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帝国历第998年4月4日,昨日,圣都教皇弗里德里希与影国首相贺冰达成和平协议,双方将在古拉尼巴莱中立区以圣都大学军官学院的基础建立两国友好大学——奥丁军校,以对抗胡人作为共同目标,为两国培养优秀的军事人才——”

“保密措施做得真好呀……爸爸之前什么都不肯说,”蕾缇西娅盯着收音机,拨弄脚下的草地,“他只提过自己会作为新任教官参与学院的建设。”

“现在战线这么胶着,他们需要大量的兵源,摒弃前嫌携手合作想必也是不得已之计。”

艾萨克扯了一根草根,放在嘴里叼着。

与胡人的战争已经开始两年了,圣都一方仍然处于保守的守备状态,一方面是对方所能提供给自己的情报是在是太少,掌握着俗称“返祖”能力的对方似乎并不热衷于横扫千军一样的攻击,仅仅在破坏掉关键要塞营地之后就撤离。另一方面,对方每一次只派几只霍蒙库鲁斯进攻,这给了圣都军很大的周转空间。

16岁的艾萨克脱去了之前的稚气,由少年向着青年一步步迈进。逐渐清晰起来的眉眼,让如今他的笑容有些妖气邪魅,就像是包裹着绸缎的锋利刀具,柔软中微微凸显出坚毅硬朗的棱角。

“真令人羡慕啊。”他关闭了收音机,漆黑的眼睛言不由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从奥丁军校毕业经历几场战争就可以晋级准尉,之后只要认真参战,晋级校官、将官不过是平步青云,最后成为辅佐教皇的元帅,到时候就可以一领圣都军士了,而前线的士兵,无论立了什么功,只能从最低级五等兵一点点爬。”

“你是想说上前线的士兵都是炮灰吗?”

蕾缇西娅说,但随即她想起艾萨克的父亲,略有些张皇地看着他。

“没有关系的,西娅。这就是士兵的宿命。”

艾萨克似乎并不在意,淡淡地回复,“尽管经过了无数次摸索,圣都和影国都制造出了更适合攻击它们的武器,如今我们的飞行舰队可以飞遍这个大陆的任意一个角落,上面携带着的高压脉冲消融刀比起激光更具杀伤力。可是,战争就是战争。”

蕾缇西娅凝视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被一阵惊雷声打断。

雷声来自于头顶,地面震动,狂风大作,面前广阔的草地像是摩西分海一样纷纷低头,给天上的庞然巨物让出一条道。

在他们的头顶上,一排排飞行军舰分割开晴空,呈现出“品”字的方阵,在他们上方驶过。正中间,是舰队的核心母舰,近五百米的长度,外型宛若织布机的纺锤,靠后下方有一个类似于旧时飞艇控制室的长方体状的突起,这是舰船的核心控制区。

闭上眼睛,宛若雷鸣的发动机,就好像是包裹在梭型金属外壳里面狂怒的巨兽。

“喂——是飞行军舰!是往弭定城方向飞的吗?”

蕾缇西娅朝着艾萨克的方向大声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微笑,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得这么开心。

因为有幸看到帝国的军舰吗?还是因为跟艾萨克一起看到了他最喜欢的东西?

风吹得她的金发四散飘逸,她不由得压住自己的裙摆。

“是啊——这是战争开始的预兆。不过,对于我们而言,首先要注意的……”

艾萨克说。

“3,2,1,开——!”

他跳起来,躲避不远处定时触发的喷雾浇灌系统。

他的伙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丝丝点点的水雾降临到她的身上,打湿她的额头。

“No,No,No,蕾缇西娅,这样可不行。”

他扑了扑身上的灰尘,翻了翻眼睛,似乎在责备朋友的迟钝。

蕾缇西娅并没有刻意去躲从天而降的水雾,而是任由它们形成虹彩的光芒,慢慢消散。

她仰望着天空,水珠在她的睫毛上如同钻石般闪亮。

“艾萨克果然还是想成为一名指挥官吗?”

“那只是理想。”

艾萨克轻声说,“我最喜欢的,是成为一个剥落这世间色彩的画家。”

“为什么会是剥落呢?画家难道不是描绘吗?”

