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开始天空就呈现出苦楚的暗色,空气中醉着暴雨来前的阴沉。

蕾缇西娅穿行过拥挤的露天商业街,熏香在店铺里缭绕飘摇,卖毛毯、手表和首饰的店员三三两两聚成一堆在聊天,卖灯具店门口还有小孩摆着小板凳与作业做着最后的奋斗。

壁画店的员工吵吵闹闹争执着作画最后的细节,完全顾不得还是个小孩子的蕾缇西娅待在油画之下仔细端详。

“美丽的小姐,买一朵花吧。”

突然间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了一下,转过头发现,一个没有牙的老妇人占卜师试图把一束厚重的花塞进她的怀里。

“不要不要——”

她赶忙摆手,还是没架住对方把手中的花塞进她的手里。

“向您这样漂亮的女士,理应配上这么美丽的花朵。请不要客气,这是给您的礼物。”

压根不在乎蕾缇西娅的抗拒,老妇人看蕾缇西娅注视着她,她讨好地露出自己的金牙,满是褶子的脸皱成一朵菊花,但是转瞬换上一副严肃的神色。

“本卦天地否,变卦泽雷随,爻辞九四:随有获,贞凶。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这代表什么?”

蕾缇西娅虽然厌恶,但不免有些好奇。

“这并不是您的卦象,而是您所系之人的,试图踏入愤怒危险的河流,不过……倘若他是正直之人,自然会避祸,否则……”

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眼神倨傲冷冽。

“请好自为之。”

“艾萨克!这里这里!”

蕾缇西娅拼命招着手,试图引起艾萨克的注意。

接下来,还没等艾萨克反应过来,她就把老妇赠予的花朵插进了他的口袋。

“谢谢,这是……黄冠贝母。”

艾萨克轻声说。

“你知道它的花语么?”

“哎?”

“它的花语是绚烂,受它祝福的人,都拥有者绚烂夺目的才能。”

艾萨克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想不想听一样说道,“太棒了,西娅,花很漂亮……我们走吧。”

艾萨克领着蕾缇西娅穿过喧闹的露天商业街,迎接他们的是更加吵闹的东莱城最大的购物中心。

“艾萨克,那是什么?”

蕾缇西娅好奇地望着围这一根柱子看的人群。

“应该是征兵公告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艾萨克,十四岁,尽管青春期初始女孩子的个头会比男孩子高一些,但是现在的他的个头比蕾缇西娅要高,他透过密织的人群窥到柱子上滚动的公告。不过限于身高,有的他也看不清楚。

“我爸爸说过,战争可能要开始了。”

“战争?我们跟影国的么?”

“不是,是跟胡人。爸爸说,驻守边塞的士兵,疑似看到了胡人的神。”

“胡人的神,是他们崇拜的霍蒙库鲁斯么?”

蕾缇西娅从小就听自己的父母讲过胡人远古祖先的故事,不过关于他们的所有描述,全部都来自于古籍和人们的想象和口口相传中。

“是啊。”

“那还真是令人懊恼。不过那就有机会了吧?”

“嗯?”

“因为啊,艾萨克你不是想成为一名指挥官么?”

“那只是理想。”

对于同行的青梅竹马对自己的知根知底,艾萨克并没有露出一丝不悦,他摸摸她的头,“对于我这种平民而言,家里有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就够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口气有些哀婉,因为指挥官是贵族才会成为的职业,平民只有当兵这一条选择。

不过实质上他也并不介意。自己的大哥现在是尼伦伯格侯爵麾下的一名少尉[HL1] ,对于一个平民家庭,他的家庭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了。

说起来,哈尔瓦希斯的被提拔完全是一次意外。

本来他只是圣都大学的一名优等生,因为精通一点射击术和剑术被提拔为学校战术演习的代表人。

在进行一年一度的战术演习的前一天,在逛街的时候遇到了两个来自影国潜逃的逃犯,哈尔瓦希斯用旁边摊位的扇子就挡住了对方折刀的攻击。虽然最后因为寡不敌众被刺一刀,但是对方两个最后被哈尔瓦希斯精湛的剑术全部打得脑震荡倒地,这一幕正好被化妆成平民路过的侯爵看到了。

在之后的审讯中,人们得知,这两人的出没在此不是偶然,是得到线人情报,打算刺杀尼伦伯格殿下之后回到影国将功抵过,不过不巧的是正好被哈尔瓦希斯一眼认出。

最后的结果是,虽然哈尔瓦希斯因为胳膊受伤入院错过了战术演习,但是却因为出色的表现被尼伦伯格侯爵嘉奖,成为侯爵麾下的一员,因为其出众的战斗力和分析能力,不出几年就成为侯爵麾下不可缺少的重臣,破格提拔为士官,之后一路晋升为少尉。

“没有关系的啊,如果你想当的话,西娅可以跟父亲大人说一说让你去圣都的军官学院。”

“算了吧,西娅。”

