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9 来客
“吱、喳喳……”
窗外的枝头传来清脆的鸟鸣和翅膀扑动的声音,和煦的阳光从洞开的窗户照入室内,风轻轻地吹动素色的窗帘,随风而入的还有阵阵花草的清香。
侧躺在床上的塞希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床沿。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男声从旁边传来,语气平静,一如藏在记忆中某处的一样。
她一下便睁大了眼,循声望向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有着深棕色短发、气质冷峻的少年。他此时正在床前的一张凳子上端坐着,双手一左一右地放在两边膝盖上,身板挺得笔直,低垂的眼睑下,一对灰青色的眸子淡漠无波,读不出任何感情。
但是他在说话时,微微前倾的身体,似乎正透露着几分关心的意味。
“克,啊……5……5号,唔咿!”她挣扎起身,一时慌乱,开口说话间,竟然一下子咬到了舌头!
吃痛的少女用双手捂着嘴,发出“唔噫噫……”的低低悲鸣声。
像是暗暗叹了口气,坐在她面前的少年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轻轻摇头道:“现在不是进行任务的时候。叫我克雷姆。”
“是,好的,克雷姆……”她应答着,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
“嗯。”
她的一只手揪着被单的一角,犹豫了一下,“那个,克雷姆,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少年的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膝盖,脸上表情不变,“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唔诶……”
气氛稍稍有些沉默。
“你伤得很严重,”克雷姆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对她说道,“不过可以放心,还死不了。”
“啊,哈哈……”她挤出一个苦笑。
——姑且,这就当是他关心的话来听吧。
房间里一下子又安静了好多。
只有窗外那吱吱喳喳的鸟叫声。
“那个——”“对了——”
二人同时说话,但又同时打住。
塞希莉吐了吐舌头,轻轻歪了一下头,用眼神示意对方先说。
面前的少年用拳头抵着自己的下巴,闭着眼,像是非常仔细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用一种非常认真的目光再次看向她。
这道目光与之前所见的都不同,似乎炽热得过分,迎面而对的她莫名地在心里感到紧张起来。
啊啊,克雷姆……
“这些天,你睡得好吗?”他说道。
“嗯,嗯?”她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睡得好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听到了,听到了哟,所以说……这个问题,就是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吗?这……这算什么问题?
她拼命忍住了想要捂脸的冲动,“我想,应该……应该还好吧?”
“有没有做梦?”
“咦?哎?嗯……没有……”
“真的没有做梦吗?”他身体往前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如此气势,直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着一个不断逼问的审讯者。
“噫……可能,应该,大概,或许——”她用手扯了扯被子,莫名地心虚了起来,“没有的吧?”
“嗯,原来如此,”他又坐直了身体,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懂了。”
她又迷茫地眨了眨眼。
——懂了?懂了啥?
塞希莉感觉自己快要搞不清楚状况了,眼下这种情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有谁能好心地过来告诉一声就好了。
“你现在饿了吧?我去厨房端些吃的来。”克雷姆没有再往奇怪的问题上纠缠,他站了起来,当走到床末的时候,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郑重地说道:“抱歉。因为我的缘故,害你受伤了,塞希莉。”
“不,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她慌忙说道,“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儿发现危险,而且也没有帮上忙……”
克雷姆抬起一只手掌,阻止她说下去。
“无论如何,这是我欠你的。谢谢。另外还有……”他停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请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说完话,他便直接转身走出了房门。
“不是——”她张了张口,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后,以至于她没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应该,是我欠你的才对。”
……
站在走廊上的克雷姆闭上眼,用两根手指按揉着眉心,轻轻晃了晃头。
那天晚上“梦”里发生的一切此时都历历在目,就仿佛是直接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随时都可以把其中的细节回忆出来。而刚刚,他把记忆中那个黑发金瞳的少女与塞希莉做了一个对比,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像!太像了!玛雅和塞希莉二人简直就跟同一个人一样。除了头发和眼睛——塞希莉是亮银色的长发和湛蓝色的瞳孔——她们在外表上几乎没有区别。
甚至在对方还没有醒的时候,他忍不住凑近去看,也找不出太大的差别。
“搞得我都不正常了……”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玛雅确实不是塞希莉,她们是两个人……”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跟家人一样,他相信就算塞希莉有所隐瞒,也绝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两天倒是没有再“梦”到过玛雅,不过因为满腹疑问得不到解答,他心里憋得慌。而且也忍不住去想这件事情,搞得做什么事都有些走神……
“嘿,克雷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克雷姆还没有回过神来,但他的身体却已经闪电般做出了反应——右手按住那只手掌,身子一矮,然后转身、腾挪、冲撞、锁喉!