艾萨克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该回去了。”

或许是被他灼灼的眼神看的有些害臊,蕾缇西娅率先打破沉默。

“嗯,今天是月初,又是前线发来邮件的日子。”

艾萨克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我们走吧。”

“妈妈,我回来了。妈妈——?”

家里的门并没有锁住,证明室内是有人的。

尝试着呼唤了几声无果,艾萨克蹦蹦跳跳地走进客厅,贝露坐在沙发上,双手无力地摊开,手腕的血液泊泊流淌,胸前还残留着拼命抓住胸口的血痕。

“——妈妈?”

艾萨克试图去摸她的脸颊,但是贝露一滑,无力地倒在了他的胸前。

“妈妈?!”

一遍又一遍地晃动着母亲,但是祈祷中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母亲冰凉的躯体和散大的瞳孔,无一不提示着艾萨克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为什么……不要,不要……”

艾萨克抱住头,全身颤抖起来,他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信件。

不同于父亲往日寄回家的薄薄的电报纸,桌上厚重的皮信封上烫着大大的盾牌,一条墨绿色的蛇弯曲穿梭在中间将盾牌两分,一边是繁荣的百合,一边是繁密的枯藤。这个标志艾萨克在哥哥的胸前看见过,那是尼伦伯格伯爵的家徽。

蜡封的信封已经被拆过了,一封薄薄的信纸被压在信封下面。艾萨克哆哆嗦嗦拿起信,看着上面简短的文字:

尊敬的阿德里安·哈耶克教授的家眷:

阿德里安·哈耶克教授于帝国历第998年4月3日弭定城的诺华格保卫战中不幸被逝世,享年40岁。

阿德里安·哈耶克生前任职于东莱某大学,4月3日保护我方资源居功卓越,经弗里德里希皇帝特批授予骑士头衔,授予爵名阿德里安爵士。

你忠诚的,

图勒尼尔勋爵,奥雷安·杜米特鲁

信纸不知不觉从艾萨克的手中滑落,他呆呆地盯着屏幕,感觉有人用什么东西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信纸上的每一个母语字符,似乎都跟他上课所习得的那些拉丁语词汇一样晦涩难懂。

这种晦涩顺着雪白的纸张往外渗出,轻柔而缓慢地包裹住了他,又好似有人用喇叭在他的耳边拼了命的吹着,让那杂乱扰人的噪音回荡在他的脑海,甩都甩不掉。

他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摔倒在沙发前。

信封中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艾萨克把它倒出来,是一个类似于铭牌的吊坠。

吊坠上面有一张打印出来的小小的相片,在这个时代电子相片技术已经相当发达,纸质的相片已经相当罕见。相片中的阿德里安抱着怀中的婴儿,一家四口人冲着镜头灿烂的微笑。

“正因为你是我骄傲的儿子啊。”

恍惚之中,好像有人在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然而转瞬之后,那股暖意就被抽走,再也找不到了。

“哈尔瓦希斯,尼伦伯格,我杀了你……杀了你啊!”艾萨克的脸庞扭曲着,桌子被他拍打的咚咚作响。

门外传来短促的脚步声,艾萨克转过头。

“哈尔瓦希斯!”

艾萨克把吊坠紧紧攥在手里,咆哮着冲过去。

别在腰间的刀被他抽出来,向着门口的哈尔瓦希斯扑过去。

在艾萨克凄厉的吼叫中,刀在空气中划出银色的弧线,他的每一击,都凶狠地刺向站在门口的哈尔瓦希斯的薄弱部位。

头部,颈部,双臂肘窝,心口,下腹,会阴部,双腿膝盖骨,胫腓骨交界处,所有人体的薄弱点都被他牢记在心,被哈尔瓦希斯打败的这两年来他一点都没有懈怠日常的搏击训练,而训练的假想敌正是哈尔瓦希斯。

“你太弱了。”

面对艾萨克猛烈的攻击,哈尔瓦希斯甚至都没有转身,只是微微调动身形用手中的甩棍回避他的砍击。

“你太弱了!”

哈尔瓦希斯大声说,把甩棍挡在胸前,正面拨开迎面而上的喉部刺击,用剩下的余力,击在即将凑到他身前的艾萨克脸上。

“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保护好爸爸妈妈的!”

