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山谷里叶隙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抚摸着隐藏在草丛下面的溪水。魏晨窝在小木屋的一角,似乎也受不了着剧烈的蝉声了。

项任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小道消失在山谷那边的阴影里,低头看了眼手表,

“他们看来是在逗我们玩呢”。

“要不…走了吧…”魏晨呻吟着。

我摆弄着架子上上削了一个多月的竹弩,“再等等罢,要是真来了我们却不在,这间小屋可不保了”。

“唉,行吧”项任看了我一眼,随手掏出小刀来削着半截竹篾。

项任比我和魏晨大了三年,已经在榕中读初二了,是我们不折不扣的大哥。这片馒头山,是项任带着我们走进的,其间每一座山丘,每一个山谷,每一丛竹林,每一条溪流。如果要问我的童年是什么,这些就是我的答案。

项任从来都不普通,不只是多久以前,我和魏晨在名山园第一次遇到项任,到现在,也没人去过他家,只知道他总会回到二十一栋三单元。

他从来没有对未知事物的畏惧,他拆下小广告牌折碎了拿来开单元门锁,他第一次砍下山里的竹子来做小物件,他带着我们朝着推平小区外面林子的挖掘机掷土块。

那年环保督察,馒头山上的茶馆桔园没有灭火器不合格,急得桔园大爷团团转。项任带着我们去山脚武装部开的宾馆里偷了两听,给了大爷,还说的有理有据,什么这旅馆不久就要被封掉。

那时我自是不能理解的了。

架子上的诺基亚响了,我晃了晃神,“是代皮他们,喂?”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不少人呢,差不多十二个。mama,辛可锑刚才点了一串鞭炮丢下去炸他们,哈,暴露了,我们先往回撤’

“喂,喂?要不要支援?呃…”我放下电话,项任和魏晨都站了起来。项任收了竹篾,走过来,“带这么多人,挺不自信的嘛。去,云申,把集成炮架好,魏晨,搬一听灭火器来”

小木屋周围还是一片蝉躁,昨夜才下过雨,溪水涨了,水中的小鱼怎会知道,顺流而下绕过几个山头,一伙人正打算入侵眼前着宁静的山谷呢?我顺着倾斜的石阶爬到木屋后山上的一个平台,一架木条接合的可以转动的结构立在一地腐烂的树种之间,靠墙堆了一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烟花。

“行吧,终于有一天用到你这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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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任正松活着他的弹弓,他通常是不会用那桶从平羌河里捡来的鹅卵石的。魏晨研究着灭火器,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样,代皮有再呼叫过?”我从架上取了一把花花绿绿的打火机。

“事情有点蹊跷,我们打过去他们也没有接。”项任抓了一把桶里的鹅卵石,走到门口,“我们大概得去接应一下。”

“啊,这地儿的防御措施已经准备了一下午了,现在就这样放弃了吗?”我看了看墙缝里塞着的冲天炮,连接着埋在小路两旁足球炮的引线,当然还有上面的烟花。

“没有办法,他们已经联系不上了,必须得去找,不然以后就没有大伙的集体活动了。”项任双手扒着门框两边靠过来。

“这可能是调虎离山啊,他们又不可能真的对代皮他们做些什么,最多用水枪喷喷罢了。要是我们走了,这小楼怕是真要没了!”

“呃……,你要这么说也…”项任正想着,诺基亚又响起来了。我拿了过来,

“喂,有事没有?”

‘…………………………’

“喂?”

‘………………啊………’

我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样的事情大概即便是项任也是未曾遇到过吧,

‘……云申,你们千万别过来!嘟…嘟…嘟…’

“我mama,他们这是要搞什么”我正要重新拨回去,项任挡住了我的手,斜眼看了一眼魏晨,“快把门关好!”。魏晨大概也吓着了,关了两次才上门。

“所以说那烟花就不管了吗…”我小心翼翼的提了句。

“小声说话,这决计不是那帮人,把你的竹弩架好,蹲到窗口。”项任很少显得这样奇怪了,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才是他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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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魏晨盯着小路尽头的那片竹林深处,似乎随时都会有会动的东西出现,

“所以说是…有另外一帮人来了,对吧…”魏晨扣着额头。

“恩,差不多吧,我大概…”项任却停住了,但谁也不敢在多说一句话。

原本灿烂的阳光倒有些脱了色似的,安详恬静的竹林渐渐躁动起来,对于小学五年级的我来说疑惑可能是不太存在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项任陷入房间里的阴影中,突然猛地伏倒在地上,侧脸紧贴地面,头一抬,

“云申!开门!”

