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以前,我和支杏由于工作上的关系相识。当时,某广告代理商委托我所在的工作室拍摄影片的部分镜头。由于资金短缺,代理商只需我们在摄影棚内完成拍摄,不必实地取景。

因此,当经纪人向我们介绍主演支杏时,我心中的担忧油然而生。其中一个场景,要求身着指定服饰的支杏,在光源和鼓风机等道具对场景的修正下,在镜头的环环注视前,想象自身周围的绿幕是晴空万里下广袤无垠的金黄麦圃。作为应届的本科毕业生的她,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完成剧本所指定的要求吗?

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她完美胜任了自己的职责。透过摄影机,她那笑容可掬的模样深刻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气流吹起她那纯白无瑕的连衣裙摆,她背向镜头迈步,在规定的时机面带酒窝,回眸一笑,右手背于身后,左手抬起拉菲草帽的帽檐,环绕帽身的宝蓝色缎带肆意飘扬……支杏将众人也代入了她所想象的那幅场景之中。

在摄影开始之前的会议上,我曾与支杏探讨过转身时右手的动作。如果右手在身前压住裙摆,那么气流的强度需要调整,手部的具体位置和手指的细微动作也需纳入考量;如果背在身后,则不必那么繁琐。甲方肯定不会罗列如此详细的要求,最终让我选择后者的,是脑海中蓦然闪过的灵感。

不久后的周末,我将支杏约到茶馆。在工作上闲谈一番后,我翻出画册,将最近完成的新作展示在她眼前。看到以自己为主角的画作时,支杏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为画面的构图而惊叹。

画面中的场景正是当时摄影棚内拍摄时的场景。不同的是,其中的绿幕被后期合成后应有的“画面”替代——一幅晴空万里下的金黄麦圃图。“支杏”在这样巨幅的“风景画”之前转过身,摆出姿势。“她”朝向的是当时在支杏正面的镜头,而画面的视角是从“她”的右偏后方切入的,中心点介于“她”与身后的“画”之间,因此画面呈现的是“支杏”的右半身。仔细观察会发现,摄影棚的光源不再是顶光源,它位于“支杏”的正前方,最主要的依据是“支杏”投影在“风景画”上的影子。乍看之下,该做法不切实际,但其用意,正是整幅作品的点睛之笔。

那幅金黄麦圃图,竟在“支杏”的影子中缺失了一部分。在缺失的那部分之下,绿幕原原本本地暴露出来。不仅如此,缺失的边缘——绿幕与“画”的衔接处并非无规律,而是呈现出拼图的轮廓。这些轮廓稍稍蔓延到“画”上,再远些,就完全看不出拼合的痕迹了。画外的支杏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惊叹不已:原来这幅“风景画”是拼凑而成的,而那残缺的拼图中的某几块,正被攥在画中的“她”隐藏于后背的右手指缝间!那右手在舞动的裙褶中若隐若现,就连粗心的观者都容易忽视其中的拼图碎片,遑论于“她”正面进行拍摄的镜头。想必那块微不足道的绿幕,也为“支杏”的身躯所遮掩。

“因为从这个角度切入难以看到你的表情,所以我让你的头部向右转了点,以展露出侧脸。”待支杏缓过神后,我才进行说明。

“构思实在巧妙!这还是如此完整且唯一的彩铅画,如今罕见了。我很荣幸能够成为它的首位观赏者……”支杏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过奖了。”

“不过,”话锋一转,支杏偏了偏头,“在这样的场景下,我的笑容会不会显得有点造作?”

“见仁见智吧,兴许有的人能从中体会到模特背后的艰辛。我想让身为主角的你为这幅画题字,它是因你而生的。”

“我吗?我没什么文采。”

“没关系。”

“那就…嗯,‘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不为人知的一面”——我在书签上写道。

从那以后,我与支杏不仅在工作上成为良好的合作伙伴,在私下的关系也有了发展。我们时常约在城市的适宜场所,畅聊最近的生活,倾听各自的抱怨,鉴赏摄影和绘画作品等等。但我能够感知到,她在我们之间丈量出一段在我看来暧昧的距离,并始终完美地保持着。

支杏给我的形象,是一位表演天赋异禀的阳光女孩。她总能将生活中不遂心的事转化为鼓励自己前行的动力,我从她的“抱怨”中难以感受到负能量。为上天所眷顾,支杏在事业上左右逢源,蒸蒸日上,我从心底为她的光明未来而高兴。

