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过的乔装严格上来说并不是“把自己变成其他人”的技术,听说阿西乌斯的人可以用棕粉、假发和涂了蓝色颜料的薄玻璃片把自己变得像南海人一样。但乔装对于做生意来说也是一项重要的必修课,因为更好的衣装给人可靠的印象,更容易成交。

他的外貌并不差什么,一头蓬松柔软的浅棕卷发和比较偏白的皮肤正像西欧罗巴人,现在只要给保勒找一身像有钱人家执事的装束。

伽纳森商队里有备着一些华服,就像杰德老大会穿的那样。刺绣棉背心、染色麻裤、荡袖衬衫和胸针首饰之类的。不过问题是这些服饰都是商人的装束,而且太有伽纳森特色。首先乌贼和海草的装饰刺绣就不是陆地上的元素,蓝黄配色也在当地人之中格格不入。

“不行,这些衣服不行。就连像我这样的粗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有钱人的装束。”影手教头摇头说着。

只有像我们这样的行商才会上上下下好几个用来装钱、砝码和纸笔和支票的口袋。

那还能怎么办?买呗。

记得和伍德兰在城里逛的时候我看到过装饰华丽的服装店铺,只是看着那些缀着花边和花草刺绣的衣服我就没什么兴趣,多一眼都没看。

“哎?还有这种地方!”反倒是保勒眼里又闪起了星星,“那正好快去看看吧!”

“等等,你们两个有钱吗?”教头拉住了转头就要走的保勒。

钱……还真是个问题。我虽然做了大生意,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些赚来的钱不是我的!身上的工资零钱加起来不过几个布哥涅银币,大概走进那样的店铺里就是自取其辱吧。

“那我找扬尼斯师傅借钱去,几个金币的话他应该能借我。”我提议。

“如果只要几个金币的话……我也有哦?”保勒又用他那细如蚊蚋的声音在一边提醒我。

“祭司的儿子,真是有钱啊!”影手教头毫无顾忌地感叹。

那男孩的脸又红了,低头不敢看我们:“母亲大人让我照顾好自己,就给了我一袋金币…”

好多金币?!祭司居然那么有钱吗?!

不过作为海神祭司的她们几乎一生都不会下船,钱币作为祈祷仪式奉献贡品之一,除了上缴光荣号以外应该祭司也可以个人占有。在船上钱没有太大用处,这位祭司大人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给了儿子多少钱吧……

-

有了经济保障,我们就直奔服装店。

城邦人的集市下午就休市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和手推板车都是市集相关的人,而位于集市尾端的服装商店紧闭着门。

招牌名叫“泰隆‘高’裁缝”的店铺若不是虚掩着门,我还以为已经休店,少见的玻璃橱窗之内也昏昏暗暗,没有什么生气。不过推门而入,熏香的气息就把我们带离了门外嘈杂的世界。

橱窗后昏暗的空间很宽阔,只是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但两侧的墙边都有假人撑起的各式华服,红红紫紫好不热闹。在阴影的深处,又有一片空间被灯照亮,而那里坐着一个怒目注视着我们的男人。

“你们是什么?要钱的话店里没有!这里受城邦法律和卫兵保护,请出去!”

怎么一上来就是如此不友好的发言?我去安达罗商会时尚未被如此对待,为何一个服装店主就可以这么对我?

在我忍不住回应之前,影手教头先抬手制止了我。

“这位店家,我们海上人伽纳森不太懂城里的规矩,只是看店里有衣服卖就进来了。”她装作拘谨抱着手,胸都快从外套里跳出来了。

远远地我听到一声叹息。

“我没有给游民出海穿的衣服。”那边的回应还算坚定。

“不,店家,你误会了,是这位少爷。他是我们大祭司的儿子,大祭司让我们给他置办一身适合他身份的衣服。”

不知是弯腰的影手教头还是“大祭司的儿子”的头衔吸引了煤油灯下的男人,那人提起煤油灯站了起来。

“我的衣服都很贵。”

