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守护灵是一只花猫，身上的黑白花纹十分漂亮。检查结果并不十分明晰，除了骨骼没有问题之外，小艾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
“按哪里都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内脏的状况怎样。”
“这种问题想再多也没用，今天下午他们还会再来复诊的，到时候我会想办法。”
“小姑娘那边真的没问题嘛？”想起那徒有其表的家庭，林小艾不禁有些反胃。
“他们那么爱面子，只是一个晚上，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游魂推了推隐隐顺着汗水滑下鼻梁的眼镜，“话说你赶快给我从袋子里滚出去，别再给我加码了！”
公交站台上，等车的乘客纷纷侧目。注意到大家目光的游魂连忙闭上嘴，低下头捻了捻自己卷曲的发梢。
“哼，都说让你去剪头发了，说多少遍就是不听……出个门不知道刮胡子反倒还戴上眼镜，现在大家认不出你，自然只会把你当个疯子——”
往日里那个碎嘴唠叨的林小艾又回来了。
（闭嘴！）
即便是守护灵医师，游魂也不愿意在外出采购的时候还看着别人的守护灵——他没法对状态不好的守护灵放任不管，却也没法强行拖那些守护灵的主人去诊所治疗，所以干脆选择戴上那副特制的眼镜，眼不见为静。
当然，即便遭人侧目，游魂也不愿意离开车站步行回家。
“话说回来，对于他们夫妻俩来说，那个女孩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体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吧？至少那个女孩能让他们像一对好父母……这么一想那个女孩是挺可怜的。）
“对吧对吧？是不是有点想哭？啊啊，不过你千万别现在就哭出来哦！”
（想哭的是你自己吧！我干嘛要替别人掉眼泪？）
“真是个没血没泪的肮脏大人！真是难以置信，你就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我现在只觉得你很吵！”烦不胜烦的游魂，盯着脚下的地面，咬牙切齿地念道。
下了公交车，拎着沉甸甸的心情和沉甸甸的塑料购物袋，在上午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忍受着林小艾的唠叨和初夏的炎阳，终于回到诊所门口的游魂已经到达了极限。
“你一天到晚在我耳朵边上念经到底是想干什么？那么想念的话，就给自己年年往生咒——”正在反唇相讥的游魂只觉得手上一轻。
哗啦啦！
塑料袋的提手终于在诊所门前寿终正寝，咖啡滤纸、便签、笔记本、速食罐头、听装啤酒……袋子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游魂烦躁地摘下摇摇欲坠的眼镜，攥着残破的袋子，一件一件捡着掉在地上的东西。不听话的啤酒罐子沿着路面的坡度滚向远处，林小艾用尽全力想要拦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易拉罐，却险些被压住脚，连忙纵身跃起。
正当游魂皱着眉头走过去，想捡起罐头的时候，一只小孩的脚截住了啤酒罐。
“那个，医生……虽然约在了今天下午，但是从早晨开始，这孩子就有些不对劲，所以我们就提前带她过来了……”
抬起头，正是昨天来找游魂看病的一家三口。不过与昨天不同，那个女孩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胃，脸色也比前一天难看了不少。
在沙发上坐好后，游魂特地端给她一杯热牛奶，小艾也早已开始了新一轮的诊断。
“游大夫，您昨天开的药好像根本没用啊？”爸爸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守护灵——一只大鹅正冲游魂扑腾着翅膀，看起来好像随时要扑过来叼个痛快。
“亲爱的，别……别这样。”相比之下，妈妈的守护灵——大雁似乎更加镇定。
（昨天开的药当然没用，那只不过是安慰剂——淀粉片罢了，没有好处也没用坏处，硬说起来就相当于多吃了几粒米饭。）
游魂的想法被小艾听得一清二楚，她并没有开口说教，认真地检查着那只黑白花纹的小猫，像昨天一样围着转了几圈，又推又搡，花了半天功夫，最后冲游魂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我想和这孩子单独聊两句，能请二位回避一下嘛？”和小艾确认过眼神之后，游魂开口说道。
“……单独聊？亲爱的，这……”
女人将一缕不安的视线投向自己身边的男人，男人立刻领会，对游魂回应道：
“游大夫，我们是这孩子的监护人，怎么能——”
“您的意思是，不想给她治病了？”
“……并不是……”
游魂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看着夫妇二人，用下巴指了指外面。
“那……我们在外面等着。”最终，爸爸做出了妥协，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向诊室门口。
“你要好好听话哦，不能给医生添麻烦。”妈妈对女孩这样说着，但女孩依旧是充耳不闻，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没有给她回应。
父母二人看上去似乎想在门口偷听，于是游魂用坚决的态度将二人送到了诊所楼外，夫妻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现在只有我们在了。”回到诊室，游魂把门一关，往沙发里一靠，轻车熟路地将双脚交叉搭在茶几上，“那个和碎嘴唠叨的家伙和你的守护灵在一起，现在你应该也能看到她了。”
“你是他的守护灵？”终于，那个女孩开口了，声音十分微弱，“这么漂亮的裙子，我也想要一套……”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话呢？”
“和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就不说了。”她用和自己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回答小艾的问题。
“你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就有用了？”
“……哼。”游魂的提问只换来了一声轻笑，“我从来没期待他们能够理解我，抱有希望只会变得更加失望。”
“可是现在你的守护灵已经病了，你自己的身体也在承受压力，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听了游魂的话，她猛地捏紧了胸口前的衣服。
“……大人们的想法果然都一样……”她的声音颤抖着，“就算我死了，我的守护灵也没有错。”
