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有监狱,它当然有监狱。
监狱可以说是每个城市最好玩的地方之一,林城的监狱也自然有它的好玩之处。它像一座巨型的动物园似的,收监着来自战场那头的珍禽异兽,而朱鹮只是其中的一头而已。
“喂——还醒着吗?”有谁摸黑敲了敲朱鹮牢房的栏杆,她打开牢门上送饭的板门,将一瓶酒塞了进去。监狱里很黑,像是周末闭馆的动物园。
“没醒也给我起来啊?”
朱鹮的眼睛在听见酒瓶里液体摇晃的瞬间就猛然睁开,他装模作样地慢慢爬起来,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怎么——找我有事?”
“喝一杯好了。”那人盘腿坐下,从身后掏出另一个酒瓶,“反正你过不了两天就要被处死了……他们人类的历史上有断头饭这种习俗。”
“那也是我们的历史好吗?”朱鹮伸出手指,将瓶口的软木塞燃烧殆尽,为了不影响酒的口感,他烧的很小心,甚至连一丁点的灰烬都没留下。“运气不错……都关了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把我处死?”
“你把这个也当成人类的习俗好了。”
“他们人类鸟事真多。”
“说起来……”朱鹮抖搂起精神,“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打量起眼前这个家伙,却怎么也看不真切。他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了火光,这是他从电影里学来的技巧。
“说实话也挺复杂的,不过有水就行。”她沾沾自喜。
“唔……”朱鹮举着火,但即使是光亮的靠近,面前之人依旧像是一团模糊的阴影。他收了手,火焰被他捏在掌心,碾碎成一捧细碎的粉末。
他当是谁呢,原来只是一个民生时代的小鬼而已。
“呼——”伯劳从睡眠舱里爬出来,刚刚结束的闹剧让他心情大好,定点缓解肌肉疲劳的液氮随着他逐渐恢复的体温蒸腾起来,像是他从这一刻开始自燃。一个人造腺体被固定在他的小臂上,这种和睡眠舱配套的机器腺体分为上下两部分,伯劳将连着机器的上半部分取下,并拧紧了埋在小臂中下半部分的管口。这种睡眠舱能将每天的睡眠时间缩短至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里伯劳的意识无处可去,也只好去开那个茶话会。
他还在想着之前那个小丫头,这种一腔热血的家伙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丫头,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吧……”伯劳自言自语道。女孩的童年差不多就要在此结束了吧?人差不多就是如此,寿命是数段时光拼凑而成的造物。
“司长,您说的是?”伯劳耳畔像是响起了小孔的声音,尽管边上空无一人。
“……有个童话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伯劳喃喃自语,即使是想象他也需要有一个人在身旁,不断提醒他他是林城的司长。“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造出了木屋,这个时候的人寿命还很短,也就二十年左右。一只狗想要进屋避雨,便给了人十年的寿命交换;之后来了马,同样的十年做交换;之后是牛……总之,人驯化了一种又一种的动物,寿命也越来越长。”
“老人说,到了狗的年纪,就开始闹腾,像狗一样上蹿下跳;到了马的年纪,就开始踏实有了方向;到了牛的年纪,就开始倔犟不听劝了……都是老一辈人喜欢的比喻。”伯劳想象着曾经的画面,可给他讲故事的老人的脸却怎么也记不得了。“你是不是想问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就是觉得,说不定在狗来避雨之前,人就已经和别的动物做过交易了吧?今天我遇见一个小丫头,她傻的要死,又扎人的很,叽叽喳喳又横冲直撞的……”
“我觉得她活在一个鸟的年纪。”
差不多了,如果单把知更这前面十七年岁月拎出来作比,十七岁的她就像一只红雀垂垂老矣。
面前就是深渊,而她还差一步之遥。
然后呢?然后就等她自己跳进火里燃烧。有些鸟烧着了是会发光的,比如叼着镁矿石的乌鸦。
伯劳感到一阵释怀,总在那么某个年纪,某种情感会升腾上,告诉你接下来将是你人生中最高昂的片段。伯劳意识到了,他总觉得知更也会意识到。差不多是在这段“鸟的年纪”结束的瞬间,命运拉扯他们跳进火里燃烧,这燃烧闪亮到能将整个林城击穿。
她能意识到的吧?不过反正她现在被关在牢里呢,她有的是时间。
伯劳又开始思考戴胜的事情。他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机器放松了他的大脑并加速了代谢,他现在感觉亢奋异常。情报司显然限制了他知晓关于戴胜的情报,真他妈见了鬼了,都只剩下几个人了还搞这一套弯弯绕?
伯劳第一次想起了大鸨做出的预言,那又有关异能者即将攻城的预言。
这是为什么?不如说,这本身就很奇怪。按照信天的吩咐,除了几位司长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过戴胜的尸体。那是被手枪近距离设计的痕迹,脑后的皮肤被枪口冒出的火花烧焦。如果是北朱在,她一定能得出和伯劳一样的结论——那不是林城标配的枪械。能在哪个瞬间确认到这一点的,除了设计枪械的北朱之外,就只剩下在就任警卫司司长之前,接受过法医培训的伯劳而已。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打开突破口。伯劳这会儿就能想到无数种追寻凶手的方式。
但没有一个人,同意他去查这个案子。
这让伯劳不寒而栗。
戴胜明明已经死了,不是说只要戴胜一死整个林城指挥部就这样分崩离析,但他曾经的命令却依旧被如此有条不紊地执行,而所有人都对一个秘密心知肚明……就好像,戴胜还活在什么地方一样。
他得搞清楚戴胜的计划,这似乎是从这林城幸存下来的唯一办法。
“不如……”
穿戴整齐的伯劳摘下象征司长的星章塞进口袋,他走进了警卫司的值班大厅。伯劳深谙挑人的窍门,所以他精挑细选。
“你……你叫什么来着?”他指着边上一个看起来还算干练的警员,“算了,从今天开始你被编入特别行动小组,担任我的副手。代号嘛……就叫小孔好了。”
“是!请司长分配任务。”
不愧是老警员,这个新小孔敬了一个标准的礼,这让伯劳异常地满意。他拿起边上的警棍敲了敲桌面,咚咚两声示意所有人在此注目。
“所有人听好!”伯劳朗声喝道,他是这警卫司的司长。“从现在开始,撤销除戴胜以外所有警卫司应急指挥权的归属,除非戴胜亲自驾临指挥,警卫司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撤回所有嗅探和秘密警察,有情报司就职背景的一律就地羁押,统一送至警卫司拘留室!对折衷的监视人员增派一倍!人不够就从所有四天前参与过情报司现场处理的人员里找!拒不服从者……”
伯劳想起来自己耳后的小设备,他身上埋下了不少东西。就像抢手的后三指,多它们一个不多,少它们一个不少。他伸出手去,那柄之前削去大鸨顶发的剃刀被捏在指间。
“就地解决。”伯劳对被安插进警卫司的线人们发出宣判。
要是信天给那个小巧的设备装上了摄像头的话,他应该能看见伯劳的所作所为。他能看见在一阵血肉模糊间忽然透进了光亮,视角随着一块小小的芯片拖拽而出,两根简陋的红蓝线连接着体温电池,以及一个埋在更下方的骨传耳麦。他会想到伯劳在看见这玩意儿的瞬间感到愤怒,他会惊诧于自己身为司长,却只配给这样粗陋的设备。
要是信天能看见的话,他用后槽牙都能想象出来。
在被碾碎的嘈杂声之前,这个小小的芯片传去了最后的声音。
“那么……”伯劳说。
“开始查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