艾萨克知道自己在流血,暴涨的肾上腺激素让他压根感受不到脸部的疼痛,此时的他更像是本能驱动的野兽,他想打断这个家伙的鼻梁。他不在乎对方是有军衔的士官,更不在乎他是自己的亲兄弟。

如果攻击贵族的下属,下场会跟攻击贵族一样,被人举报了是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但是他根本不在乎,现在的他只想杀人,划烂这张跟自己相似的平静的脸。

身为侯爵旗下少尉的他,一定有能力把父亲调离危险的前线岗位,况且他也清楚,身居文职的父亲,根本无法适应前线的生活。

“就是因为你,因为你这样的家伙存在!”

艾萨克飞快地划着步,反转手臂横过刀背想要攻击哈尔瓦希斯的侧面,但是被哈尔瓦希斯看穿扑了个空,哈尔瓦希斯高抬起腿,膝盖击在艾萨克空滞的右手臂上,但是艾萨克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收手,哈尔瓦希斯抬腿的停滞反而给了他机会,他用着横档的右手臂把哈尔瓦希斯狠狠地顶在门上。

“我赢了。”

艾萨克腾出空闲着的左手卡住哈尔瓦希斯的脖子,吐出一口混着血液和口水的液体。

“不,你没有。”

受制于艾萨克的哈尔瓦希斯嘲讽地笑着,扔掉甩棍的右手在两人之间有限的空间迅速地一震,借由这股寸劲爆发的力量拍在艾萨克的胸口,让他眼前一黑瞬间失神,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向后倒去。

“咳、咳……”

艾萨克平躺在地上,吐出一口气,刚才的一击让他的心脏拼了命地不规律搏动着,他又一次败了,败在了同一个人的同一个招式上。

“看似凶猛的攻击,实则把自己的破绽全部暴露在敌人的手里。假若你还想在决斗里胜利,首先控制住对方拿着武器的手腕吧。”

哈尔瓦希斯低头看着他,扭了扭被艾萨克卡住的脖子。

“你杀了我吧。”

艾萨克嘶哑着说。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可是你的兄长,我承诺过爸爸保护自己的家人。”

“可你还承诺过我保护好爸爸。”

“是啊,很可惜我没有做到。”

“妈妈也因为伤心过度……去世了。”

“是么。”

哈尔瓦希斯听到这个消息停了几秒,轻轻说。

“我训练了这么久,为的就是有一天站在你的面前,可是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并且……我还是输了。”

分不清是血还是泪的温热的液体,从他的两颊流下来。

最后这句话让他清醒了,阿德里安·哈耶克夫妇俩——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了,现在在做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我太弱了……”

克制不住的悔恨在他心口萦绕,“如果自己再强一点的话……”

“还是想要杀掉我么?”

“不仅有你,还有点名让父亲出征的尼伦伯格,还有发动这场战争的皇帝……”

随着自己每一个单词的出口,他那剧烈搏动的心口就被填上一分火焰,最终,他的胸中腾起一股烈焰,裹挟着愤怒和不甘,一直窜到他的嗓子眼。

“可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到。”

哈尔瓦希斯捡起地上的甩棍,盯着地上的艾萨克,慢慢地说。“但是,比起在这里自哀自怨,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什么?”

“这是奥丁军校的入学邀请函。”

哈尔瓦希斯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封小小的信封扔在地上,艾萨克看了一眼,棕色的信封被血色染透,看来在刚才的搏斗中,自己还是攻击到了哈尔瓦希斯。

“本来这个学校只会允许有爵位的人的子女就读,但是你走了狗屎运,皇帝陛下追封了爸爸爵位,所以,现在的你有资格入学。”

“.…..”

“你可以拒绝,待在这个正在衰落的小城市一辈子,选择进入高校当一名教师,教授自己的学生去推翻弗里德里希的王座,但也可以选择进入学校,拼尽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可能,去挑战他。你有权选择任意一条道路,这个选择权今天由我来交给你。”

哈尔瓦希斯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

“我会杀死你们……一定会的。”

沉默了许久,艾萨克轻声说。

他也许还不明白进入奥丁学院是一条充满着怎么样艰难险阻的路,但是他知道,他内心火热的复仇信念支撑着他,支撑着他走下去。

“是么,我很期待。”

哈尔瓦希斯转头,脆弱的窗棂被距离极近的空中军舰发动机声震动的猎猎作响,窗外的庞然大物,像是在迎接艾萨克进入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