艾萨克笑笑。

他知道蕾缇西娅的父亲是圣都大学的一名教官,如果想办法的话,确实会给他弄到名额。但是问题是他一介平民身份,是混不进这种全是贵族的大学里的。更何况,本身给他弄到名额这种事,对于蕾缇西娅的父亲本身就是一种勉强。

自己的事,还是少麻烦别人为好。

蕾缇西娅望着眼前的黑发少年,眼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爱慕。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爱恋,但是只要待在这个人身边,她就会无比心安,她想竭尽自己所能帮助他。

他们所在的圣都,是以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为中心,众贵族作为支撑的君主专制国家。

每个男孩子在20岁的时候,都会强制服兵役,贵族回去军官学校,而平民则会进行短期的培训充军。

大丈夫当有志于天下,可是她并不渴望他上战场,只希望他会遵从自己的意愿当一名风险系数更少的指挥官,安安稳稳地陪她渡过一生。

不过对方对于她而言太难以琢磨。

她永远看不透艾萨克的心事,即便是艾萨克会对她露出对别人不曾见过的笑容,与她结下不会对别人说的约定。生性骄傲的他始终站在离别人稍微远一点的位置,真正的笑颜,似乎只会对自己的三位家人绽开。

不过这样就足够了,蕾缇西娅想。

想要他对自己绽放自己满意的笑容,那么就成为他的家人就好了。

每每想到这种事,蕾缇西娅就会红了脸。

但是,刚刚那个老妇人占卜师的话,说的会是他吗?

试图踏入愤怒危险的河流……倘若是正直之人,自然会避祸?

“走吧,该回家了,西娅。”

艾萨克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考,冷静的声音中没有一丝留恋。

“嗯。”

蕾缇西娅装作很自然地牵起艾萨克的手,任由他领着踏上回家的路。

“太懒散了,艾萨克。”

看到了印有侯爵家徽的鸢尾花的车辆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时候,艾萨克就想到了什么。

此时的他和蕾缇西娅站在客厅里,看着几天前匆匆告别的哈尔瓦希斯单手插兜斜睨着他。

“假设想要成为了不起的指挥官的话,现在已经是下午锻炼的时间了。”

哈尔瓦希斯说,“太懒散了啊。”

“大哥……为什么?”

“我出现在自己家里会让你感到很奇怪吗?”

“可是你不是才刚刚……”

“哈尔,机会难得,这一次一定要尝尝我做的洋葱汤和猪肘——”

适时地,母亲贝露从厨房走过来。

“妈妈,我说了我有要务在身。”

哈尔瓦希斯皱着眉头,一边接下母亲手里端着的一锅浓汤。

“哎呀,又来了,总是说那种话,一定是为了早早见我才赶快回来的吧?”

腾出手来的贝露想要上前抱住自己的大儿子。

“才不要,闪开!”

“那么今天就做你最爱吃的刺身好啦,正好你爸爸从学校带来好——大一只金枪鱼呢~”

“你有听我说的话吗!”

蕾缇西娅乖乖地待在艾萨克后面,看着这一出家庭剧。

“嘶——父亲也准备的——嘶——差不多了,我们该做正事了。”

最终还是没抵抗过母亲的强大攻势,嘴里塞了一口热汤的哈尔瓦希斯口齿不清地说。

“爸爸?他跟你一起干嘛?”

“父亲要跟我去前线,不过在那之前,拿出你的竹刀来,我要先看看你最近的水平有没有长进。”

“等等会——强制充军?”

艾萨克皱着眉头问。

“是,凡是符合标准的一律要充军。”

哈尔瓦希斯抬头瞄了一眼艾萨克,说。

“那为什么爸爸会……?”

“听不懂我说的话么,圣都所有的20岁以上的男性都符合征兵条件,除了教官之外,科研人员和教师也不例外,这是尼伦伯格伯爵的新命令。”

哈尔瓦希斯懒洋洋地回答,眼睛却异常的冷澈。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为了皇帝一切都是值得的。”

从楼上搬出行李的阿德里安腾出一只大手抚摸着艾萨克,他刚从高校回家,身上的白大褂都没脱下,对于这强制的征兵他倒是显得风轻云淡。

“但是爸爸你不是科研人员吗?这样的人去战场……”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比一般虎头虎脑的士兵更强对吧。”

阿德里安弯起前臂,向小儿子展示自己健硕的肌肉。

“爸爸在学校里就是教授机械设计的,操作起边塞的那些机器,自然是不在话下。”

“我可是感到非常荣幸,这可是皇帝和侯爵大人的亲自给我下的任命令。”

父子俩简单对视,阿德里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所以说,没关系的,我可是比艾萨克你想的要强。”

“我不要这样!爸爸你也说了吧,前线的情况那么不明确!不是有人白白牺牲了吗?!”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去一探究竟。守卫国家,保护心爱的人,这就是男人的任务。”

“我才不要管什么任务,只要爸爸留下来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艾萨克背后传来哈尔瓦希斯冷冷的声音。

“任何拒绝征兵的人都会被视作圣都的逃兵,他们面临的只有极刑。”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这些东西了,哈尔。”

阿德里安摆了摆手,“如果你还想跟弟弟比试一下的话,那就尽快吧。”

“我才不要跟哥哥比试!”

