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三杯咖啡的拉花沉入杯底,我的故事迎来尾声;而望兰的第三杯悄然冷却,未曾动过。在我的不经意间,她又回到了最初一个人时的姿态,以凄美的目光眺望外面的世界。在她眼前的那一片玻璃依旧通透无比。

天色浑然黯淡,在大雨固执的洗刷中,城市始终灯火通明。透过湿润的落地窗,霓虹灯的灯光被渲染成大小不一的彩色斑点,每一盏都在酝酿某人的故事。天公适时地推敲,为那些故事营造氛围。或许,今日的它相中了这间咖啡厅。

橘黄的柔光倾洒在望兰的身上,将沐浴其中的秀发染得金黄,镶嵌海蓝宝石的眼珠熠熠生辉。我望着她的侧颜,时间长了,竟幻觉那像金珊瑚般美丽且娇贵,一触即碎。在等待她的时光里,我细品口腔中的余味。咖啡的气息弥散至整座空间,使得空气沾上丝丝苦涩。顾客徐徐离去,宁静逐渐回归。我甚至期望,时间永远驻足于此。

不知经过多久,望兰终于放下托腮的手,缓缓地转过头来。她轻缓地沉吟,道出内心总结的感情:

“对不起,果然…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讨厌千野。”

简短的话语,却网住我的心脏,使呼吸断了一拍。我本以为在听完我的叙述后,望兰会对千野大失所望,从而放下心中的牵挂,并从罪恶感中解脱;我甚至做好了准备,接受她的谩骂,谴责我不负责任地捏造谎言,贬低千野的人格;可我没有准备好,去接受眼下最坏的结果。有话说“这世上唯一永恒的事物就是变化”,现在看来,时间没能冲淡望兰的感情,我也不得不彻底屈服。我松开紧绷的情绪,回应道:

“如果你是真心这么想的,我会支持你。”

“嗯…”简短的回答后,望兰再次将头转向外面。

浓郁的时光冒出气泡,愈发苦涩。无视场合的雨停了,落地窗内升起水刮,将覆盖的水雾一扫而空,应该是服务生启动了控制器。眼前的风景再次清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望兰保持姿势开口道,“为什么,你不再去那间习惯的咖啡厅了呢?”

她还是从我紧凑的叙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

她指的应该是我、千野与支杏曾经同时出现的那一家。当时的我拥有很多答案:可以说为了在创作上摆脱支杏的阴影而选择转换地点;或者说那场事故让我对那儿产生了危机感;甚至可以含糊其辞,以心情为缘由。但我偏偏说出了最为致命的那一个:

“因为那场车祸,让本就惨淡经营的那间咖啡厅彻底陷入赤字,不久后便倒闭了。”

虽迟了一拍,但终于不再缓慢——望兰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这才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怎么会?”她的语调上扬。

正当两人僵住时,服务生来到座位旁,弓下腰对我轻声说道:

“不好意思先生,本店即将打烊,还请尽快准备。”

我没有心思回应对方。那服务生只说了句“失礼了”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桌上的空杯。见其中一杯的小熊拉花还完整地躺在杯底,他只收走了另外两个杯子。

“因为你看,那间咖啡厅不是还在那儿,灯烛辉煌的吗?”望兰再次将视线投向对街。

我仅有一瞬,怀疑了自己的记忆。因为,方才在雨帘的遮蔽下,我没能看清对街的情况,双方均默认对方看到的是自己眼中的风景。此刻,我再次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为卷帘门所封闭的幽暗门市。率先发出惊呼的是望兰:

“这是怎么回事?”

望兰的虹膜所倒映的世界发生了某种转变。抗拒的她迅速抽回视线,却再度发出惊呼。这座咖啡厅在她的眼中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升起的水刮、高耸的沙发背、黑檀木的茶几、穿插的景观盆、打扫四周的众多服务生、陈列书籍的壁橱、琳琅满目的吧台等接踵替换望兰的视野中原有的事物。唯一不变的,是她所处的座位:依然是橡胶木制的方桌和座椅。望兰试图在其上寻求慰藉,不料亲眼见证了第三杯卡布奇诺之上,晴天娃娃的拉花逐渐溶化、重构的过程:流淌的泡沫最终雕刻出小熊的脸蛋。

“这里在发生什么?”望兰的声音颤抖着,严重跑调。她终于将目光落到熟悉的我身上,以示求助。

“冷静,望兰。”盖过她声音的同时,我起身抓住她柔软的双肩。颤抖从手心传遍我的全身。“很快就会过去。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我不断安抚望兰的情绪,让她快速眨动双眼。随着视野的稳定,她的身体渐渐镇静下来。望兰不断环视崭新的陌生环境,视线最终回到我的身上。

“我现在,在哪里?”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本以为自己洞悉了一切。

望兰的座位风格与周遭格不相入;她总是透过窗户观望一无所有的对街;她对千野的爱久经不衰;千野死后,她始终留守于此……我心知肚明,却没有进一步揣摩其中的含义。“真的存在这样的现象!”我在内心大肆惊呼。答案明明是那么地显而易见,我竟熟视无睹。时间根本没有冲刷她的感情,那是因为——

“望兰,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那场事故,真正地凝固了你眼中的世界。”

因此,毫无意义,只会如数字般机械跳动的时间,再也改变不了她周遭的环境。在她的眼里,被事故牵涉的那间咖啡厅依然健在;她的座位始终如一,在雨天的星期日守候她的莅临;任凭她眼前的落地窗历经怎样的风吹雨打,她所擦拭的那一隅总是晶莹剔透,透过那一隅,她亲眼目睹了千野的死亡。

望兰的杏眼圆睁,惊诧的眼神直勾勾地洞穿我,让我心如刀绞。我继续说道,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直至此刻,我们的记忆和认知相互渗入对方的意识,其中的矛盾将你从认知的囚笼中强硬地拽出。”

沉默,望兰仰望着天花板,眼神恍惚不定。

“……原来是这样。”她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理解,但是请相信我,是你内心那无处宣泄的感情将你封锁了整整一年——人是物非了啊。”我握住望兰的双手,以保持她的清醒。与此同时,大脑在高速运转,思考该如何挽回失控的局面。

不久,望兰似乎找回了自我。只见她浏览桌面,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两盏空空如也的茶杯上。她意外平静地说道:

“我希望你答应我,你不会因我接下来提出的问题而自责,好吗?”