——转眼之间,他的胳膊已经把对方顶到了墙上,法杖也从皮鞘中抽握在手,泛着寒光的剑刃“锵——”地一声从头端弹出,卡在那人的脖子上。
“啊啊啊啊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好在就在此时,那人发出的惨叫声一下子就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欸,赖尔?”他认出了眼前的人,“早上好。”
“唔咳咳,不管是‘欸,赖尔?’,还是‘早上好’……”眼前的稻黄发少年翻着一对白眼,一脸痛苦地道,“现在都不是这么说的时候吧?”
“抱歉,这只是本能反应而已。”克雷姆略带歉意地看了看他,然后松开手,并收好了法杖。
赖尔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确认自己并没有被割喉后,心有余悸地看了克雷姆的脸一眼,脚下悄悄地往后挪了一小步,这才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感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罢了。”他摇摇头,淡淡的黑眼圈似乎也佐证了他的话。
“你刚刚去看过塞希莉了?”赖尔接着问道。
“嗯,看起来她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了。不过应该还要好好休息一下。我正打算去厨房给她找些吃的。”
听到他这么说,赖尔轻声笑了笑。克雷姆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笑什么?”
“没啥,就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以前?”
“对啊,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同一所孤儿院里呐。”赖尔笑嘻嘻地道。
克雷姆默然。
在这里的所有人中,如果说谁与他相识的时间最长的话,那确实就只有赖尔了。原因正像他所说的,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同一所孤儿院中待过。
这里的人,都是安德丽托娜从各地收养来的孤儿。
事实上,并不只是从孤儿院,从各种地方、各种渠道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有,有些甚至是从人贩手中买来的。他们的身份从年龄、籍贯、文化,甚至种族都不尽相同,但只有一个共通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有着成为魔法师的潜质。
克雷姆和赖尔在8岁的时候,就从孤儿院被安德丽托娜所收养,并接受成为血法师的学习和训练。
这个过程可不能算是轻松,甚至可以用“残酷”一词来描述。在克雷姆的记忆中,和他同期参与训练的孩子应该要比现在更多的,可如今,就连他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曾经也熟悉的脸庞,再也没有在他的面前出现过。
成为魔法师的路从来都不是轻松的,而走在杀戮之道上的血法师尤甚。
“很早之前我就这样想了,克雷姆。虽然你这家伙不爱说话,对人对事都很冷漠的样子,但其实吧,相处久了莫名觉得非常可靠。啧……也是呢,看你现在杀人都不带眨眼的样子,谁会想到你也有温柔的一面?”赖尔带着贱兮兮的笑容凑上前来,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他。
“这些话,总感觉你在损我……”
“哈哈哈哈!”赖尔一边大笑,一边用手掌在他的背上拍了拍。
就这样,赖尔像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毫无顾忌地和克雷姆勾肩搭背起来。克雷姆并不是很喜欢赖尔这种亲近人的方式,但也没推开他,就这样和他一同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在经过一扇窗前的时候,克雷姆停下脚步,驻足往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赖尔好奇地问。
“有‘客人’来了吗?”克雷姆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窗户正对着大宅的前庭,在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此时庭院的铁栅栏门外,似乎正停着三辆车。
那不是他们常见的马车,而是以魔机产生驱动力行驶的轿车。
魔机动力车,虽然这玩意儿在潘顿帝国中算不上什么新奇的东西,但也不是那么常见——潘顿王朝以武立国,新技术几乎都是首先应用于军事领域,之后才慢慢民用化,所以人们见到的很多魔机动力车都是以装甲战车的形象出现。
然而现在门外所停着的那三辆,并不是前线战场上可以见到的魔机动力装甲战车,而是一般的乘用轿车。
前后两辆轿车看起来还相对普通,但中间的那辆就显得比较抢眼了:造型优雅的流线型加长车身上,仿若深沉夜空一般的黑色漆面像镜面一般反着光,车子的四个轮毂光洁如新,轮廓的边缘勾勒着繁复华丽的银色条纹装饰;前方的车盖上,插有一面袖珍的帝国龙狮旗,车身的一侧,则镶嵌着一枚仿佛家族纹章一样的盾形徽章。
即便是在帝国,这样的新型交通工具,也只有那些乐于接受新兴事物的新贵族或者富豪,才会把它列为考虑。
因此,当这三辆魔机轿车停在大宅的门前时,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哦,没错,他们一大早就来了。是来拜访母亲的。”
“他们是什么人?”克雷姆再问。
赖尔顿时皱起眉头,左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苦思的样子:“嗯,是什么来着?叫做帝……什么翼,什么炼金的?”
