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十二年四月中旬的清晨,这天距离王诞日还有不到一周时间。
水无清洗漱完毕,从盥洗室走出来,却看见勾陈蹲在水池边上发呆。
“昨天睡得还习惯吗?”水无清上前问道。
勾陈却没有回答,也没转过头,只是依然盯着水池。
“这池中的女子是吾?”
勾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然是你了,不然还能是谁?莫非……你连自己的长相都忘了?”
水无清颇有些诧异道。什么样的失忆能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嗯——”勾陈沉吟了一声,“吾有感觉,吾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现在这个可爱,乖巧,又有点小冒失的吾,并不是吾本来的个性。”
“我也不觉得你会是个可爱,乖巧,有点小冒失的女人。”水无清语带嘲讽道。
勾陈扭头看了一眼水无清,她的话让自己觉得有点别扭,却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不对劲。
“还有,总觉得,这里本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
勾陈在自己的额头前边比划着。
“尖尖的,粗粗的,钝钝的,硬硬的,肉肉的……”
“人类的头上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东西?”
水无清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却想起被孟极袭击的时候,勾陈的头上隐隐约约的确实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尽管那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觉。
王叔来叫二人吃饭。
饭桌上又说了一些遇见的怪物,以及勾陈的记忆的事情,但都是闲聊,理所当然的对于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的帮助。
水无清收拾碗筷的时候,勾陈还是一直站在水塘边,她时不时地摸摸自己的额头,自己的脸蛋,似乎是有点不太确定这张脸是属于她的。
不过等到水无清梳妆打扮完毕,又整理好书袋准备出门的时候,勾陈却也已经梳洗打扮完毕。
她换上一身素兰的学生裙,脚上穿着布鞋,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
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学生,除了长的非常漂亮之外。衣服和鞋当然是水无清的,勾陈自己的那一身实在是太过于显眼了,不过扎头发的绳子是勾陈自己的,那是一条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筋,弹力十足,而且非常坚固,之前勾陈是用它来绑着《山海经》的,不过水无清找了一个大一点的书袋来帮她装书之后,这条筋绳就被她拿来绑头发了。
水无清除书袋和其他上学之物,之前从紫狐那里得到的剑——“荧惑守心”,也一并带在身边,当然,未免引起旁人注意,外面缠了好几层的粗布。
兄长说过,这把剑必须片刻不能离身,水无清隐隐觉得兄长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他却三缄其口,对她不透漏只言片语。
水无清有预感,这把剑之后一定还有用,虽然她衷心祈祷预感是错误的,蛊雕的事,来一次就够了。
说起来,为什么今天勾陈会理所当然的和水无清一起来上学呢?
这事还要从昨晚说起。
“吾似乎,应该和汝一起去上学。”
说出这句话,是在昨天临睡觉之前,勾陈拿着一封信来找水无清,她的表情有点困惑。
信封已经拆开,水无清展开看时,却发现是一封入学推荐信,上面写着勾陈的名字。
落款处签名“白泽”,
虽然是一百个不敢相信,但那确确实实是白泽书院的山长的亲笔推荐信。
水无清没有亲眼见过山长——书院里面九成的人都没见过这位神秘的山长——但每一个入学的学生都会收到山长签名的录入通知书,所以水无清是认识山长的字迹的。
她问过勾陈这封推荐信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勾陈却只说是捡来的。
她对这封信也没什么头绪,但却是不甚在意的样子,虽然水无清想起哥哥说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勾陈的事,也不要让她离开水家,但仔细想想,她白天要去书院,将勾陈留在家里,也着实无法心安,既然有这个机会,不如就顺理成章的让她一起入学,也好看着她,别让她惹事。
“吾很好奇,书院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书院就是书院,当然是学习的地方,而白泽书院是全华胥国最好的书院。”水无清说这句话的时候颇有些自得的意味。
“白泽……吾好像听过。”勾陈按着额头道。
“我们书院在全国也是重点院校,你听过也不奇怪。”
“不,好像是吾失忆之前……也许跟吾的失忆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定。”
“哎?是这样吗?”
“吾也不能确定,说不定……吾果然是那里的学生?”
“应该不可能吧?”
“那……说不定吾其实是老师?”
“哈?这怎么可能?”