“不贵怎么符合他的身份呢,你说是吧?”教头陪着笑,转头对我挤了挤眼睛。

教头肯定想到了整整对面的方法。我默不作声,只管陪着一起微笑点头。

保勒被推到那穿着精良衣裤的秃顶的男人面前,他确实是祭司的儿子,本色出演,只是被对方打量让他有些扭捏。

“小伙子长得还挺俊俏。”秃顶男人下垂的嘴里吐出一句似是非是的褒扬。

“这套怎么样,卷草刺绣精棉马甲配亚麻衬衫裤子,棉袜和皮鞋也一起卖,一枚布哥涅金币。”男人指着黑暗中的一组素色套装。

“这也太廉价了,店家,他可是大祭司的儿子啊。”教头一脸为难。

男人的表情从不屑到疑惑再到惊讶,现在竟有些严肃起来。

“那……这套?百合刺绣卷草提花短外套配麻纱衬衫,羊毛短裤,三枚金币?”

教头叉腰认真地说:“店家,不要看不起我们大祭司好不好?如果没有比这更好的那我们还是另寻好店了。”

不知是煤油灯的热度还是什么,那男人的头顶和额头都渗出薄薄一层汗。

“当然,当然有,请别急。给英俊少爷穿的……这套丝绸花鸟刺绣长外套配……”

“多少钱?”教头打断了对方的描述。

“十二布哥涅金币。”

“嗯…勉为其难吧,那还有更好的吗?店家最贵的是哪件?”教头噘嘴点点头,不太满意的样子。

“这件!这件!”那男人几乎跳了起来,指着挂在店内最深处的一个假人。那是一件红色短外套配米黄长裤,里面套一件高领衬衫,整套远远看光泽就十分不凡,而走近了更是闪耀夺目。

“这是东方丝绸金线绣花,六十布哥涅金币!”

秃顶男人瞪大望向保勒和教头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希望,然而知道教头性情的我仅仅只是憋笑就感到十分困难了。

“等等,教头,我也没这么多钱啊……”保勒凑到了教头耳边低语。

“别急。”教头戳了一下他。

“好,这套不错。那我们买最开始那套一金币的好了。”

“为什么?!”那男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嘛。虽说大祭司让我好好给他置办一身,但孩子不能娇惯,所以还是先来一套简单的吧。”教头翻了个白眼,做出了无奈的手势。

而我,实在憋不住,转身说了句“失陪”就冲出门放肆笑了起来。

当保勒和教头再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那一身装束,米白素色的马甲衬衫和中裤套装让他看起来很白净,按照城邦人的说法,更加“俊俏”。他俨然已经属于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了。

不好不好,这样下去我真的要以为他是娈宠了。

看我憋着不怀好意的笑,保勒冲上来推了我一把,然而我一动不动。

“你不要笑!这可是为了救你的朋友维莱娜!”他跺脚道,小皮鞋在石板路上响得很清脆。

“好好好。”我揉着脸上笑僵的肌肉,敷衍地答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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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保勒就成了葛兰盐商的小执事。云游在欧罗巴的葛兰盐商都很有钱,位于北部的葛兰城蓄奴合法,所以路过一地听说有珍稀变种人出售自然会前去一探究竟。下午剩下的时间我和保勒都躲在营地里编造保勒和他的主人的事,以确保听起来有一定可信度。

太阳又一次隐没在了广场西边的房顶之后,影手教头回来找到我们:

“是时候了。”

这是营救维莱娜的第一步实质行动,保勒必须成功。

我拉着他的手站起向外走,而少年犹豫了些许才跟上我的脚步。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汗,还有轻微的颤抖。

“别怕。”我戴上斗篷上的兜帽,“面对鳄鱼人的时候我也抖得厉害,但我只知道那岩壁下的她需要帮助,退却苟活只是浪费生命。当我跳下去的时候,原本震颤的力量就成了战斗的力量。”

“也是,伊拉面对生死的时候才会打抖,我只是进去听听对话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嗯。”保勒不停眨着眼睛地安慰自己,深呼吸平复心情。