相识数月后,支杏在电话中告知我,她毕业后将参加某大型企划的海选试镜。衷心祝福她的同时,我不免更深地陷入焦躁的泥沼。这个时期的我不仅卡在绘画的瓶颈期,还因花粉过敏症而不得不禁足。心中积攒的负面情绪无法通过爱好发泄,让我狂躁不已。

社会的洪流总趋于将人们冲得七零八落。我与支杏的联系日渐稀疏,工作室也因毕业季的到来而业务繁忙。再次接到支杏的电话时,时间已来到她毕业一个多月以后。我小心翼翼地询问试镜的结果,换得她落选的事实。电话那头,支杏自我安慰道:

“没关系,初出茅庐常有的事,倒不如说,能参加试镜本身已经难能可贵,只要评审们记住我的脸便足矣。”

她的声音有些走调,或者说与我印象中的阳光女孩有些出入,可能是因为时过境迁,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变得稀薄了吧。

“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她顿了顿,“我有一位前男友。说是前男友,和他分手已是高中毕业时的事情了……”

当时的我竟一字不落地接受了她的独白,或许是因为我以为她视我为真正的朋友,想找我倾诉;但事后我得知,她独自在酒店度过了微醺的一夜。

结合望兰的叙述,我可以确定支杏口中的前男友正是千野。据支杏所说,她在高中时与千野长期交往。千野的成绩比她的优异得多,两人也志向各异。高中毕业后,千野在她和理想的大学之间选择了后者。千野觉得,即便大学位于同一座城市,高中时那青涩的恋情也难以维持。在他主动提出分手后,两人分道扬镳。

“但三年级的下学期,他突然向我提出复合。”电话那头的支杏说,“我起初以为他在开玩笑,可能是欲求不满…之后才察觉到他的决心,他说他毕业以后会回来。不久前,他找上了我。”

见支杏停顿了很长时间,我适时地发出询问。

“他一味地纠缠…我承认,我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可是他太晚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有情人了。”

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之后还有些琐碎的杂谈,但这通电话的主要内容到此便不了了之。也许,正是对感情的迷惘,使得支杏呼叫我的电话。我很荣幸能够成为她倾诉的对象,但凭自身的立场,我无法给予她有效的建议,况且我并没有多少恋爱的经验。不过我隐约认为,支杏会拒绝千野。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几度发消息询问她的近况,得到的回复均是“我没事了”。我这才确信:那一夜,是醉意驱使她将原本应该对我隐藏的信息和盘托出;清醒后,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我。再之后,我们失去了联系。

星期日的午后,趁着阵雨的天气,我决定硬着头皮前往那间咖啡厅,无论如何也要排解无处安放的创作欲。眼镜和口罩险些让店长没能辨认出我,好在他熟悉我头上的贝雷帽。虽然没有事前预约,但落地窗旁的座位恰好空闲着,我点单时顺便让服务生清除玻璃内侧的水雾。横向的水刮定时升降,将落地窗刷得通透。路上行人稀零,以雨伞掩盖表情。我欣赏着雨水点缀的天空和街道,企图从中汲取灵感。

一刻钟稍纵即逝,思维依旧混沌不堪,杯中的卡布奇诺已饮去一半。正当我要重整旗鼓时,视线在店内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虽然戴着墨镜,但茶色的梨花头、妙曼的身姿和优雅的步态让我肯定,那人就是支杏。支杏没有注意到这边,而是径直向我身后的座位走去。方才在点单时我注意到,角落那套座位的茶几上布有茶点,但靠墙的沙发上不见客人。此刻,客人回来了。

支杏入座后,从我的背后传来青年男性的嗓音:

“怎么这么久?”

我稍稍转过头,以保证目光恰好瞥到身后,徒劳。沙发的靠背独立出相邻的座位,视线被完全遮蔽。从音源判断,青年就坐在我的身后。

“顺便上了趟厕所。不耐烦了么?”是支杏的声音。

“不是。我看你的热可可凉了,就再为你点了一杯。”青年答道。

“没必要,浪费。”

在这个距离,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话语。事到如今,我不打算作何狡辩,就结果而言,我偷听了他们对话的全过程,并在之后出于某种原因,将其与之前的经历一并整理、记录在与画册绑定的笔记本上。在解释该记录的来源时,我第一次感受到望兰嫌恶的眼光。尴尬的我不敢四目相对,只得牢牢盯住笔记本,却在内心庆幸当时的行为。

以下是记录的主要内容(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我将青年男性更新为千野):

支杏:我决定把发型改成波波头了。

千野: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挺好看的。

支杏:潮流变了。

千野:又是那个男人告诉你的吧?