“不,吾觉得很有可能,仔细想想,吾很有可能是连续跳级的天才少女,年纪轻轻已经从书院毕业,并且因为热衷于对尔等庸才因材施教而返回书院执掌教鞭,却在上班的第一天不幸遭遇事故,而失去记忆,汝不觉这很有说服力吗? ”
“不,这到底哪里有说服力?”
“汝家的书房里收藏的小说上多次出现这样的情节,吾觉得很有说服力。”
“写小说的胡说八道你也信吗?而且你是从什么地方找到哥哥那些收藏品的?”
“写着‘历代刑论考’的纸箱里,还有画册,只不过吾不明白,为什么画册上贴满了小纸条,遮挡了很多精彩的地方。。”
“要是撕下来那就糟糕了,而且不要乱翻啊,我平时都假装不知道那些东西。”
“吾觉得一定是这样!”勾陈一脸确凿的说道,“不如,汝叫一句‘先生’来听听,说不定吾能想起来什么。”
“你……”水无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满脸为难。
“老师也行,”勾陈一脸期待的表情,步步紧逼,“叫一声就好!”
“别闹了……”
“快叫!”
“……先生。”
勾陈咄咄逼人,水无清万不得已,只好不情愿的叫了一声。
勾陈歪着头,似乎是在回味着什么,然后失望的叹了口气:
“不!什么也没想起来,看来吾猜错了。”
接着就继续往前走,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水无清看着她的背影,顿时一股乏力感席卷而来,她觉得心口堵得慌,总觉得,就在刚刚,好像什么东西失去了似的。
但勾陈却是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的样子。
第一次,水无清有把手放在勾陈那纤细的脖子上,直接掐死她的冲动。
好在,这时候一辆蒸汽车喷着黑烟从旁边的水泥路面上呼啸而过,打断了水无清的注意力。
连日骤雨让地面蓄满了积水,泥水差点溅了水无清一身,她赶忙躲得远远的,眉头紧锁,而勾陈却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黑漆漆的烟囱,那是新近盖好的工厂。
“你又想到什么了?”看她这幅模样,水无清略微有点没好气的问道。
“那叫做‘工厂’对吧?虽然吾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场地。”
“我也不是太清楚,那里是织造局下属的企业,专门制造棉纺织品,他们没日没夜都排出黑烟和污水,附近的居民意见很大。”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中,又从柏油路走到了昨天那条泥泞的道路上。
水无清正在脱掉鞋子,勾陈却道:“汝讨厌工厂?”
“很难喜欢吧,虽然说,我知道对华胥国来说,工业化能带来很大的利益,但同时也会带来其他数之不尽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自打工业化之后,一些工厂主的势力越来越难以约束,连哥哥都在抱怨说圣上对他们是不是太纵容了。”
“是这样啊,但吾觉得还好,这就‘天道’啊。”
“人类如此肆无忌惮的毁损自然,怎么能称得上是道呢?自然才是道啊,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水无清略有些卖弄的说道。
勾陈不禁点点头:看来她说白泽书院是华胥国最好的书院很有道理呢。
但勾陈觉得这个道理有点浅薄:
“《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道法自然,人居其中,其顺也自然,逆也自然,其人为道,何惧于天?我还听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自然即为道,那又何故要把天置于人上?将人置于道外?”
“这……”水无清一时语塞,她没想到勾陈竟然也如此博识。
一方面她说的很有道理,没有必要把人硬从自然里拆出来,这也就是说,人类就算疯了魔了,自我毁灭了,也是自然规律一部分而已,当然,以相对还是保守的华胥国来说,这种观点足够大逆不道就是了,而另一方面,又觉得实在难以释怀,她的角度感觉上……是一种绝对的高高在上,俾睨众生的感觉。
这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虫笼里养蝈蝈,看着笼子里的蝈蝈,或叫或闹或吃或拉,好像都无所谓对错的样子。
勾陈看待众人,难道也是如此?
“华胥国虽然是礼仪之邦,在东方各国里也算得上上乘文明,民众文盲率约为百分之二十,但真正能在书院苦读,并有一定学识的,却是凤毛麟角,你虽然失去记忆,却还有此等学识?莫非真的和书院有什么关系?”