艾萨克激烈抗议,“我也不要爸爸去前——。”

他的话被竹刀划破空气的轻鸣打断。

“把你想说的话留到比试完之后说吧,如果你能赢得了我的话。”

哈尔瓦希斯向他抛来一把竹刀,用自己手中的士官甩棍稳稳地指着艾萨克的喉咙。

接过竹刀的艾萨克似乎还想反驳什么,但是看到父亲期待的眼神和母亲温柔的表情,点了点头。

……

“你要明白,这次突击训练不为别的,是为了纠正你懒散的精神。”

简单行礼之后,哈尔瓦希斯说。

“哼,我倒是想把你击个落花流水然后好好打探打探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哦,口气不小……那么来吧。”

哈尔瓦希斯把甩棍举在身前,用头部点着艾萨克的喉咙。

“喝——”

艾萨克轮大摆摆出斜劈的姿势,跟哈尔瓦希斯擦肩而过。

“太慢!”

哈尔瓦希斯的甩棍在空中一旋,棍头朝后,一个斜劈,点中艾萨克的手腕。

“战争是没有空留给你花拳绣腿的,像你这种软绵绵的攻击——”

他转过身,望着捂着手腕的艾萨克。

“游戏结束。”

仅一击就失去武器的艾萨克好像压根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扭动了一下被击中的手腕,挥动着拳头向哈尔瓦希斯过来。

“呀——!”

“太慢!太慢!太慢!”

哈尔瓦希斯拱起手臂,露出健硕的肌肉,硬生生用手肘抗下了艾萨克一击。

下一秒,他伸出右手包起艾萨克的拳头,强行划大幅度把他扭到了脱臼的位置。

“啊啊啊啊——”

被卸力的艾萨克想用手肘攻击哈尔瓦希斯的面颊,却又被哈尔瓦希斯腾出的另一只手压住了。

此时,完全被卸掉攻击的艾萨克,暴露出脆弱的胸膛在他的哥哥面前。

“中——”

哈尔瓦希斯甩开他脱臼的左手,微微收力,带动全身的寸劲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艾萨克感觉到胸中的空气都要被榨干,随之而来的脱力感以及兄长掌中强大的推力,让自己身不由自倒向后方,重重地摔在棉垫上。

“艾萨克——”

蕾缇西娅惊呼,她想过去扶起艾萨克,但是贝露和阿德里安似乎更早一步。

哈尔瓦希斯简单地学过太极拳,刚才一套连贯的卸力发力技巧,不过是新手中的新手都会掌握的东西。

“你太弱了。”

哈尔瓦希斯捡起刚刚扔在底下的甩棍,冷冷地说。

“从你手臂用力的瞬间,你就是已经是个失败者了,想要针对对方防御薄弱的刺击,你要先对方一步,用手腕的力气打击对方。靠右手上抬,简直就是把自己的手腕暴露给敌人让敌人攻击。”

“真是的,哈尔,你教育弟弟怎么会用那么大力气呢——”

贝露心疼地抚摸着小儿子的后背。

“再来……”

已经转过身要离开的哈尔瓦希斯转过头,看着甩开母亲怀抱挣扎站起来的弟弟。

“已经够了,你太弱了,没有资格从我嘴里知道情报。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好了好了,兄弟之间的教学到此为止,我还有事情要拜托给我们的男子汉。”

阿德里安蹲下来,让艾萨克的脸比自己高出一块,他把手放在艾萨克的肩膀上。

“我接下来要对你说的话可比哈尔的教育更加艰难。”

“我跟哈尔不在的时候,照顾好妈妈,艾萨克。”

“可是……”

“我第一次说这样话的时候你只有几岁,那个时候是我对哈尔瓦希斯说的。”

阿德里安笑笑,“如果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了。”

“我也有考虑究竟什么时候对艾萨克说这样的话,但是一直不敢说,说就意味着艾萨克要成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担当一切了。”

“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不要让我失望好么?”

“不要……”

艾萨克的眼睛躲躲闪闪,似乎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正因为你是我骄傲的儿子啊。”

阿德里安说罢,捡起打斗时候掉在地上的黄冠贝母,叼在嘴里,直起身来扛起行李。

哈尔瓦希斯站在房外不做声,看着父亲把行李放在接送车辆的车后厢里,朝着房子里的母亲挥挥手,刚想走却被艾萨克一把拉住。

“唔?”

“哈尔瓦希斯·哈耶克,我要让你发誓……”

也许是被兄长击中的痛楚还留在胸中,艾萨克的气息有些急促。

“你一定要保护好爸爸,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伯爵的手下——”

蕾缇西娅望着艾萨克,他黑漆漆的眼中掠过一道光痕,如同日光刺破云层的射线,目光灼灼。

“——我都要杀了你。”

气氛紧张得就像是凝固了的蛋糊,哈尔瓦希斯垂下的黑发令大家看不清他的表情,犹豫片刻,哈尔瓦希斯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层笑意,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怜悯。“好啊,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