游魂被她略显诡异的发言吸引，皱着眉头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着女孩紧紧抓住自己领口的小手。
顺着下滑的袖口，女孩的小臂上似乎带着一些与肤色不符的颜色。
“游魂你个变态！居然对小孩子动手动脚！”
林小艾叫起来的时候，游魂已经把脚放下，欠身越过茶几，伸手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向上一提。
盘踞在女孩手臂上的青黄色淤痕，似乎化成印下它们的工具，狠狠勒住了游魂和林小艾的脖子。
片刻之后，女孩的表情中露出一丝羞愧与愤恨，她猛地一抽，将自己的手腕从游魂的手掌中抽了回来。
游魂皱着眉头看了看已经空无一物的掌心，沉默地坐回沙发里，揪着头发思考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看着对面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的女孩：
“……你该回去了。”
“医生，我不想伤害那两个人，所以不要再管我了。”
说罢，女孩起身准备离开诊室。游魂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来安慰她，于是沉默地站起身来，跟在她身后。
“怎、怎么回事？”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送出来，感到沉重气氛的女人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女孩牢牢扣在自己的臂弯中，“你，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
“游魂什么也没做！我们才应该问问，你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小艾想为游魂辩解，但除了游魂没人能听见她的话。
小艾只要冲到别人的守护灵身边，就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可她无法轻易接近健康的守护灵——此时此刻，光是躲避大鹅的攻击，就已经让她手足无措了。
（行了，快点回来！）
这次小艾没有辩驳，听话地回到了游魂的肩膀上。随即，那只大鹅也扑棱着翅膀回到了它的主人身边。
“您的女儿似乎不想谈太多，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什……什么？医生您是说她已经没治了？”妈妈对游魂的话做出了这样的解读，与此同时那只大雁开始绕着她的头打转，透出一股愉悦的气氛。
“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游魂忍着心头的怒火，“她的胃似乎不太舒服，如果有条件最好尽快带她去普通的医院看一看。”
“什么嘛，只是胃痛……”听到这个结论，男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记得咱们家里还有止痛片，回去给她吃一点就行了吧，亲爱的？”
游魂和小艾站在走廊里，望着除去心头大石一般离开的夫妻俩，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心灵的创伤很多时候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守护灵会为主人分担心灵的伤痛，而那些守护灵受不了的心灵创伤，最后还是会反映到主人的身体上，这样的病例也有很多。”
“说起来，我们俩好像就是这样呢～不过那只小猫看起来很奇怪……虽然一动不动，看上去只是像睡着了一样，身上也没有伤……但它实际上是陷入昏迷了吧？”
拒绝沟通的女孩，没有器质性病变却陷入假死状态的守护灵，徒有其表只把自己的形象放在第一位的女孩父母……
所有的关键词在游魂的脑海里回转着，最后终于连成了一条线。
“你刚才应该拦住她才对的……”小艾叹了口气，“她的爸妈肯定不会带她去医院看病，万一到时候出了人命，赖在你头上可怎么办呀……”
“你闭嘴吧，再说下去我都要对人心感到绝望了。”
“好好好，不说了～啊对了，晚上吃点什么？”
“海鲜面。”
“一定要加个鸡蛋哦～啊，刚才忘记买鸡蛋了！再出去一趟吧？”
“可我不想吃鸡蛋。”
“啊，说的也是，鸡蛋是我爱吃的东西……”小艾嘿嘿地笑着说，“说实话，我都快忘记鸡蛋的味道了～”
整整一个下午，游魂都窝在卧室兼书房里，翻阅着资料，试图找到自己那个猜想的佐证。
小艾虽然当了二十年的守护灵，但是仍然改不了自己小朋友一般的作息时间。
（啊！找到了！）
下午一点，在小艾熟睡之后不久，游魂终于查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份资料。
耳中没有了她的碎碎念，取而代之的是规律的呼吸声。
游魂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篇论文，时间似乎也被均匀的呼吸声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两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似乎看不清书本上的文字，望向窗外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守护灵会保护自己的主人，女孩的父母却在肆无忌惮地伤害她。可是毫无疑问，女孩并不想让旁人干预这件事。
——我不想伤害那两个人，所以不要再管我了。
游魂看着她的病历，还是无法相信一个遍体鳞伤的十岁女孩会用那样复杂的表情说出这种话。
啪嗒！
随着一声脆响，房间里的灯被打开了。游魂抬起头，发现小艾正漂浮在开关旁边瞪着自己，小小的身体被怒火撑得像个气球。
“在这么暗的光线下看书眼睛会坏掉的！”
“说的也是，过了二十年，我也快到该戴老花镜的年纪了……”
林小艾听到游魂一反常态的回应，感到有些奇怪，不自觉地将头歪向一边。游魂用余光瞥了一眼困惑不已的她，不禁从鼻子里漏出一声嗤笑，从椅子里站起身。
“等等等等，该做晚饭了吧，你干嘛开始换衣服？要去哪儿？”
“我改主意了。”
游魂一边将满头的鸡窝疏好扎在脑后，一边走进浴室，对着镜子刮起胡子。当他重新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之前的颓废与邋遢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经过时间的洗练，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敌意。
“我想吃鸡蛋，一起去买吧。”
游魂勾起一边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将眼镜扣在脸上，看上去像是吃了等待起爆的炸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