“也许,叫吾一声姐姐,说不定吾这次能想起来。”
“才不要!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水无清刚要发作——才有点点对勾陈产生一点钦佩感——却听见勾陈突然大叫一声:“危险!”
紧跟着,一把就将水无清推到一边。
别看勾陈身姿纤细,臂力却大到惊人,水无清整个人都飞了出去,一头扎在树丛里。
“你干嘛啊!”
她刚一抽身站起,就怒气冲冲的向勾陈走去。
这个女人真是让她忍无可忍了!
谁知道勾陈眉头一挑,一脸责备溢于言表。
“汝知道汝差一点就闯了大祸吗?”
“哈?”
勾陈拉住不明所以的水无清的手,往地上一指。
泥地上,一抹新绿掩藏期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刚刚破土的翠芽。
“……什么意思?”
“汝之巨足,差点就踩踏了这株娇弱的幼苗。”
“你推我,就是为这破草?”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狗叫声。
当然,狗叫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才不会被区区狗叫分神呢。
可是勾陈却好像很在意的样子,她小心翼翼的往狗叫声的地方走去。
“勾陈,你……”
“小点声,汝吓到它了。”
勾陈食指往上一立,水无清立刻就不敢说话了。
从昨天开始,她就一直纳闷,总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违背勾陈似的。
她小心凑上前去,却只见勾陈把手伸进路边的矮树丛,狗叫声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最近工厂越来越多,野狗都被赶到这个公园附近了,最好小心一些,它们对人类的敌意很强。”
也不知道勾陈有没有听到水无清的警告,她转过身来,怀里抱着一只小猪样的动物。
“猪?”
水无清很惊讶,刚才明明是狗叫声,怎么会有猪在这里?
“不是猪。”勾陈摇了摇头纠正道,然后伸手把它的前爪给拉出来让水无清看。
水无清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原来这“猪”的四足竟然长着鸡一样的爪子,而且口中发出如狗吠一样的叫声。
这分明和昨晚出现的“讙”一样都是怪物啊!
水无清目瞪口呆的时候,勾陈却把它放回原地,它一转身又进了树丛,消失不见了。
“这是狸力,”勾陈道,“《南次二经》云:‘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见则其县多土功’,它会出现,意味着这附近会大兴土木。”
勾陈说着,也不等水无清,径直就往前走,水无清一见,赶忙快走几步跟上。
“勾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接二连三的出现怪物?而且你为何对它们这么熟悉?”
“吾忘了,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读过。”
勾陈说着把一直装在书袋的《山海经》拿了出来。
“会不会是这上面写的?”
“那上面不是白纸吗?”
“嗯,确实如此……”勾陈一边翻着那一片空白的书籍,一遍喃喃自语道,“虽然也不尽然……”
勾陈一问三不知,问什么都是失忆,而水无清也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说谎,只是这个失忆也太奇怪了,总觉得她只是忘了她自己的事情,啊,也不对,她记得她叫勾陈。
“吾越发觉得吾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勾陈从《山海经》中一无所获,于是合上书本,放入书袋,继续边走边说,“会不会吾其实是你们书院的山长?”
(*山长,即为书院之讲学者,此同校长)
“你简直是没完没了……”
“不如你叫一声山长让吾听听。”
“又来了……”水无清有气无力道,刚才积蓄起那点暴打她一顿的怨气,随着狸力的出现,又烟消云散了。
不过她最后还是没叫就是了。
二人不知不觉的离了泥地。
水无清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拿出准备好的毛巾把脚擦干净,又穿好了鞋袜。
闲聊间,二人登上山坡。
前些天的骤雨连下一周有余,昨天还下了些小雨,今天天空却一碧如洗,城中都在传说,随着王诞日的临近,连龙王都不得不绕道而行。
绿树和草地都吸足了雨水,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清凉的草青味。
“你对自己为什么失忆有什么线索吗?”
上山的路上,水无清旧事重提。
其实她也根本就不指望能得到答案。
勾陈没有立刻回答,她略微放慢了脚步,和水无清并列而行。
充足的雨水充分滋润了土壤,野草钻出地面,在晨风里轻轻摇曳,野花散发着浅淡而沁人的芬芳,勾陈的每一步都很小心,免得践踏到地上的花花草草。