“是‘帝翼’——帝国翼路炼金科学院。”听到这里,克雷姆立时明白了过来。
“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赖尔一拍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哎,差点儿忘了,面具!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把系在后腰皮带上的铁面具摘下来,戴在自己的脸上。
克雷姆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和他一样把面具取下来,戴在了脸上。
其实在任务之外的时间,是否需要戴上面具并没有什么硬性的规定,但是长久以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不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容,因此很多时候面具都是随身携带的,以便在需要时能够立即戴上。
在途中,克雷姆和赖尔也遇到了其他人,大家隔着一张铁面具打了声招呼,虽然稍稍有些怪异,不过都已经见惯不怪了。
接着他们就到了厨房,这里正忙得热火朝天。
现在距离早餐已经过去好久了,但差不多也到了午餐时间,因此这里的人正忙着准备大伙儿们的午餐。
托了安德丽托娜的福,他们甚至能够享受到一日三餐。这也比其它地方的人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克雷姆从厨房里要到了一大碗熬好的蔬菜麦粥,这是早些时候他关照厨房多做的。他很直白的告诉对方是给受伤的同伴准备的,因此厨房特意多加了些料,而且粥也煮得相对浓稠了一些。
赖尔不由得在一旁啧啧了几声,说他果然会照顾人,克雷姆瞪了他一眼,端上食物就走。
正当他们二人离开厨房,准备回到塞希莉的房间的时候,一群陌生人出现在他们行经的半道上。
打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健朗,鬓上稍稍有些白发,穿着非常体面的深色西服套装和黑色皮鞋,左肩斜披着一件青色的、有着特殊纹样的披风,领口的位置有一根金色的带链。他的右手握着一根象牙硬木手杖,步履稳健自信,顾盼自如,仿佛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他的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当中一人穿着白色的西服,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皮革手提箱,而其余之人则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外面披着一件灰色的中长法袍,双手藏在袍子之下,眼神机警,仿佛是护卫一样的角色。
二人停下了脚步,靠着墙壁侧过身,给对方让开道路。
克雷姆虽然稍稍低下头不和他们对视,但眼角的余光仍透过面具上的镜片悄悄打量着这群人。
“嗯……味道很香。”
那男人经过克雷姆身侧的时候,忽然稍稍停了一下,接着挑了挑眉毛,面带微笑用打趣的语气说道。
克雷姆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就在这一瞥中,他看到了对方披风下隐约露出的一枚金色徽章,那是步枪与雷电交错的图案。
这个图案和停在外头的魔机轿车上的徽章图案一致。
“看来你们的伙食是真的不错。”男人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便越过他,往门口的方向去了。
等到他们走远了之后,一旁的赖尔扭头看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好气派的人!”
克雷姆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默默端着托盘,接着向房间走去。
而就在这时,一只血红色的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扑扇着翅膀轻轻落在克雷姆的右肩上,随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克雷姆,到我这里来。”
——是母亲。
传完话后的红色蝴蝶散作一片光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