“走吧,别浪费时间。”教头也戴上兜帽,领我们走入通向下城区的街道。

刚刚笼罩在夜幕下的城邦就没白天那么热闹,但不缺少光。广场上有彻夜通明的电灯,而街道中大部分的。布哥涅城邦是欧罗巴大陆的“光之城”,这一点早我就有所听闻,然而现在我却恨透了光明——为了让穿着光鲜的保勒不引人注目,我们走在小巷里也必须小心地寻找阴影。

小巷的街角有时也会有小群人聚集,气氛乍一看十分热闹——抱着瓶子喝醉的人们或哭或笑,喧嚣之中的人声仿佛一根根快要绷断的弦。在他们中我有看到有农夫、商贩和卫兵,刺鼻的酒精味盖过了他们哭笑背后的苦涩。

布哥涅之中有这样因贫穷而生的苦涩,然而有钱人要付给赏金猎人交换维莱娜的金额却是贫穷之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天文数字。我看着那一张张脸,默默地为这毫无实感的巨大反差感到悲哀。

绕过了明亮的街区,我们来到了位于繁华的边缘。

“就是那扇门。”影手教头指着街灯阴影边缘的一道厚重的木门。

另一边街角的酒馆非常热闹。酒精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不去,酒客们已经踏起摇晃的步伐,酒馆摆在门外的桌椅被铁链牢牢拴住,却撞得乱七八糟。招侍将堆在店侧的沙子铺在门口溅洒的酒液上,扬起一团团黄色的烟雾。

在这微显破败的街角,也有看起来就不一般的人经过。

一个缠着头布的长袍男子带着一个穿着类似长袍瘦弱的男孩绕过了乌烟瘴气的酒馆,在大木门前驻足。简单交谈后,瘦弱的男孩举起双手用力地锤在木门上,勉强地撼动了那厚重的木材。

门打开,仿佛巨兽张开大口——两个全副武装的佣兵打量着门口的两人,点头给他们让路。

就是这里,他们已经开始了!

“去吧。”影手教头戳了戳保勒。

“啊……这可真要命。”少年搓了搓手上的汗,声音都在发颤。

“就算他们发现你是伽纳森,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的,家族的名声是你的后盾。别担心,一定会成功的!”我把他推出了阴影。

少年勉强挤给我一个笑,迈着有些虚弱的步子走上前去。

保勒举手敲响了门,同样的两个佣兵开了门。我认出了他们的脸,分别是一直戴兜帽的古罗和那个要拖我进山洞处决的萨加特。

门前的少年还是有些拘谨,但他很礼貌地行礼,自报家门,佣兵们毫不犹豫地给他让了路。

混进去,他就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我和教头只要等他的好消息了。

一时间那扇门不断地被敲响,我们总共数到了二三十人。

这场售卖会比想象中得更火,居然有那么多潜在的买家吗?

我们没有等太久,但无法获得更多信息让我急得原地踱步。困在那屋子里的维莱娜怎么样了,她还好吗?赏金猎人没有对她怎么样吧?保勒有没有成功打听到买家信息?他会不会被发现?

度过了难熬的一小时,才有人陆续从那扇门里走出,说明那里正在进行的“售卖”已经接近尾声。

已经出了二十几人,可为什么保勒还没出来?

仿佛在空气飘着臭咸鱼的味道,我不喜欢这个感觉。失败我回去就得继续卖咸鱼,现在闻到臭味就像嗅到失败的味道一样。

等啊等啊,就连影手教头每看到人出来都“啧”地一声抱怨:“那小家伙去哪了。”

直到最后,两个赏金猎人打开门,保勒倒退着走了出来。赏金猎人毕恭毕敬地对着门里的人行礼,保勒也不住地行礼。

随着少年不断后退,门内的人终于走了出来。那是个穿着金线刺绣马甲的男人,即使远远隔着十数米我也能感受到那一身行头的贵重。

酒馆那边两个挎着剑鞘的高壮战士迎上去,看起来是那男人的保镖。

保勒很识趣地和在场的人道别,默不作声地快步走向我们藏身的街角。

少年走近了,我才发现他涨红了脸,满头是汗。

“不好了不好了,我跟你们说,这个买家不一般。”他来不及脱下那身华丽的衣服,凑过来把他的见闻讲述给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