露的躯体会被人类用怎样的眼神注视。
她看到的绝不是通常的“恐惧”,人类们盯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恶意和一些其他的无法理解的意味,就像盯着食物的野兽,却远比那复杂。
她不喜欢被这么看着,本能地想要逃避那些目光,但无从逃遁。
“好了别看了,这是商品,等卖出去了你们想怎么快活都行。像我之前说的——先出去找买家去。”雷蒙站起来,把他的手下驱离。
“表现得像样点,找到个好买主对你我都好。”雷蒙指着她的鼻子说完,就把一大块布罩在了笼子上。
人类离开了这座房子。维莱娜被困在笼子里,除了休息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阳光有一时照了进来,在笼外的布上留下一长条光斑,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温暖,没过多久那条光斑就再次变细消失了。
她嗅到了人类食物的味道,是熟了的肉类,她又饿了,但这不是最糟糕的。身体被食物和水唤醒,她有迫切的需求需要解决,然而自己却离不开牢笼。
愚笨的动物也不会在便溺附近久留,但牢笼中没有这样的尊严。没有自由的她连动物都不如 ,她终于明白为何爹娘不想让她生而为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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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色的阴影覆盖了牢笼的幕布,人类们回来了。
最先发现了问题的人类讥笑她是肮脏的野兽,她回讽道:“你们也一样,浑身带着甩不掉的臭味。”
随后雷蒙来到,这男人抬着眉毛的样子就像看着什么有趣的画面,而后吩咐他的手下把笼子搬开清洗地板和笼子。
“收拾快点,天黑之后我们就要迎接客人了。还有,给它也洗一下,用热水,不要留下任何味道。”他抱手站在门边看着维莱娜,从门后照进来黄白色的光在他的笑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雷蒙的手下抬来了成桶的热水倒在她身上。她从未用热水洗过澡,那水很烫,透过背后的鳞都能感受到刺痛,而胸腹头部无磷的皮肤更是烫得立即发红起来。她忍不住尖叫想躲避下一桶热水,身体撞在笼子上也憾不动坚实的金属。
人类们又忙了起来,他们把铺盖和床都收了起来,用地上的水在木质地板上擦了个遍。这个大屋子之中顷刻间就只剩下墙壁和她的笼子,而后他们又在墙壁上的一个窟窿里升起了火,驱散了寒冷的空气,湿漉漉的她也没那么冷了。
雷蒙一直站在门边指挥那些人跑来跑去,他们拿来了比满月还亮的灯,玻璃罩里的白炽火焰几乎完全不跳。空空的屋子被照亮,维莱娜蹲在中央的笼子里,不安感又升上心头。这种背腹受敌又无从躲藏的感觉让她心里发毛。
打扫完了,那些人类就又穿戴成了在城外的样子,一层层厚厚的衣服,各种武器挂在身上,站在屋子的门侧。
远远地维莱娜听到了木门被叩响的声音,有人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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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停过,穿着颜色鲜艳又做工精细衣服的人类鱼贯而入,一时间这间大屋子都显得有些挤。
维莱娜本想蜷身背对那些人,但雷蒙不准,他吩咐手下拉起链子,把她垂吊在笼中,只有爪尖能勉强勾到笼底。
她闭上眼,不想再面对那些人的目光。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摊在石头上晾着的鱼,被剖开的肚子朝着天,缓慢地失去生命和水分。
那些人的惊叹和交谈,无一不是对维莱娜和人类的区别感到猎奇。他们毫不掩饰地表达对她的兴趣,谈论着她将会给“主人”多少乐趣和欢愉,但那些都和她没有关系,都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各位老爷,感谢各位前来捧场。”雷蒙站在门口高声宣告,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相信各位都是听了小的和部下们散布的消息才前来光临的,因为布哥涅城不允许直接售卖,所以才召集老爷们前来看货——这精铁笼,附赠笼内的类蜥人。”
“类蜥人”一词引得屋内众人议论纷纷。
“那么小的就直说了,这类蜥人是纯种野生的货,是死了的两个成年体的独崽,小的们是从鳄鱼人嘴里把这只救出来的,珍贵自然不容多说,所以这笼子小的斗胆开价一千……”
“那我买了!”人群中有人打断了雷蒙的话。
“不不,老爷,小的还没说完。既然是各位老爷至此,自然是给各位老爷看货并竞价的机会,起价一千布哥涅金币。”
更大声的议论在封闭的空间里嗡嗡响个不停。
“那我要先验货,是不是纯种野生,是不是独崽,不能都听你胡扯。”又有人说道。
“当然,老爷想验请自便。”雷蒙带着手下接近她的笼子,而那些人类一并围了过来。
雷蒙的手下强行把住她的肩颈,拉开她的双腿,而雷蒙撬开了她的嘴。
身体被掌控和注视让她十分难受,但双爪被吊在头顶而脚爪不着地的状况下自己也只能毫无意义地扭动身体。
“獠牙和臼齿都没什么磨损,但已经换过牙了,它最多才刚刚成年。”人类在一边解说,“胸还很小,没发情过,也没生过幼崽,下体也没有伤疤。尾巴还在长,最新一层的鳞片颜色很浅。全身都没有被打过的印记。”
“真是完美!”有人惊叹。
“我先开价一千!”还是刚才那个急性子的人类先提出了自己的报价。
“这位老爷别急,想必其他老爷还有想了解的,我们先缓一缓……”雷蒙劝阻着,然后又被人打断。
“一千零五十。”
“一千一百!”
……大屋子里呼喊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捉她来的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在嘈杂之中,有个人类凑到她笼前小声说道:“原来你就是类蜥人……说实话,我的雇主和主人都对你很感兴趣,你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我就能从这里把你带出去。”
她睁眼抬起头,一个衣着华丽棕色皮肤的人类就在笼外,脸几乎贴在笼子的铁杆上。
“不懂我们的语言吗?不会说话?”对方疑惑地抬起一条眉毛。
维莱娜摇摇头,她不想说话。不想为讨好人类说话,不想为被命令而说话,不想为卖出自己而说话。
“还是听得懂的嘛,只是不想说而已,那问题不大。”那人类的声音愉快了起来,他从那繁复的衣装外套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伸进笼内给她看。
那东西表面光滑得几乎能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明暗的光泽绝对是金属,那一抹银色在这由黄光照明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
“你能看懂上面刻的东西吗?记住,这是关乎你命运的问题,请务必如实回答我。”
她这才发现那金属光滑的表面上浅浅地刻着几个磨砂的符号。与其说是符号,倒不如说像是画一样的字,写法和她看过书里的欧罗巴通用语的字母完全不同。她从没见过这些字,但心底的直觉却仿佛早已知道答案一样让她轻轻读出了声,读音也是自己从未发过的声音。
“这是……哪里的字?”她反问。
“……”对面的人类惊呆了一般瞪大了眼睛,眨了眨之后才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哦,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这不重要……你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棕色皮肤的男人转身朝向人群,清了清嗓子,像在嘈杂之中落下一道炸雷一般沉声说道:“别争了,我出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