我冲到门前一推,但已经锁死了。

项任一言不发,蹲在地上,我自然也僵直在半空中,本应静止的空气却充斥着往往被人忽略巨大的噪音,以及隐约的细微扰动。

项任缓步挪到我们中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窗口左右已经围了一圈人,是来抓我的,就等着我跳出去。现在,魏晨,朝穿外面喷灭火器,然后一起跳出去往山下跑”

我和魏晨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突然的变故,但我们愿意以我们一起的四年相信项任。

白雾,呛人,刺眼,混乱,跌倒,爬行……

泥沼中项任拖起我和一旁倒下的魏晨,“别以为他们不敢那你怎么样!丢掉灭火器快跑”

短暂的混乱后只有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雨靴踏破水涧,甚至没有一丝呼吸。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曾经偷菜所需要的勇气是完全无法支撑起人的脚步的。

随着一声叫喊,眼角的余光里,魏晨和后边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倒下不见了。我麻木地疯狂呼吸着,飞奔在前的项任转身往后瞟了一眼,一个跃起,翻身跳进了小道一旁的山坡下面。

我依然拼命地跑着,大脑一片空白,但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远了。当我渐渐停下来,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小道上只剩魏晨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山坡下边山谷里传来一阵骚动,一页竹篾飞射出来,掉在了小路旁边。接着又是些无法辨认的声响,然后整个那片树林都震了一下,绿叶丛中一股急剧移动着的存在迅速地朝我们过来,爬上山坡,我拿过魏晨的灭火器,对准那不知何物,按下……

“你可真是敢干啊。”白烟中冒出来的项任顶着个白脸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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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回过神来,已经走出茶谷几百米了。一身白色的项任看到我还拖着那个用尽的灭火器,下底盘都已经掉了,赶紧催我丢掉。看到远处一点院墙,项任的眼神突然晃了一晃,“我有个亲戚就在附近,我们去哪里打整一下。”

那是一间不大的很普通的农房,门前有个小院,就坐落在几亩稻田的田埂旁,背靠的一座小山丘上是一整片竹林,溪水就从门前流过。

“项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终究还是缓过来了,但项任看起来并不想回答。

项任轻轻地开推院门,发出嘎吱的木头摩擦声。院里墙边的花台里种了许多白花,散发着点点微光,有些不真实。右边摆着一套木桌,摆着两个竹筒杯子,两架藤椅,竟都有些湿。项任叫我和魏晨先坐着,他进去看看在不在。

我和魏晨拿手擦了擦水便坐了上去,想起项任以前跟我们聊过这位亲戚,是做手工艺品的,总是些精巧的小玩意,背后的竹山就是他的生计,想来我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盛的毛竹。再看看那两个茶杯,凑近竟是琥珀色的,雕着一幅细微到看不清的画卷,似乎是一片山中各种动物的嬉戏。杯里的茶似乎有些与众不同,可我一时也答不上来,端起来,只是着魔似的盯着,似乎有着先前见过的那种淡淡的微光,封尘着一段记忆,浓缩着一个人生。不知怎的,我竟一口喝了下去。

“也不知放了几天的茶,你怎么敢喝!”魏晨惊得站了起来。

“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勇士,被追了这么远,还在乎这个”

但那味道绝计不是茶,似乎是某种我尚未能够感知的味觉,就这样吞了下去。周遭的景物似乎变得有些缓慢了,房檐上的滴水在半空中裂解成三四瓣,在那滩水上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屋后的核桃树枝伸在院里,挂着几个青皮果,一只麻雀扑腾着翅膀,慢慢靠近着树枝,双脚向前伸,稳稳的落在了树枝上,收起翅膀,转头来看着我。我起身,摘下那串青皮核桃,麻雀也不动,静静地注视这这一切。

这时项任诡异的从堂门里走了出来,脸色却大变,沉的看不见五官,魏晨下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很难想象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双拳紧握,仿佛在强忍着什么。

“不在吗?”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在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一秒的流逝都似有千钧。项任此时已闭上了双眼,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

“他们来了”魏晨哆哆嗦嗦的指着靠近的白色人形。

这两人大概循着那听破了洞的灭火器一路漏的粉找来的,项任一言不发,手握得更紧了,檐口的水滴得越来越慢。

“没想到吧,这里已经处理过了。”一个人形飘出一种不真切的声音。

项任的拳头捏得剧烈颤抖着,缓缓抬起,滴下的水珠纷纷爆裂成水雾。

“您还是太自负了”另一个人露出干瘪的嘴唇。

这人还没说完就被来自地下巨大轰隆打断,桌椅尖叫这摇晃;灰烬从砖缝间飘出,竹林一片沸腾,一群麻雀纷纷逃窜着;地底似有巨龙翻滚,震颤着,两人慌乱的试图站稳,却只能倒在地上。项任的手握在胸前,格格不入地静止不动,独立的存在于空间当中,渐渐松开了手,一切也都停了下来。

“滚”

两个人愣愣的退开了,喃喃着“真不敢相信”“犯事了,这回他可真的犯事了”

房檐开始继续滴水,后山重归宁静,麻雀有重新落回了枝头,项任抬起头,

“一场地震,走罢”

一场地震,当然,只能是一场地震,唯一合理的解释,世界本没有什么怪力乱神。拉过呆住的魏晨,我们默默的下了山。山,还是曾经的那座山,却不再熟悉,往事如烟,我开始能渐渐体会到到项任时而凝重时而激越的表情下的忧郁。三天后火车事件以后,我们三人帮在有没有行动过了。这,就是童年的末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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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点半,明天别报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