已经晚了。我收回双手,保持沉默。她点了点头,用微笑向我致谢。

“你并没有更换过位置。这里,不是事故时的我所在的那座咖啡厅,而是你和千野所在的,是吗?”

依然是沉默。

“他们…周围的世界,只能通过作为媒介的你来认知我,对吗?”

痛彻心扉的沉默。牙关咯咯作响,气息浑浊不堪。我按捺不住排山倒海的欲望,想要跳起,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堵住她的樱唇。

“那一天,在车祸中遇难的,不是千野…”望兰的声音开始抽搐,“而是我…对吗?”

再也无法沉默。我将突破阈值的痛苦和自责强行压入腹中,才勉强吐出几个字:

“望兰…我欺骗了你…”

不必再有任何谎言了,无论黑白,我想。

——真相是:破产的咖啡厅,正是事故时望兰所在的那一家;车祸来临之际,从中飞奔而出的,亦是她……

在望兰发现千野背叛她时,连锁的反应使窖藏已久的感情剧烈膨胀,但那感情还未来得及尽数宣泄,便被飞来的横祸无限期地冻结。不得释怀的它们最终赋予望兰的,不仅仅是固定的认知,还有错误的记忆,她的灵魂因此而被囚禁在事故后唯一剩下的这间咖啡厅里,时至今日。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吗…”望兰将头抬高,眼眶逐渐红润。

早在第三杯卡布奇诺上桌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望兰所抱持的、对那场事故的记忆与我的截然相反。让我困惑的是,她始终没能察觉到自己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直到她的认知产生异变时,我才顿悟:原来在望兰的眼中,这间咖啡厅幻化成了事故时,她所在的那座咖啡厅的模样;她观望的,也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的对街,而是她以为的、千野遇难的那间。望兰现在所处的座位,正是当时千野和支杏所在的位置,与她当时所在的座位在一定程度上关于中心对称。在她原先的认知里,自己的座位从未变化,变化的是我的。

是我的失言,将望兰从认知的囚笼中解放,但那仍有挽救的余地,只要不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发生了转移即可。于是,当望兰问起自己所在的空间时,我避之不谈,而是将周遭的突变全部归咎于时间的跃迁。但我疏忽了,她的时间不可能永远定格在咖啡厅支离破碎的那天。在下个雨天的星期日,望兰踏进的,实际上是千野和支杏曾在的咖啡厅,即是现在这一间。它如海市蜃楼般实时地投影到望兰的对面,让望兰错觉它经修缮后日渐复兴;而望兰眼中的这座虚幻的咖啡厅依旧无人问津。

因此,本该投影在“对街的咖啡厅”内的我醒目地出现在望兰前方的座位上,成为一个矛盾。在认知恢复正常后,她又怎会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一直以来所观望的那间熟悉的咖啡厅。既然自身实际位于此处,那么对面那家便是事故时自己所在,如今却消失的咖啡厅。它的倒闭被我用事故因果绑定在一起,附加桌面上这两盏未被服务生收走的空杯,使结果有目共睹。

如今,一切都在复原。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再度伸出手,却不知该握住什么。

作为知悉客观事实的旁观者,我不过是想守护望兰那纯洁的灵魂。绞尽脑汁,在避免让她得知残酷真相的情况下,为她寻找感情的释放口,甚至不惜扭曲事实,诽谤它人。但我错了,真正纯洁的灵魂,不会为任何事物所玷污。那份纯洁,在她矢志不渝的爱意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关系的,”望兰摇头打断我的忏悔,“我只是…无所适从…”以此为契机,泪水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泪花瓦解了她的脸庞。她用衣袖掩面,不停擦拭。断断续续的话语在她哽咽的空隙中挣扎:

“原来,是我离千野而去…我死了…但他还活着——哈哈…怪不得,我会一直在这里…守望着本应不存在的他…原来我是一直在等候啊…等候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下一个星期日,他与我约定之时。是我被时间…永远地留下了啊!”

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眸。我竭尽全力去回避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每一声喘息;倾尽所有注意力于一个念头之上——我决不能比她更加悲伤!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样就好…”望兰再也无法忍耐,她埋下头,拼命地挤出最后一句嘶喊:

“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相见的话…我更希望千野——他能够获得幸福啊!”

积蓄已久的感情在爆发中升华。看着望兰将脸颊伏在胳膊中,歇斯底里哭泣的模样,我才醒悟,我想要守护的,只是那张楚楚可怜的外貌,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全盘托出,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我不禁在内心咒骂自以为是的自己。

我来到望兰的身旁,轻抚她颤动的背部。她的身影,柔弱且坚强。现在的我还能对她说出同样的话语吗?

——如果你是真心这么想的,我会支持你。

我永远不知道答案。明明无论何人,仅需几句复杂又单纯的话语,就能将她拯救,为何救赎姗姗来迟,知道答案的我凑近她的耳畔,轻语道:

“尽情放声哭喊吧,不必介意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它感受不到你的痛楚。”

窗外,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再惊心动魄;室内,延期一年的暴风雨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