支杏:对啊,他刚刚在电话中与我商量下一次海选的事。

千野:你为什么还在依赖他?他信口开河地承诺会让你晋级,结果呢?他作为评审的话语权不过如此。

支杏:轮不到你来评价。

千野:该醒醒了,你甘心这样被他束缚一辈子?

支杏:你不懂这个行业的艰辛。如果没有依靠他的关系,我甚至不会被引荐,更不会有之后那些出镜的机会。

千野:可你现在有了,而他已经不能再给你更多。

支杏:那你能给我什么?

千野:爱,我可以将所有的爱都给你。

支杏:那他为什么不能?

千野:你如果觉得他能的话,早就把我拒于门外了。他也想利用你。

支杏:……

支杏:你大学时认识的那个女人呢?她好像不远千里来找你了。

千野:如果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立刻和她撇清关系。

支杏:我不答应呢?

千野:那我总不能孤独终老吧。

支杏:结果是把她当备胎么…

千野: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有男性愿意抛弃现有的一切,只为追求你,你难道不会心动吗?

支杏:你是在暗示那个女人吗?

千野:不,我指的是连那样的女人都舍得抛弃的我。

支杏:你连人性也抛弃了呢…

千野: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他人的评判与我无关。

支杏:……

支杏:你的事业怎么样了?

千野:很顺利,我从实习生转正了。

支杏:我指的是你真正想干的事业。

千野:那个得搁置一段时间,我会抽空钻研的。

支杏:如果你没有选择回乡发展,而是继续留在那座城市,你还会选择我,而不是她吗?

千野:……

支杏:怎么了?

千野:你这是在刁难我。

支杏:我只是觉得,是事业让你在我和她之间做出了抉择,并非感情。

千野:你真的变了。当初与你分手时,我确实选择了事业,但今非昔比。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的爱情和事业之间,必须有一个是虚伪的呢?

支杏:职业病吧,我的潜意识将戏中的情景代入现实。

千野:那我的台词是:我是因为你才选择回来的。事实也是如此,在她已经来到这座城市的情况下,我依然选择了你。

支杏:谁知道呢。与我不同,她现在的处境可相当窘迫。如果你拒绝她,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傻事。

千野:你总是这样挑衅我,但我对你的爱会包容这一切。是时候停止这番无意义的对话了。

……

之后,千野起身,坐到支杏的身旁。他的甜言蜜语和支杏的反应,我都置若罔闻。我只能感觉到内心的某种情绪跌宕起伏,搅得胃袋天翻地覆,涌起将刚喝下的咖啡全部呕出的冲动。已经对社会麻木的我,居然还能体会到这种新鲜的感情。我一时无法追溯其根源,只能蹲在厕所,将自身与周遭隔绝。

当听到外界传来的轰隆巨响、玻璃的破碎声、人群的惊恐和嘈杂等噪音时,我才从厕所里出来,目睹吧台前的惨状。待那辆栽进咖啡厅内的肇事车辆完全平息后,人群将遇难者团团围住,我也凑了上去。

男人倒在血泊之中,浑身上下插满了玻璃的碎片,惨不忍睹。围观者都退避三舍,保持距离,唯独支杏在男人的旁边惊慌失措,又是催促服务生提供紧急处理,又是呼叫救护车。虽然我没有看见方才坐在她对面的青年,但看她的行为,我很轻易地确认躺在地上的人正是千野,以及他的死亡。

望着千野的尸体,我竟没有感到一丝同情或怜悯,体内的反胃感却也丝毫不见衰减。我只是正常地收拾背包,然后从无暇顾及其它的支杏身边迈出支离破碎的咖啡厅,在大雨的怀抱中无功而返。

在那之后,我在家中翻阅画册,一截书签掉落地上,我拾起后查看,其上写道“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把书签贴回原处。看着画中的女子身着纯白无垢的草帽和长裙,一手支起帽檐,在镜头前笑靥如花的模样,我的脑海浮现出沉眠已久的记忆。我将其组合:

“…我的笑容会不会显得有点造作…”镜头前的支杏道。

“…有人能从中体会到其后的艰辛…”镜头后的我应答。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当时那股不可名状的情绪的根源——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自己所创作的、画中的人物感到失望。

此后,我没有再为现实中的人物作画,那些虚有其表的美好只需定格于我的镜头之中。讽刺的是,与此同时,我成功度过了瓶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